之一:秋之信
夏天正当时,感觉所有的草木甚至日月星辰都是冲着夏天来的,夏天充沛的热情,把一切都塞满着,显出一种透明而饱满的力量。在夏天,感到夏天好像不会离开,所谓“长夏”,或许是因为夏天像马群奔入丰茂的草地,带来的那股劲健气,纵横驰骋之际,似乎永不会衰竭。惜春,悲秋,夏却这么自信阔步,天和地都是它的,不惜亦不悲。
中午,漫步树下,抬头望风过处,飘落了几片黄叶。怀疑是骄阳把叶子烤落的。可是,却发现了绿浪起伏的葱茏枝叶间,确实有这么一片两片因老熟而黄去的叶子,像是秋的信使,担心自己是否来得过早,而踌躇在夏的门前。
在我窗下,那一株橘子树,比去年又冒起了一截。去冬蓄积的能量,在今春欣然展现。枝叶青碧,花朵莹白,雨霁清晨,尤为动人。待到花落,又在叶丛中,隐隐可见绿珠似的新果。果实一天天饱满起来,终于成为瞩望的主角,而使得橘树成为一棵真正的橘树。而我想,此时,秋或许早已隐身在这浓郁的绿荫里了吧。
橘树其实是一种很有季节感的树。而它的果实,似乎可以从暮春挂在枝头,一直到来年春天还灿然可爱。今年初春,孩子从海外回来一天,我预先就把橘子摘下来,结果也没能让孩子尝尝这挂了半年的橘子的味道。我想今年这些橘子就这样留着,等它自己落下。——突然无端地想起小时候种了一棵南瓜,爬满了整个大草垛,我看了一夏的南瓜花,也用它的藤做了萤火虫的绿房子,可是秋来没结出一个瓜,让家人感到不解而不安。霜起之际,只得无望地收拾那些仍旧矫健的藤叶,竟在不经意处,惊现一个大南瓜——父亲特意称了一下,四十三斤,和我的体重一样,我也由此记住了那年自己是四十三斤。
南瓜藏在叶底,就像一个醇厚香甜的秋,藏在浓夏的绿荫里。秋,像一个秋橘灯笼,行走在春的黄昏,让缥缈的憧憬,有了一个踏实的聚焦点。似乎在说,一切是会有个实在的结果。不辜负张扬热烈的夏,后面就会收获一个安静有分量的秋。
虽然,现在正当酷暑,其实在半夜,如能来到月下的庭院,就会隐隐感到,夏季的脚步也是何其匆匆。月华如水波,树影似荇菜,夜风清清,徐徐而来,那叶尖的一点露光,阶下的几声虫吟,似乎都已渗透着一丝秋的意味。季候轻换,流光无痕。岁月飞逝,将人抛却,月下之人心底的秋意,也渐渐滋长起来。
之二:秋之悟
窗外那株朴树的叶子,滋润的绿在一点点淡去,而老熟的黄在一点点透出,这种丽日下微妙的转换,很难察觉,但是在斜阳满树时,那一点沉静淡定的气质,在我看来,已确切地昭示了,春的蓬勃,夏的浓烈,俱已离站,秋的时光列车正如期驶来。
向来季节的变换,最是无情又最是柔软,一刻不误,又不知不觉。如心情的转换,无声无息,却已是沧海桑田。要离去的,寸寸挽留却又寸寸渐离,昼夜的交替中目送已成定局。要来的却也是欲推不能,在步步走近中,看似猝不及防,其实早有定数。岁月中的来去,人世间的聚散,告别与送行,期盼与相见,四季轮换,或许正是这天地间最现实的真理。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送行的酒痕未干,而人已天各一方。除了生死,就是聚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牵肠挂肚呢。所以全部唐诗和宋词,似乎写满了两个字,“离”和“愁”。
四季会不会永恒流转?四季却又始于何方?从遥远的宇宙之上,俯视这纷纭繁忙的人间,这不能解的大疑问,竟然又变得微不足道了。而藏在我们每一个人心里的“聚散”的疑团,却又不是宇宙之上的神灵可以窥视到的。于是,聚散代替四季的来去,终于成为一切艺术的主调。
高山大海,和流萤落花,似乎壮阔和幽静两不相干,其实,它们本身又有什么两样呢?倒不如那眼梢的一滴露珠,隐含的酸甜滋味,如心头时时跳动的那一点痛,使我们确知生命的种种无奈和惊喜,正是我们需要振作,需要好好活在这四季的唯一意义。
之三:秋之飘
秋天到了。其实秋天从来没有离开。眼前的秋天,就是夏天。秋和夏是同一个人。秋天换上了华丽衣裳登场,是因为季节的巅峰马上就要到来?或者说秋天正是人间戏剧的高潮。这么郑重,全力以赴,毫不保留地挥洒自己,正是为了迎接隆重落幕。
秋,有的是飘落,但不是衰落;是风骨,不是萧条。大幕将落,是准备收场,也是行将发端,就像秋就是夏,夏就是春,四季拒绝暮气,绝不衰败,这正是大自然和人最大的不同。
秋天是金黄,是喜悦;秋天是光明磊落,是牧歌悠长;秋天也是回味,也是希望。秋天步子轻快,心情雀跃,飘落就是他的收获,——随之而来的冬天,应该像水晶一样透明。
之四:秋之梦
看挂历上节气到了大雪,想象当中,这个时节,应该是大雪茫茫,天地间寒气弥漫又夹杂着冬天特有的暖意。可是江南的这个时候,下雨是多数,晶莹的雪花,茫茫的雪原,好像是很遥远时代的事。
这几天,有北国的朋友,不停的给我发来雪景照片,使我情不自禁沉浸在对冬雪的向往中。于是就想,如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很好的:春天可去广阔的田野,麦苗、清风、紫云英;夏天去看干净的大海,金色的海滩、银色的浪花、墨绿的礁石都很干净;秋天了,去山里看秋叶和秋果,阳光清澈温暖;冬天,在自家廊下站着,看雪花静静飘落,看惊奇的鸟雀们在雪里结伴,飞起又落下,然后静下来——让人感到快过年了,感到时光里有了节日气息,让人想老家,想父母亲,想自己的童年,想灶头上暖暖的水汽。这样的地方,在哪里呢……其实这样的地方总是有的,只是我们,常常被拘束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总是缺少动身的决心,没有去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之五:秋之思
独坐书房,耳边听到外面沙拉沙拉的声音,以为是下雪了,几次站起来去看,原来是起风了。风像潮水似的,一阵一阵从树林间刮过,红的黄的树叶都飘起来,然后洒落在地,让我想起泰戈尔说的,死如秋叶之静美。确实,秋叶静美,即使在飘落的时候,它仍然有那么一种爽朗的,不污不染的从容气质。看着这些树叶飘起又落下,不禁思绪翩翩。
树木和动物不同,它的一生,不是一个逐日退废和贪欲膨胀的过程。草木的一生是越来越好的过程。所以我发现一切喜欢好的,它们都会喜欢植物。
秋日的午后,阳光淡淡的。太阳喜欢照在树上,也喜欢照在干净的水面上,起伏跌宕的山峦上,但阳光在树上最合适:安详、生动、愉快,孩子一样干净的天真。忧郁时久久地看那树上的阳光,心里的阴郁烟消云散了,并明白了何为世间最美好,又何为世间最值得。美是最大的财富。
我也偏向于具有植物性的人,其实植物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性格,它不争不抢也不意味着自我的否定。细细想来,植物的性格含蓄,安详,蕴藉隽永,它暗藏锋芒,自强不息,修炼能力,与世无争,安心落后于时代,孤月寒星,独立独行。不关心天下大事,对风起云涌,也淡然冷观,却能感知岁月冷暖,对阳光,对清风,对雨露,做出最真诚的反应。心向蓝天,静观人世,欣赏荣枯,若有所思,它活多久,就思考多久,奋斗多久,成长多久。他是不放弃向上的,也悄悄的向下扎根,植物最大的特点是越活越像他自己。草木堪为人师,也堪为万世师,因为它是真正的有信念,并且是信念虔诚的坚守者!
之六:秋之伤
隆冬将至,抽空去公园看看秋色。
公园里正在修剪草木。工人们为了贪省力,甚至于把成排的树拦腰截断。据说他们的工钱是以剪下来的枝叶计量的,这么一来,公园里的一草一木,在柴刀和钢锯之间,无一遗漏。
工人们用车辆拖着成为绿化垃圾的枝叶下班了,脸上是肆意砍伐,满载而归的神气。
空落落的公园里,断臂和残肢,裸露在凌厉寒风,像麻木,又像缄默:一字不说,咬定牙根。西下的余晖无力地斜照过来,树的身影很长,有点虚幻,有点像是哀叹。行走在这虚虚实实的树林间,像是走入了已经落幕的赛场。热闹尽已散去,繁华远不可期,似乎在虚空中,仍能感知到眼前草木的一呼一吸。
即使伤痕累累,植物身上一任自然的气质仍然在,暮色中线条愈加毕现的身姿,个性不褪。我不知道它们原来是生长在哪里,被强制迁移的这块风水宝地,从此树欲静而“风”不止,难得安宁。虽然我也知道,不管什么动物,甚至于人类,再怎么强梁,终究是不能把它们怎么样的,只是心里难免也偶然地,会生出近于惺惺相惜的那一种代为不平。
说到惺惺相惜,心弦不禁为之一动。大概天生木讷的人,与善感而无语的植物,更能相互接近吧。无论是独株相对,还是步入丛林,内心都会得到一种暗示,一种安抚,似乎有个真诚的声音,满怀善意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在林木间,人群中的拘谨、局促,像冰融后的春溪,自然转化为轻松、活泼、流畅、空灵,自己都感到了自己的灵动和可爱。与草木为友,可相看不厌。人事多变而无理,而草木恒常,草木无欺,让人亲之安然不迫。一枝一叶的萌芽和凋落,一花一果的生发和圆满,毫不虚伪做作,可以放心地为之惊喜、注目、喝彩、雀跃。
走在新伤的树林,和错落疏影中,寒风似乎变得又瘦又硬。本想来看璀璨的秋色,不意却是一片萧瑟,好在植物即使受伤,也不至于让人沮丧,身立得更定,牙咬得更紧,似在无言地告诉,不管怎么样,它们都还在。
之七:秋之香
饭后散步,寒意袭人。秋色业已褪尽,江南即将入冬。踽踽独行,在满眼淡墨浅蓝中,瞥见数株腊梅,在墙角湖石边,正幽幽开放。心里不禁默念起那“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这个时候,梅正如一个故人,与之默默相对,让你感到在多风雨的江湖间,有一种独行不孤的慰藉。
所有的花都似该开在春风里,但也有一些不是,比如水仙,比如这梅花。还有一种兰草,也只在寒冬吐露芬芳。在中国文人画中,单列花鸟一科,最受青睐的,还是这几朵花。从来“花草”一词,会被误读作“柔弱”。然而,看王冕、金农,乃至吴昌硕、潘天寿的梅花,哪里会有半点柔弱呢?而最令我念念不能忘的,还是“雪帅”笔下干如铁,枝如钢,花如泪的“兵家梅花”。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即使是这点点梅花,一旦感染了豪杰英气,便一朵朵从历史的风烟里璀璨绽放,使得青史飘香。“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这位铁血将帅的百转心事,托付这十万株梅花,化作一股不灭的英雄气,纵横驰骋于历史的星空,为黯淡的晚清历史平添一股澡雪精神。
有清一代,也不乏堪称英雄的人物,但唯有雪帅彭玉麟,称得上是一位至性至情的英雄。看惯了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英雄,最让人为之叹息而深思的,却是这位一生以梅为知己的彭少保。
天寒欲雪,看梅花,观古画,读历史,正是这个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