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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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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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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奶奶(三题)

岁月催人,时光空蒙。长夜忆往,信手随记。奶奶音容,亦真亦幻。我欲因之梦吴越,山川风物一望间。

一、赶贼记

有一年冬天,妈妈去上海帮人织竹帘子,我有时就睡在奶奶屋里。

一次睡到到半夜,我被“笃笃笃笃”木鱼似的声音惊醒,伸手一摸,奶奶不在,就轻轻爬起来,看见从屋顶明瓦透下的一束月光里,奶奶向墙壁跪着,用力抵着什么。我正要开口,又听得墙外传来“笃笃笃笃”的声音。紧张得我倚在门框后,大气也不敢出。接着,就听外面有男女在说话。

“这房子不怎么样,里墙居然全围了护墙板。”

“挖了几处都不行,月亮起来了,先回去吧。”

“白忙了半夜,饿得腰也酸了。”

听脚步渐渐走远了,奶奶才回头,发现了我。这时,我看见奶奶手里拿着个锅盖,朝我得意地微笑。

“让他们进来也没东西好偷。只是米缸被你爷爷搬到床下,怕他们在外间找不到,到房里来找,不是吓死人啦。”

“奶奶用锅盖骗他们当护墙板真是好办法。”

“这家人真懒啊,挖壁洞的力气不好好用来种点什么。”

“可以等他们脚伸进壁洞时,拿根麻绳拴住了,像田鸡一样,多好玩。”我躺在被窝里说。

“捉贼容易赶贼难。你爷爷常年在外,人家想到我们口粮足……也不能为难他们,哎——,村前村后的,都认得。”

贼赶走了,睡意也跑了,奶奶轻声给我讲往事。

奶奶告诉我,奶奶小的时候,她爸爸弟兄三个,个个身手不凡,到阳澄湖里一扎猛子,可以远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都能在水里换气潜泳。在岸上,一个人又可以独斗七八个。“有时候,弟兄三个讲好了去劫小偷,半夜里,我看到他们都悄悄换了紧身青衣,又黑布蒙了面孔,带上草灰袋子,就轻轻出门去了。”

“怎么劫呢?”

“这个他们不肯说的,是我偷偷听到的。——他们先是蹲在渠道的深沟里,或者伏在路边的大树上,见要小偷慌里慌张地跑过。就猛地跳出来,顺风抖开草灰袋子,小偷迷了眼,泪流满面地什么也看不清,三人就冲上去夺下他们背着的米袋什么的。第二天夜里,被劫的东西就会回到失主手里了。”

“会不会劫错了人,可别劫了赶夜路的好人哦?”

“该劫谁,不该劫谁,其实心里很明白的。”

“有点像从前的侠客啊……”我不禁神往起来。

“也有麻烦的时候呢。谁在偷,谁在劫,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假痴假呆不说破罢了。记得有个夜半,一伙人结伴想来报复。你太爷一听那场地上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不善,而且人数不少。耳听着刀子在门缝里快把我家后门的门闩拨开了,你太爷只得出声道:‘怎么回事,上我家也不敲个门。不要在后门偷偷摸摸的,到前门,我来开你进来!’”

“人家带刀来了吗?”我在黑暗里瞪着眼睛。

“不要紧,你太爷一个可以斗七八个呢。只听他一边咳嗽着清了清嗓子,一边慢悠悠地去开门。才拉开一条缝,就听‘当’地一声,外面一刀砍进来,正好砍在太爷的铁尺上。乘对方一愣时,太爷已经猛地窜到场地中了。”

“要对打了啊。”

奶奶搂着我的脖子说:“我娘也厉害呢。在你太爷窜出去的一眨眼间,赶紧把大门用木撑抵牢,同时敲起了铜脸盆。我伯伯和叔叔就抄起白蜡哨棒和铁扁担从侧门冲到场地。对方一见这气势,就散啦。再也没敢来。”

“那些小偷也很凶呢。”

“是很凶,可那不会是我们农民。多半是阳澄湖船上的游民,或许是东洋人,因为带着刀呢。”说着,把我搂得紧紧的,我似乎感觉到那是和我们不一样的别一种人们。因为印象中周围的人,虽然也有很凶相的,但总不过是骂街叫嚣,作作声势而已。可是,那“当”地一声砍在太爷铁尺上的一刀,想想都让人战栗。

二、暖炉记

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奶奶有一个金灿灿的暖炉。天稍凉,奶奶就找出来,从早到晚再不离身。

一到冬天,老屋墙角就显得特别暖和,从日出到日落,我们老老小小就把一天时间消磨在这个风吹不到,冬日融融的墙角了。奶奶穿着大棉袄,怀里揣着暖炉,静静地享受太阳赋于的温暖,我们就把红润的小手塞到奶奶怀里的暖炉上,把头侧枕在奶奶膝上,这时奶奶就会提醒我们去拿蚕豆黄豆或者玉米来,放在暖炉里烤着吃。待到蚕豆在奶奶怀里发出“扑扑”的声音时,暖炉里就飘出了豆香,我就让奶奶把盖子打开,把发烫的豆边吹边在二只手里翻来覆去,然后津津有味地吃着。

太阳慢慢高起来时,奶奶就把暖炉从怀里拿出来放在膝上。阳光下的暖炉那样金黄发亮,我喜欢把小手放在暖炉的盖子上,手掌顺着上面的枝叶花纹,摩呀摩,奶奶说,你看这暖炉这么光滑,就是奶奶几十年摩出来的。我看奶奶的手,又大又皱。我就用二个手指把奶奶手背上的皮拎起来,奶奶常把我娇嫩的小手抚在手心里,说她小时候的手就是这样好的。说到小时候,说到从前,奶奶双眼就露出机智又自信的目光。

奶奶说刚嫁爷爷时,东洋鬼子正闹得凶,阳澄湖浩瀚的芦苇荡里又有强盗出没,新四军还没有来,这日子可真难过呀。家里稍微贵重点的东西没地方藏,就在天井里挖个潭放口缸,鬼子一来,就把要紧的东西往缸里放,再在上面盖柴草。奶奶说:“那时我这个暖炉算是好东西了,我一定得保住。一听有东洋鬼子来了,我就把暖炉和其它值钱的东西往缸里一放,用柴盖没,背上你爸爸就从后门逃出去。那个时候力气可大啦,沿着田埂一跑几里不觉得累。看看东洋鬼子用东洋话骂着追近了,我就朝手里吐唾沫,用手在地上擦擦再在脸上乱涂,东洋人一看我的脏相也就不理我了。”奶奶说完,露出自豪的兴奋的笑容。

据说奶奶和爷爷都是好酒量,只是我从并没见过二老豪饮,更不曾有过酒醉失态。小时候,我放学后割猪草回来常常看见的一幕,就是奶奶和爷爷换下农作时穿的青布粗衣,梳洗后穿上清凉轻柔的香云纱——爷爷是对襟的,奶奶是斜襟,对坐着慢慢悠悠地喝酒。一两碟精致小菜,常年专用的青边白瓷酒盅,酒盅一握,盅酒为限,从不过量。

一盅在手,相对幽幽,晏闲无语。在我们眼里,似十分默契,又像十分疏远。偶尔淡淡说上几句,也只是片言只字,从不高声。总没见过他们深谈什么或者议论什么。

爷爷走后,奶奶独斟的身影,更显清寂了。只见她坐在惯常的位置,慢慢举盅,小口细品,慢慢放下,似乎小小酒盅里,深藏着无尽滋味。她凝然深坐,浅酌慢饮,在我眼里,奶奶身上那种与现实若即若离的疏远感,让年幼的我无端地感到,奶奶正深深沉浸在悠悠时光里。

冬日里,在斜阳映照的廊檐下,奶奶把暖炉放在怀里,自斟自饮,安安静静,恬淡慈祥,那若有所念又蔼然无我的身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夏日黄昏,奶奶梳洗整洁,挽起一个圆而沉的发髻,换上留着折痕的香云纱,端坐在那一盅酒前,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才端起酒盅,把盅沿放到嘴边,慢慢饮下一小口。喝完一盅,盛好在那里的饭也正好有点凉了。那时候村上晚上多喝粥,奶奶却习惯长年吃米饭。

奶奶手里这盅酒,到底有着多少滋味呢?那是奶奶的酒,旁观者哪能猜得透。我只知道,这时的奶奶是惹不得的,谁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也不多言,只重重地一放酒盅,轻轻地一声训斥:“什么话?!”不怒而威,气势凌然。奶奶的身上向来有一股清刚之气,别人往往为之慑服,对她既敬又畏。

时间过得真快,长大后我离开了家乡来到浙江。忽忽多年流逝,竟渐步入中年。

四季轮转,暑往寒来。而奶奶已走多年了。几度拆迁搬家,暖炉竟已不知了去向。今夜才懂,亲人的衰老故去竟是这样让人心痛,我们儿孙辈陀螺般的忙碌奔波,不知疏忽了多少珍贵的亲情啊。

三、金鸡湖观日出记

小时候一次随奶奶去吃喜酒的经历虽然简单,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早上,我们搭便船到娄江边,然后上渡船过江,走上一段绿野间的泥路。

“奶奶,到了之后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人家呀?”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家远亲,轮辈分,要叫你叔叔呢。他家儿子今天结婚,可说起来,也该叫你爷爷的。”

我觉得有点荒诞。大家族繁杂难记的辈分让我感到一头雾水。我无聊地用手里的垂杨条子,拨弄着脚边菅草浅绿的小花朵。这条路上菅草如茵,在清淡闪烁的朝阳下,像流动着的碧溪。远远的,金鸡湖的滢滢水光,映在蓝天上。从金鸡村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了乳白色的炊烟。

“十里不同风。”奶奶眼望村庄,用手插入蓝花头巾里,按了几下发髻,整整青布腰裙,“看来金鸡村不是倒烟囱的。”所谓“倒烟囱”,就是村上一家婚伤喜事,全村人就不上工、不生火,都到那家去相帮吃饭了。

因为村庄紧贴着在金鸡湖吧,这里到处绿水潆潆,亲戚家近在咫尺,我们却沿着七曲八绕的河流在田野中绕了好会儿才到。这个亲戚家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称呼又这么尴尬。让我觉得很没趣。可是奶奶却很怀念地和这个那个不停说着话。

新娘娶来了。奶奶从人堆里叫我:“快来让新娘子摸摸牙齿。”

“让孙子的媳妇来摸我的牙齿,真好笑。”我心里这样想着,挤到新娘前,奶奶拉起新娘藏在红袖管里的手,捏住她手指,往我牙上一蹭。接着,有几个刚换牙的小孩也被大人推着排过来。“好啦,大家都能长口好牙齿了。”新娘盖着红盖头,任由奶奶捏着手指,往一个个小嘴巴里送。

天一落黑,娄江就停渡了。当晚就在亲戚家过夜。我靠在热乎乎的稻草地铺里,像夏天中午泡在暖暖的池塘里。直到迷迷糊糊睡着,奶奶好像还在和我那已有五六十岁的阿侄媳妇说话呢。第二天,睡眼惺忪的我被奶奶叫醒,带着去河边洗漱。

简单洗漱毕,我为眼前清丽的景色吸引,不愿移步。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站在我身后,也不催促……

不远处的湖面上,弥漫着一层薄纱似的迷雾,空灵地流动着。深青色的天上,浮着一弯晓月,淡淡的,如钩又如冰。天色,碧湛湛。湖色,青郁郁。

美梦似的薄纱轻轻浮起。渐渐地,脱离了湖面。于是,灰青色的湖面慵懒地涌动起来。

东方云阵变幻着颜色。水灰。深紫。棕黄。浅青。同时,云阵蒸腾起来,欢舞起来,瞬间化成透明的白云,向我身后疾速飞去。湖面上的雾气也腾越而起,卷人云彩飞渡而去。晓月融化了,散入云雾,也翩然飞去了。

水光潋滟。银箭乱射。一朵团团圆圆的月季花在湖上乍然开放。天色橘红。水浪金黄。

波光闪耀离合间,朝阳真的好似一只金鸡破浪而出!

先是在浪峰间穿插游弋。随着月季不停地向外绽开花瓣,“金鸡”骤然收起在湖面上的身影,向东方飞射过去。翅膀闪烁流动着绮丽的光彩。透明的身体燃烧起来,灿烂的花瓣燃烧起来。我似听到一声长啼,透彻天宇,随即水天光明,四周清澈。

一片白帆,镶着金辉,畅饮清风,在水天相接处缓缓飘过。

这时,我们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牵着一个小女孩的年青妇人。 “驶风船上的大哥哟,把我孩子的病一起带到风中去喔——”妇人柔美的声音化入清风。人们相信,浩浩荡荡的金鸡湖和阳澄湖里都藏着神秘的力量。只要你虔诚地向它述说,湖中神秘的力量会帮助你消灾得福。

低头脚下,水波之间,许多细细长长的白条,在水草边聚聚散散。都说金鸡里游泳时,鱼多得撞人,还经常有鱼会故意啄你身体。

岸边,蒌蒿抽出纯洁绿芽。冬苋菜展开淡紫圆叶。蒺草的茎叶平平匍匐在地,朵朵小花翘起在长圆形叶间,在晨风中微颤,像一群嫩黄鸡雏活泼泼地向我走来。

任由我痴立良久,奶奶才牵过我的手,一起回去。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时那种充满心怀的宁静的感动,至今似乎还在我的血脉里悄悄地流动着。奶奶给我留下了许多记忆,如今都成了我生活中的宝矿。我越来越觉得,繁华的热闹的东西未必能增加人生的丰富,有时反而会增添“人散后,一弯新月天如水”的清冷,倒是这些平常的单纯的琐碎记忆,让人有所依托,感到一份真实的人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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