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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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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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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记忆连载

第三章:走向梦想

这是一个从北向南不规则的狭长地带,最宽处约七八百米,窄的地方也就四百米左右;狭谷长约十几华里,呈喇叭形状;出口处逐渐向四周散开,空地面积虽说是大了许多,但仍然是被大山包围的一些小丘陵。顺着出口上朔四五里路的地方,走在宛延缠绕山前的小路上,可以看到前面不远的东边大山的凹陷处,一片浓密的大树和楠竹遮蔽的前面,伸出几间向上挑起的酱色琉璃屋檐;那檐上的琉璃瓦在夕阳的映照下,好像是动物探出头来张望时那贼贼地警惕的眼睛,在夕阳下扑闪闪地放着褐色红光。

从村子里出来百十来米,跨过一条十多米宽的小河,顺着一条田间小道走上几十步,就会遇到一座突兀耸起的大山;高大、宽阔的半山腰上,白云像被它纽成一根褐红的彩带似地缠在腰中,峻岭中那高削而又发达突起的崖壁,像一个伟岸男人的胸怀。也许由于太过相像的缘故,当地人叫它男人峰。在这个山峰的对面,与村子后山连接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矗立着一块形似人形的奇石,远远看去像是坐着一位忧郁的女人;其面朝着东方,似乎在低头梳理什么,因而当地人叫她“美女晒羞”峰。她比对面的男人峰要矮半头,山体缓缓地往上收,半山中略有些内凹,像一个少女纤纤妙嫚的腰;山顶略呈圆平,平顶上长着一块圆型的巨石,在晚霞的迷雾中蒙蒙的,润润的,像美女梳妆时的镜子。山顶上被夕阳染红的云,就像一条遮盖在新娘脸上的纱巾;它偶尔会被调皮的轻风撩开,仿佛在山谷中还可以隐约看到她那掩饰不住出嫁之前羞涩幸福的微笑。

虽说这是下午四点刚过不久,太阳就被遮天蔽日的树木簇拥到了山头;也许这时的太阳是被林中鸟儿的歌声所吸引,那红润而显得有些兴奋的阳光从山顶寻声下来,又从浓密的树隙中穿透出去;大概是经不住那清洌洌河水的诱惑,又忍不住跳进水中,与欢快的鱼儿一同快乐地嬉戏,不时地还会在水面上泛起一道道金灿灿的涟漪。山涧中浮着几缕白色的雾,有的被夕阳染得橙红,悠闲地在半空中游荡;又像是系在少女脖子上透明的轻纱,惹起人们无限美妙的联想!几乎是山涧的正中,被一条不宽的河水划开,水深处也不过三、四米,但水清蓝得几乎可以看清鱼儿游玩时的眼。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撒满在绿水中、河滩上,小的卵石如鸟蛋,大的圆滑过人高;但仔细看时就会发现,其实摆放在那里的石头表面上,早已被流淌的溪水绘成了一幅幅精美的图画;有的像山村小憩,有的似百鸟闹春,有的犹渔翁钓晚,有的如雄鸡早唱……。清溪的两旁,稀稀地排着一些柳树,那树叶像是特别喝足了似地,蓊蓊地、灿灿地就像要掉出油来;有些淘气的枝条还借着微风的飘动,将绿枝撒进溪水中,好似要钓上那些贪吃的鱼儿一般。

最开心的可能要算林中的鸟儿,从那欢快的歌唱中就可以听出,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偶尔,有一只美丽的不知名的长尾鸟从林前飞过,它穿过一层薄薄的云雾;忽然将漂亮的两条长尾一剪,被裁开的雾气缓缓地向四面匀开,轻飘飘地在空中翻卷、变幻:有时像一朵朵渐渐开放的白花,时而又变成孩子淘气般的笑脸;一时动了春情,又像是仙女从天空中抛下定情的丝带,托风儿将她写在白去上的相思轻轻的传送……

这个村子虽不算很大,却也有百十户人家。在这个狭长地带中说上不上,说下不下,位处中游;往里伸地势逐渐收窄,山多地少,朝外走忽然两边拉开,地阔道宽。大队部就设在前面四五百米远的地方,一条七、八米宽的简易公路修出去,直达出口前的公社大院,再由公社一条马路直通县城。因此,在大队的十几个生产小队中,这个村子在当地也算是比较富裕的了。一条不到二米宽的小路,从大队部串到村子,在村子前面绕了个弯又远远地伸进山涧,渐渐地湮没在一片苍绿之中。走着,走着,冷不防会突然迸出几声狗吠,告诉你已经进入它的地盘。这时才会突然发现已经到了村头。守在村头的是一栋青砖、黑瓦,房顶上还镶着土红色琉璃的大院。院子中间一个天井,四周用半人高的木栏围起;井中长着一颗柚子树,树冠已高过房顶,像一把大伞似地盖在房子上面。绕着天井一圈有十几间隔开的小屋,其中几间用木板围起,暂时做了生产队的粮仓。门右边十几步远的墙边,有一条一尺多宽的木梯通往楼上;楼板全部由木板铺成,铺的木板不但厚实,而且坚硬,走在上面就像踩在石板上一般,坚实而又响声清脆。从这个院子的气派程度来看,这家房子的主人过去一定是个有钱的财主。土改时这栋房子充了公,分给了村里的一些贫困人家居住。大概是人多住在一起不方便,或许是嫌这房子太过古老的缘故,后来村里建了房的人家都纷纷往外搬;眼前只剩下一家五保户,一对去年才结婚的年轻夫妇,和早几年下放到这里改造的一个“右派”住着。去年年底这个村里分来了四个知青,都被安排在这家院子里居住。那房子实在太多,底层大多的房子里多数只堆些柴草和一些杂物,可仍然是空置了两间。楼上的房子基本闲着,仅住了一个女知青。有二间房门窗敞开,里面凉着一些知青洗过的衣物。

院子里飘着几丝浅蓝色的炊烟,那柴草的香味一阵一阵地钻鼻子,直诱得人肚子里一阵阵地直闹“咕嘟”。

这时一个身长个大的青年挑着一担水从外面进来,他虽然不显吃力,但从他那被扁担压得右肩耸起,和不断从桶里晃悠出来的清水来看,一定还是个没有经过多少挑担磨练的新手。他把水倒进水缸,显然是被煮饭烧着的柴火烟呛着,“咕咕”地连连咳了好几声。他从水缸盖上抄起水瓢,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就往嘴里倒。一瓢水喝完,他“嗨!”了一声,抬起衣袖往嘴上一抹,钩起水桶又往外走。

忽然,水缸后面的灶台下一个人头往上顶了一顶,从后面传出一个姑娘的声音,“兰和,听队长说今天有几个知青要下放到我们队来,没有通知你去接吗?”

这个挑水的男青年叫梅兰和,和其他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三个知青一样,去年高中毕业后下乡到这里。有人议论说,他人就是典型的大男子汉,可取个名字却怪怪的像个女人。对于他的身世旁人知道的不多,就连现在住在一块的知青也不甚了解;因为下乡前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学校,不知插队时怎么就分配在一起了。只是听他自己说过,他父亲姓黄,他跟母亲姓梅。有人叫他梅兰和,他说“和” (hé)字发音不对,应该读去声“和”(hè)。南方人本来就黄、王不分,还分什么和(hé)、和(hè),知道意思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大家都叫习惯了,难改哟!知道的人偶尔也叫他梅兰和(hè),有时高兴了,还叫他小和(hé);他也不跟人争,只是笑笑。平时跟人聊天时,他很少讲到个人的事情,旁人也不便多问,所以外人知道他的事就这么多了。

“下午说好要我去,后来水库上有点事没去成。我要莫跃进代替去接了。天都快黑了,估计也该来啦!”他本来已经走到门外,忽然又转回来,站在门口冲着屋里的人说,“舒丽萍,你今天多煮几个人的饭,说不定新来的知青还没吃饭呢!就是吃了也没有关系,明天早上吃现饭就是了。”

那个在灶下烧火的姑娘站起来,往旁边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笑着说:“这个我早煮好了。嘻嘻,就是没有什么菜。欸——,单艳军那里不是还有半瓶家里带来的腊肠吗?炒点大蒜下饭蛮好的哟!”

这时,她见沸腾的米汤“哧哧”地从锅盖的边沿冒出来,连忙拿起锅盖,待白色泡沫下去后又将锅盖盖上;接着她又弯腰下去,从灶膛里抽出大部还在燃烧的柴火,用火钳将余火打灭。

梅兰和忍不住“吭哧”一笑,“哪还有,早被我们当下酒菜吃啦!军棍那天喝多了,还把自己脸盆当尿桶,虽说后来洗了好几遍,可早上洗脸时还感觉到臊臊地……”

他说的军棍其实就是单艳军,不知是因为他身体瘦高,还是顺口的原因,在学校上初中时同学们就这样叫他。为了这个外号他还跟人红过几次脸,但有几个不怕事的人反倒叫得厉害,气得他也没办法,后来习惯了,也就随人叫去。

“如果真没有菜,我等会挑完水去别家买几个蛋呗!”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扛着一把锄头从门外走过来,见梅兰和担着水桶站在过道中和屋里的同事说话,他停下脚步,把锄头往地下一拄,将眼镜往鼻梁上移了移,微笑着说:“怎么,没去接新来的知青?”

“我有事,叫艳军去了。怎么,今你天这么早就收工了?”

“今天队委会的人都要去接新来的知青,因此大家就早一点收工了。”

“欸——,你把这点菜带去洗了。”

舒丽萍从屋里追出来,把满满一篮青菜递给了梅兰和。他接过篮子,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就吃这菜?”那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提起锄头往院子的里屋走。

姑娘笑一笑说:“不吃这个吃什么?我们种的菜都快死光了,这些菜还是老队长送的呢!”

说完,转身进屋去了。不一会,那个中年男子又转了回来,他手里拿着几个鸡蛋,一把红辣椒和少许香葱,冲着舒丽萍说:“也不知什么原因,这一阵子我家的二只鸡婆也不爱生蛋,总共就这几个,等会来了客人也好开个汤呗!”

他把东西放到饭桌上,也没多待转身就往外走。这时,迎面碰上一个青年,约莫二十上下,个子不是太高,但看上去还是比较墩实;长着一副国字脸,眉粗鼻大,理着一个大平头,给人一种温厚、平和的感觉。他名叫莫跃进,与梅兰和、舒丽萍是同班同学,平时三个人关系较好,因此就要求下放到了一个地方。厨房的窗户靠里面墙壁,虽说窗户已经打开,可窗口被屋外的树木围得个严实,很少有光线透进来;屋里又满是柴火熏烟,加上天已渐晚,屋里光线也不是很充足。莫跃进从外面进来,因走得匆匆,加上屋里又看得不是很清楚,差点没和那个出门的中年男子撞个正着。他略一惊,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尴尬。“魏……魏……教授。”

他有些猝不及防,说话都有点结巴,好像“教授”二字很不情愿说出口似地。

那中年男子也有些吃惊的样子,怔了一怔说:“你不是也去接知青了?他们没来?”

“嗯……”

看样子他也不愿意和那个称作教授的人多说;然后头往下一抿,就穿过厨房侧门往里屋去了。舒丽萍看在眼里也觉得有些纳闷,斜着脸瞟了他一眼;之后,将眼前的刘海往脸旁一抹,好像略有所思似地。忽抿嘴一笑,对送菜来的中年男子说:“魏老,谢谢!”

舒丽萍对于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不谓不熟,还在她们插队的时候他就住这里了;如今她们也来这里已经有半年多,因为同住一个院子,几乎是天天见面。听说他早几年前就被下放到了这里,来后就一直被安排在这个院子住。她记得在他们刚来的时候,大队在开完欢迎会后,大队书记还特意当着一些村干部的面对他们知青说,这个人是一个“右派份子”,是下放到这里来接受劳动改造的,要她们以后要多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严防“地、富、反、坏、右”搞破坏。后来她也听人家说过,这中年男子 “文化大革命”之前在一重点大学教书,由于五七年“大鸣大放”中说了反动话,后来被打成右派,至于今天像莫跃这样叫他“教授”的还是头一回听到。那时的“右派”属于“黑五类”,那可是个吓人的身份!人人见到犹避之不及。由于他身份特殊,平常生产队里的人都直呼他“魏”,至于他的名字叫什么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叫“魏”的也许还另有一层含意,因为“魏”与“喂”同音,这么叫也与魏姓谐音,不致太过离谱;叫“魏”(喂)又如同使唤,多少还带些轻蔑的意思;再加上叫法简单,这个“魏”就这么传开了。刚才舒丽萍叫他“老魏”,一来含有对他送来的东西表示谢意,二来作为知青的她好歹也算得半个文化人,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觉得还叫人家“魏”也有些难以出口。
  这时莫跃进拿着一只棕叶扫把从房里出来,正准备去取墙上挂的抹布。舒丽萍见着,说:“你干什么去?他们怎么还没来?”

“艳军要我先回来把房子打扫一下,说等会新来的知青就要到了。估计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大队部,我想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这次大队来了好多知青?我们生产队又分了几个?”舒丽萍说着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扫把,从墙角拿起一只桶子就去水缸舀水。“饭都煮好了。等会他们来了,你把这几个蛋做个汤。要是不够,就多加点水呗。嘿嘿!……反正盐还是管够的!”

她说着冲莫跃进“哧哧”一笑,那神情看上去有些诡异。尽管屋里的光线不是很好,在她一甩脸冲他微笑的那一刹,莫跃进还是看到了她右边脸上有三条显眼的黑印;旁人一见便知道那横在她脸上的几道黑印是灶膛中的柴火烟灰,看得出那几道黑印是她无意之中手指抹上去的。她的脸略显得有点圆,本来不是很白晢的皮肤,也许是被灶膛中火烤的原故,这时显得红扑扑的,微汗的脸上被这几条黑纹一衬,便显得有几分滑稽。

“这次大队来了多少知青我不知道,但听说分配到我们队里的知青有六个,四女二男。我也是听谭会计说的,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人嘞!”

莫跃进说完偶尔一抬头,忽然看到舒丽萍脸上的花花黑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一边捂着嘴笑,一边用手示意地朝她脸上点了点。舒丽萍被他这么一弄,一时感到有些莫明其妙,歪着头困惑地瞅着莫跃进。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撩起衣袖直往脸上揩;揩了几圈后看了看衣袖,当看到衣袖上揩下的黑迹,也忍不住也“吭哧”一声笑了。接着,又胡乱地在脸上搅了几圈,一边提起大半桶水往门外走去。

“本来先是说好来四个,另外二个说他们都是同学,不肯去三队,大队长没有办法就只好将她们都安排到我们一队来了。”

她从莫跃进身边经过,小声地冲莫跃进一噜嘴说:“欸——,他走了?”

他知道舒丽萍说的是刚才送菜来的魏教授,也不看她,嘴里只是轻“嗯”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他忽然又回过头,像是有意提醒她似地说,“以后没事少惹他。” 

“怎么?”舒丽萍放下手里的水桶,盯着莫跃进看了一会,眼神里带着几分迷惑。她又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说,“吃几个鸡蛋又有什么!……还怕别人说你阶级立场不坚定吗?”

“立场不坚定?哼!……我难道是这样的人吗?”

他显然觉得已被别人误解,心里感到有些冤枉,有意把“人”字说得重了些。看来舒丽萍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冲他笑一笑,提着桶子就往院子的里屋去了。

忽然,这时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一阵锣鼓的敲打,和稀稀拉拉的鞭炮爆炸声,那声音像是在告诉大家,去接他们的人已经离村子不远了。

这时只见梅兰和肩上挑着一担水,右手提着一篮青菜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赶来,嘴里还在“吁吁”地喘着粗气。一进门他就对莫跃进说:“他们都到大队部了,开完欢迎会就会分到这里来。你赶快去把里面的屋子收拾一下:楼上四间,地下二间。”

“舒丽萍早已打扫去了。门板都有了,只是还缺几条凳子。原来只说来四个,现在一下来了六个,床铺不够用只好暂时拼几张了。”

  “这个不大事,等下保管员来了,从队里的仓库拿几条长凳垫铺就是了。”他把洗好的青菜递给莫跃进,提起一桶水往水缸里倒;倒了大半,见水缸已满,于是将水桶里剩下的水提到墙边排放。“要不你来炒菜,我去帮舒丽萍打扫房子。”

顺着村头出去约四五百米远就是大队部,它面积约有六七亩,略呈长方形,四周均是农田;地面比农田略高出一块,周围被柳树、枫树和一些不知名的树包围着;坪地中间长着一颗胸径有二米多宽的大樟树,从树干的底部上去约三米高的地方有个脸盆大小的树洞,洞口黑乎乎的像是被烧焦的痕迹;听说这个洞口是在一次大雨中被雷电击烧的,之后洞口还留下了一只被雷劈死的大蜈蚣,于是之后就了许多关于蜈蚣精的传说……。那大树高出大队部礼堂十几米,像把大伞,遮盖住了队部的大半地面。队部有所小学,一栋二层楼的教室,上下二十几间,从小学一年到六年级,一共开了十二个班,有学生四百多人。这在当地也算得是不小的学校了。学校旁边有个大队开办的代销点,代销着家用的各类小商品,和犁头、锄头、镰刀等小型农具。要是到了农耕季节,公社会运来种籽、农药化肥等计划物资;有时上头还会派农技师来现场讲课、指导,他们吃住都在队部。大队也没有额外的办公室,这栋二层楼房既是教室,又是老师的校舍,还是大队的办公室。大队部办公室在一楼最边角一间,隔壁就是代销点。房子呈长方型,每间大约有三四十平米,屋内有四张未漆的条桌,桌子长不过一米三,都是清一色的三屉一柜白木条桌,每张桌子后面放一张平凳;桌子两张一字并排靠墙摆放,中间留了一些空间做过道。屋子中间,离地面二米多高的地方挂着一盏煤汽灯,从外表看使用时间不长,这可算得是这间屋子里最为现代的家俱了。按规定,大队有管理编制五人,书记、大队长、副队长、妇女主任、会计。虽说另外还有民兵营长、贫协组长和团总支书记,那都是大队自己加上去的,在公社里他们算不得是正式编制。上面允许脱产的就二人,书记和大队长。因这个大队是书记、大队长一肩挑,实际脱产的也只有一人。有时要研究什么事,就临时召开一个队委会。没事的时候还是回各自的生产队,只是每年按上面规定给他们补助一些工分罢了。

  本来说好下午一点多钟送知青的汽车到公社,估计三点左右就可以分送到各大队。由于汽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等了二个多小时才修好,所以汽车到达公社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看看时候已经不早,公社领导也没有多躭搁,马上将知青分配的名额在会上一宣布,各大队前来迎接的人就敲锣打鼓地把他们接走了。

  为了召开知青欢迎大会,今天下午学校上完一节课就放学了。几间教室的门窗上还用红纸写了几幅标语,大抵都是“欢迎知识青年下山下乡”之类的一些口号。学校的礼堂已打扫得十分干净,前面的讲台上拉着一条用红纸裱上的横幅,上面用行楷写着“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到我们大队安家落户”的字样。三张用课桌拼起来的讲台上,放着一台已经磨掉大多镀铬层的麦克风,桌子的后面,并排放着几把课椅。这时有二个老师模样的人走进礼堂;一个走近电源开关箱,将闸刀拉下;另一个将扩音器上的接头拔出,一边将电线在手中与肘弯上绕圈。可能是今天有些晚了,欢迎大会因此取消。学校前坪的樟树下站了不少人,大家一边敲锣打鼓,一边笑着交谈。 一个三十出头,上身穿着草绿军装的年轻人,左手夹着一根烟,右手托着一把鞭炮,笑着在人群中快步地穿过;不时地跟人搭上几句,像是跟人闲聊,又像是在安排什么。他偶尔停下来,将手中的鞭炮扯成几段,不时地燃放一节。在他的身后跟着一帮孩子,只待他手里的鞭炮一落地,立刻就有几个孩子蜂拥上去,连踩带抢,将还未放完的鞭炮抓到了手中;虽有时候被正在爆响的鞭炮炸得龇牙裂嘴,可仍掩盖不了他们脸上那快乐的欢笑。

  “荒崽,书记找你!”

  一个看上去约有五十左右,操着一口纯粹本地口音,一身黑衣的男子站在大队部办公室门口,正在向这位身穿军装的年青人招手。只见他向那人扬了扬手,将鞭炮一把塞到旁边一个青年手里,几步小跑跟着叫他的人进了办公室。

     这时办公室已经挤满了人,都是大队委员和各生产队来接知青的干部。书记拿出一叠已填写好的表格,对穿军装的年轻人说:“这里总共二十五份表,是这次下放到我们大队来的知青,他们全部编入你的基干民兵营。”说着,用他那看似粗壮有力的大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着说,“你现在可是兵多将广,胜过我这个光杆司令呵!” 

原来,这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是大队民兵营长。他家为本地农民,父亲是大队会计,初中毕业后他在家种了三年地,后来大队推荐他去参了军;听说还是特种兵,在部队服役了五年。后来复员回来,被公社指定为大队民兵营长。参军时就结了婚,后来不到二年又离了。去年复员后不久又找了一个,听说是附近有名的美人,准备中秋结婚。那姑娘不但人长得漂亮,也很洋气;每天打扮得跟个大城市里来的人似地,样子娇而带点媚气。当地有些人看不惯,背地里也有不少闲话。荒崽父母也时常说儿子,要他劝未过门的媳妇注意点影响,平时少打扮一点。儿子有时趁对像高兴时,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几次,可当她那娇滴滴的小口一开,荒崽的全身都软了,哪里还会把别人的议论当作一回事情?如今他正是运通业顺,美妻在即,家庭经济条件在当地农民中也算是好的,正所谓人逢喜事情神爽,直把他乐得一天颠颠地。

  “还不是都在你书记的领导下啊!”他那话显然有些油腔滑调。

  “好样没学,就学会拍马屁!”看他那脸色也全没有责怪的样子。书记从大队会计手里接过分好的名单,发给各生产队来接知青的人手里。对仍在嘻哈着与人交谈的荒崽说,“你们队这次分六个知青,这是大队的登记表。你是大队党总支委员,老队长也在这里,你一定要好好协助他把知青们安排好,出了问题唯你示问呵!”

  “是,保证完成任务!”他“叭”地立正行了个军礼,脸上笑得开了花。

那个刚才在办公室门口,穿着一身黑衣的本地人站在旁边看着书记,一手摸着短小的平头,嘴里笑得憨憨地,露出并不精致还略带黄色的大板牙。

“桂生啊,这六个知青就交给你了!你为人忠厚老实……好,这不多说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大队能做到的一定帮助解决。”

“嗬嗬……没问题。”

“没有就好。”他显得很高兴。又朝屋里的人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并大声地说,“大家听着,今天本来要开个欢迎会,时间不早了就算啦。都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以后不可以说?大家按照分配的名单把人带回去。一定要好好安顿他们哟!到时候我谭老倌请你们上家里喝酒呵!听到没?”

“书记,真的呀?”人群中不知谁带头起调,下面跟着一阵哄动。

“我都快六十的人了,就凭我儿孙满堂,还能骗人?”他脸红红地,看来有些兴奋。“好了,知青都在外面坪里,大家去带人吧!”

这次下乡到这个公社的知青有二个班,加上少数相送的父母,足足挤满了三部大客车。知青到公社后,根据各大队的具体情况和大队的要求,将他们分到了五个大队。山口大队分得二十五人,其中女知青十人,男的十五人。考虑到劳动力的问题,分配时一般都按男女比例搭配;可分去三队的二个女知青死活不愿与一队二个女的分开。老队长也不忍心,说吃饭也不就是多她二个,当场表态就收下了。

在回队里的路上,老队长领头走在人群的前面,也不与人多说话,多数时间只是自个抽烟;偶尔也会回头看一眼正谈得兴浓的那些年轻人,像是受到感染似地跟着笑笑。

敲锣打鼓的人敲一段,歇一会,样子显得很悠闲;有时还会像孩子一样互相搞点恶作剧,根本不像是来做什么正经大事,像是出来玩似地。

这群人中间,当地人中最年轻的要算大队民兵营长荒崽。其实,他的真实名字叫李明德。至于外人为什么不叫他姓名,而叫他荒崽的原因也不清楚。但是,这里男的从小叫狗崽,猪崽的人不少。说什么这些动物天生命贱,不择生活条件,容易存活,善于生养,傍着它也好生养成活,枝开叶散,可见当地人心地的纯朴、善良。也许这里是谭姓的发源地,这个大队一千多口人当中,谭姓人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他现在的生产队,除开李家一户外全部姓谭。有人戏称说,山口大队是谭氏宗族的天下。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据我了解,大队的七名干部中,就有三人是外姓。可见,中国人也不是一个排外的民族。真是青春不设防,这些本地人中,最容易熟的还真是荒崽,看现在他与知青们谈得正起劲嘞!

从大队部出来,去他们的村子是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土路,路面上新铺了一些细碎的小卵石。由于这里山高林密,日照时间短,虽然也种水稻,但一年只能播种一次。如今都已经是农历五月,按理都快到了水稻结籽的季节。可是,那青葱葱的稻穗上还点着悠悠地白花;今天,它开了一天好像是有些累了似地,看着渐渐离去的夕阳,借着吹过来的山风它依依不舍地从枝头上飘下来;有的随着田里的水流从沟中游出,又冲进明镜似地河水中,仿佛是要去继续追寻阳光一般。小河里的水虽然已经有点看不清了,但仍然隐约可以听到它在流动时跟鱼儿“哗哗”地窃窃细语。轻风送来一阵清香,不知是松涛呼吸时的气息?或是水田里稻花离别里的香吻?还是烂漫山花中的娇喘?她甜甜地,馨馨地,脉脉地,喝进去后让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香甜与畅快!

天渐渐地有些幽暗下来,山涧中又飘起了若明若暗的雾。远处的房屋点缀在雾中,有的屋顶上还袅着几缕淡兰色的轻烟,它就像绘画时不经意掉在水墨画上的一点润开的墨滴,朦胧而又十分细润。

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山谷中飞过,丢下一串长长的鸣唱;那渐渐远去的歌声,像是石子击起水中一道道逐渐荡开的波纹,那不断延伸的歌声遇到远处的群山后它们又折了回来,悠悠地在山谷中迴荡。

“月亮!你们看那山尖上的月亮……”

赵兰香拍着手尖叫着,显得兴高采烈,脸上笑得如一朵花,惹得大家都冲着她看。

今天的月亮虽说起得有些早,却不似平常出来时的慵懒,在山顶一露头脸上就十分精神的莹莹地放着白光,它搁在远处山头蒙蒙的树尖上,蓝润润的像是要溢出脂来。

“欸——,小心!”

荒崽几步赶上去,一把扯住在桥上只顾蹦跳的女知青的手,双脚一字跨开,似要稳住有些揺晃的木桥。这是一条近二米宽横跨河流的小桥,桥身由四根大木头组成,面上钉着一寸厚的杉木板 ,桥下由四根木支架撑着,长约四丈左右,宽不过六尺,是往来小河对面各队的主要通道。由于刚才走的人多,桥身难免会有点晃荡,加上桥上没有护栏,荒崽怕那姑娘摔下去,连忙一把抓住她的手。

那姑娘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之中;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本能的“啊!”了一声,跟着两手往旁边一甩,这把毫无思想准备的荒崽给吓了一跳。同路的一个脸型微胖的姑娘斜过头,扑煽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她,抿着嘴只是“哧哧”地在一旁发笑。这时,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晃着身子走了过来,他用手遮着自己的嘴,在这位姑娘耳边轻声地说:“兰——,拜托!你别把我们的魂给吓跑了。”

赵兰香头歪着头看了这位男生一眼,有些怯怯地绕过那个脸型微胖的姑娘,躲到了另一位身体高大的女知青后面。那姑娘看到后,顺势接住赵兰香的手往自己身边一拉,两眼直瞪瞪地冲着这位男生说:“章强你又搞什么鬼,到外面来还要欺负她呀?”

这下章强算是遇到了“尅星”,自然不敢多说,悄悄地绕到了一边。忽然他发现了什么,指着山边移动的黑影叫着说:“你们看!……那边是什么东西?”

“山猪——。”

老队长斜眼瞟了那边一眼,用一口纯正的本地话说道,不过从他那平静语气里可以听出,其中没有感到半点稀奇。

“啊——!野猪?!……”

这些新来的知青几乎都同时表现出十分地惊讶。

“这野猪、麂子不算什么……”荒崽嘴里“嘻嘻”地笑着;接着,他有意地瞅了赵兰香一眼,神情显得有些诡秘地说,“运气好的话我们还可以看到花豹呢……”

“哦——,豹子?天呐!……”

赵兰香嘴里说着,一边怯怯地直往人群中间躲;看她当时那一副惊恐的样子,好像这时真的遇到了豹子一样,这把旁边好些人都逗得笑了。

“算了,别吓着她们啦!”

老队长嘴里“嗬嗬”地笑着,冲着荒崽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很显然他不想这样闹下去。接着,他又从一个女知青手里抓过一包行旅来背到肩上,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对后面的人说:“天都快黑了,大家快走几步呗!”

看到队长在前面走了,荒崽“嗬嗬”一笑,冲着大家一挥手,随着就跟了上去。这好像也提醒了那些歇下来的乐鼓手,只听到几点“咚咚”的鼓声过后,接着锣声、鼓声、唢呐声又欢快地响起;这回大家像是铆足了劲似地,演奏得特别整齐、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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