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全新的感受
听说不久后就有好几个城里来的知青要来自己的生产队里落户,这对于一个长时期与外面少有联系的山里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少有的新鲜事情,得到这个消息后村里不少人纷纷地奔走相告,没多久村上的前坪里就聚集了好大一帮村民。就在大家为这事议论得正兴起的时候,忽然从村头的西边传来一阵锵锵的锣鼓响,村民们立刻意识到队里去接知青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于是大家一边说笑一边纷纷地朝着村口涌去。就在村口路旁的一颗大枫树上,这时早已有人在树上挂起了一串长长的鞭炮,看来他们早就做好了迎接知青的准备。一群孩子围在枫树的旁边,眼睛贼贼地斜瞄着一旁准备点火的那个中年人,好像随时准备冲上去抢夺那些还没有燃放完的鞭炮。几只大黄狗也跟着自己的主人一块来到这里助兴,它们也有些兴奋地揺着尾巴不停地在人群中穿绕着;也许是并不甘心大家对自己的忽视,偶尔会有一只狗坐下来,用一种疑惑的眼光凝望着远处,仿佛是在猜想着什么似地。偶尔,它还不时地会冲着汇集的人群轻松地吠叫几声,这既像是在引起人们的注意,又似是在向他们发问这些陌生人到底来自何处?……
忽然,远处的锣鼓声好像是被什么东西不断吞进去了似的渐渐地变得小了;可这个突然的变化并没有引起这里等候的村民们的注意,反而让他们的神情显得更加的兴奋。因为他们知道在前面不远处是一条靠着大山的较深的U型弯道,出了这条弯道很快就到了村口;这时去接知青的人肯定是已经进了大山的弯道里面,听得出那锣鼓声很显然就是被前面的大山给挡住了。果然,没过多久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有人禁不住叫了起来。
“你们看,他们来啦!”
“呵——!真的……”
大家随着喊声看了过去,只见在弯道的出口处老队长领头从那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拨子人;接着,锣鼓声就像是从哪里又突然迸了出来一般,那“锵锵”的高兴劲儿把这里等候已久的村民全都吸引了过去;他们不自觉地向前涌动了一段路程之后,大家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又渐渐地放慢了脚步,一边说笑着停在原地等待。
这时,挂在村口大枫树上的那条长鞭炮忽然欢快地唱响了!它伴随着孩子们一串串愉快的笑声和欢呼声似乎唱得更欢;现场的气氛就像炸开的鞭炮一般,顿时将整个山谷都给点燃得兴奋起来,惹得远处的山边也在不断地作出欢快地迴应!
那些本来就有些兴奋的狗儿看到这种情景更是按捺不住,它们除开在和孩子们一同嬉戏玩耍的同时,偶尔还会停下来仰起脖子长吠几声,那神态谁说清它是在与人交流?还是在高兴地歌唱?
很快在老队长的带领下,迎接知青的那队人马就到了村边。也不用谁来招呼,聚在那里等待的村民们见到后几乎是一齐随涌了过去。一时间,村口就只留下那几个当时还没来得及跟上,只顾在抢玩着爆竹的孩子;不过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连忙一边高兴地叫喊着随着人流追了过去……
再说梅兰和来到里屋之后,他在进门的那间过道屋里看到了舒丽萍;她这时正在给刚铺好的床铺垫被子,这时见梅兰和手里提着一只水桶走过来,略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下面的屋里都已经收拾好了,你到楼上去把那些东西整理一下吧!”
“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吗?”
梅兰和停下来看了看低头正忙的舒丽萍,看看是否还有自己搭得上手的地方。舒丽萍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一边继续整理着床铺。
“没有了,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听她这么说,梅兰和略迟疑了一会之后,然后提着桶子就往楼上走去。
这是一栋以木材为框架结构搭建起来的二层楼的大院子,整个楼房高达四丈以上;据说这楼房已经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虽说建房的时间已经不短,可从楼面上那些木材的情况来看不但不显得老旧,而且还会让人不免产生一些对过去的怀念。这是一栋建筑质量很好的房子,用料也十分的讲究,其中有些主梁还是由稀有的红木来搭建,看得出当时这家的主人一定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楼型内圆外方,房中为一天井,这栋楼共有二十多间,每一间相互独立,进出由楼内一个环形通道联接。这栋楼房是一家姓谭的祖屋,据说他家几代在清朝为官,清朝倒台时其父官拜中书省,是一个清朝的三品要员。他一直在外经商,还在上海开了一家纺织厂,大陆解放前他的一家人去了美国,听说后来全家又入了英国籍。土改时他家在这里的所有财产都被充公,这栋房子因此也成了生产队的集体财产。解放初期这里的村民都比较贫穷,因此这栋楼房就成了村里那些贫困户的住所。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是自家建了新房的人家,他们都纷纷的搬了出去。尽管这个房子还算不错,可在人们的眼里毕竟还是有些老旧;再加上住的人本来就多,能分给每一家的空间也非常有限,因此只要一有条件,住在这里的人就会想方设法去建新房,以便及早地搬了出去。由于这里地处僻远,经济发展状况比较落后,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的村民并不富裕;可这里毕竟是身处深山之中,有着别处没有的取之不尽的木材,至于建房用的砖瓦也可以自己烧制,就连烧制的煤炭也可以直接去山里挖取,如果要建房子除开人工以外,真正需要花钱去买的材料并不多,这使得建房的花费大大地降低,因此虽说这里的村民并不富有,可大多数家庭还是拥有较大的住房。
如今在这栋院子里住的人已只剩下三家:一家是本队的“五保户”谭娭毑,一户是“文革”后被下放到这里改造的魏教授,剩下的就是这些去年才来的几个知青了。听说这地方原本是谭姓的发源地,因此本大队姓谭的人占了80%以上,为了给自己的姓氏立个祀庙,村里将这家院子的一楼拆了几间大房并在一块建了个谭家祠堂。那时候“反封建、反迷信”的政治运动搞得很厉害,因此谁也不敢将家族的神位立于台上,于是有人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在牌位中间挂上一副毛主席的画像,像下立了一个供奉台,下面长年香火不断,大家还可随时去台前跪拜;虽然大家嘴上都不明说,可谁的心里都明镜似地清楚。这样一来既尽了他们的孝道,二来在表面上也符合当时政治的需要。即使是真要有人反对,可面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看谁又有哪般的胆量?
由于祠堂的面积大、地方又宽敞,村里哪家大凡有个“红、白喜事”一般都会来这里张办,这里毕竟设有他们谭氏家族祖宗的灵位啊!平常队里若是要召开一个什么会议,或是搞个其他的活动也都离不开这里,就连生产队仓库也都设在这家楼上。尽管这样,这栋楼房还有近三分之一的房子空着,要不突然一下来这么多的知青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房子呢!这次来这里插队落户的知青一共有六个,其中二男四女。考虑到女生住在楼下大家进出不是很方便,队里就决定将四位女生安排到楼上居住,另外二个男的就与原来的知青住在一块。本来大队这次给队里分配的名额只有四个,因此队里就只准备了四张床铺;哪知后来又临时增加了二个,要做一时也来不及,就只好将铺位先给了那四个女知青,二个男生就只能暂时架一个临时床铺了,待到以后再给他们补上。
梅兰和来到楼上以后,先匆匆地将地面打扫完毕,然后又很快地将房里的家俱抺洗了一遍,没多久就把事情做了个十之八九。正要铺床时,忽听到门外人声嚷嚷,和一阵渐近的锣鼓声,知道是接知青的人回来了,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他在门口遇到了舒丽萍,见她还站在那里有些犹豫,梅兰和走过去拉了她的手一把,于是俩人一同急匆匆地朝村口赶去。
这时村口已响起了一阵鞭炮,在一片硝烟和欢快地鞭炮声中,只见大人小孩一齐都朝着村口涌去。梅兰和一边急匆匆地往前赶,一边回过头对后面跟着的舒丽萍催促道:“快点,他们都进村了!”
说完,他也顾不上后面的舒丽萍,几个小跑就冲到前面去了。
“小梅,你看——,我又给你们带来几个同乡啦!”老队长看见梅兰和迎过来,乐哈哈地拍着他的肩膀,转脸向身后示意地看了一眼,说,“你们以前也都熟吧?”
“不,不认识……”他嘴角的肌肉微微向两边跳动了一下,样子显得有些尴尬。他冲着后面的知青笑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嗨嗨——!不过以后就熟了。”
“以后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怎么会不熟呢!”荒崽绕过老队长,笑着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说“兄弟,我都有点羡慕你们了!”
这话被走在前头的单艳军听到,连忙走过来拿扯着荒崽的手说:“营长,你就搬到我们那里来住吧,那里还有好多房子空着呢!”
“马屁精……”
人群中一个身穿红色上衣,扎着一对短小辨子的姑娘低头小声地咕嘟了一句。她好像怕被别人听到似地,有些不自然地将额前的刘海往旁边撩了撩,从她右边脸上还可以明显看出揩过后留下的一团黑晕。不过这话好像还是被旁边杨丽芝听到,她望了那个穿红衣的姑娘一眼,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疑惑;接着又看了看正挽着荒崽手的单艳军,想必是要从他那里找到什么答案似地。
“你以为当真……他舍得那漂亮的婆娘才怪嘞!”
行走的人群中一个村民敲着锣,嘴里斜叼着一支烟,一边说笑,一边还向荒崽挤眉弄眼。他的调侃立刻引来了大家的一阵哄笑。
年小的赵兰香听不懂他们的意思,用一种迷惘的眼神注视着周边说笑的人。接着她偷偷地拉了一把身旁穿红衣的女知青,小声地问道:“婆娘是什么意思?……”
她的话音很小,显然是怕旁人听到。那姑娘笑了笑正要回答,不巧这话偏被梅兰和听到;他几步走到她身边,低着头对她说,“婆娘是本地话,是爱人的意思……”
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了一半的话又打住了。看了看还不到齐自己胸高的赵兰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憐爱的感觉。见她用那双不断煽动的大眼睛萌萌地看着自己,同时脸上又夹杂着一种孩子般害羞的笑容,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大哥对小妹关爱的冲动。他用手憐爱地抚摸着她的头,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亲切,话也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小妹妹,以后这些事情你会慢慢知道的……”
这话刚一出口,梅兰和立刻觉得自己这话有些莫明其妙。再看那赵兰香,心里好像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奇怪!我怎么对这双手好像有些熟悉?……尽管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面,可她感觉到这双手好大,好温暖!瞬间她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那热量从头顶一下透到了脚底!这让她忍不住暗自打了一个冷颤。她有些害羞地打量着身边比自己高大许多的梅兰和,心里油然迸出一种他能遮风避雨可以依靠的安全感觉。这时,她脑子里所有的想法仿佛突然间都被掏空,只剩下一种一心想要的依靠;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很是享受地接受着他的抚慰。
他的手从她头上又滑到肩上,然后轻轻地将她的肩膀往旁边一拨,笑着说,“我忘记给你们作介绍。我姓梅,梅花的梅,叫梅兰和(hè),不是和。”他将身边单艳军的衣服扯了一把,带笑地说,“这个哥哥你们可能认识,就不用介绍了吧?”他又指着前面几步远的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的姑娘说,“她叫舒丽萍,正宗的 ‘辣妹子’呵!”
“辣妹子?”看她长得秀秀气气地……吔——,瞧,她脸都红了!……不像啊!其实她哪里知道,这不过是梅兰和有意在调侃舒丽萍而已。赵兰香暗暗地观察着她:她上身穿着一件紫红色中长披领上衣,衣服虽说收腰不多,但从那身段的曲线看上去却很顺眼;下面穿着一条瓦灰色长裤,裤子略显有些宽松,但仍遮不住后翘丰满的臀部;梳着一对不算粗大的齐胸长的辨子,前面的刘海有些过长,已经差不多要把眼睛遮住。脸上的皮肤虽不十分白晢但很嫩滑,从她那光滑红润的肤色上看像是不久前被太阳给晒黑的。脸略有些圆,五官虽然长得不是十分突出的漂亮,但看上去颇也养眼;就像自己游玩时遇见一道景致,走着,看着,你就会发现忽然被她迷上了。
“吔——!还小妹妹呢,莫把人的牙齿酸掉啦!”舒丽萍瞅了梅兰和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刚才梅兰和搂着赵兰香的时候,她心里突然会迸出一种莫明的酸酸地感觉。
如果说这也算是女人一种天生的嫉妒,可是从赵兰香那娇小的身体上看,她根本还是个孩子啊!“再说这又与我何干?见鬼!……”她心里这么一想,舒丽萍又被自己莫明其妙的心理逗得暗自地笑了。
“看你,见着漂亮妹子就舍不得放手呵!”舒丽萍娇笑着瞟了梅兰和一眼,有意把“妹子”二字说得重些;她一把将赵兰香从梅兰和手中扯过来,像是大姐呵护小妹一样将她搂到了怀中。一时忍不住,又仔细地将她端详起来。她个子看上去也不算矮,与舒丽萍眉眼齐平,身子虽说有些瘦小,但很匀称;尤其那双腿是少有的修长,看去占了大半个身子。脸形瘦长,两边呈一条斜线缓缓地滑下来,到腮边缓缓的圆收,下巴呈尖圆,却又不是完全的瓜子脸;肤白如脂,嫩得让人担心只要轻轻一碰就可能会掉下一块肉来;美中不足的是如今这张脸像是一朵孕育侍苞的花蕾,却免不了仍有几分待开前的生涩;从五观上看,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都长得恰到好处,几乎找不到任何缺点;再配上那齐整的、如珍珠润白整齐的牙齿,可以说是一副典型东方美人的脸。但从整体来看,还似是一只未熟的果子,不免会引起别人的一阵憐爱。当舒丽萍的眼光从她平整的胸脯扫过的时候,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呀,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呵!……
赵兰香被她这么仔细地察看弄得很不自然,也不知人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脸有些红红的,不好意地说:“我叫赵兰香,以后请姐姐多关照。”
“不客气……不客气。诶——,你到底多大了……”舒丽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有些尴尬的冲着赵兰香直笑;为了给自己圆场,她指着前面村口一栋最高的房子对赵兰香说,“你看,那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
赵兰香朝着舒丽萍指着的方向看去,见走在前面的人都已经进了村子,梅兰和站在门口在和新来的一个知青说什么;一会又朝这边挥挥手,似乎在催促他(她)们赶快过去。赵兰香这才感觉到刚才跟舒丽萍的一番对视,自己已经被拉下了一截,连忙对舒丽萍说:“萍姐,我们快点,他们在那里等呢!”
“不要紧,到家了还怕丢了不成?有我在嘞!”她脸上带着笑,嘴里虽说不着急,可还是加快了脚步。
这时天已渐渐地黑了。她们刚一进村子,迎接他们的大堆人群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村民男子,看上去约四十来岁,脸上带着笑,嘴里一边说“辛苦了!”;一边他冲着赵兰香点点头,然后笑着从她手里接过行旅袋走在前面带路。
“这是我们生产队的谭会计。”舒丽萍向赵兰香介绍说。
一只黄狗像是凑热闹似地从谭会计身后绕过来,鼻子冲着赵兰香的脚不停地嗅,黄色的尾巴欢快地揺着,就像见到了老朋友似地。赵兰香觉得脚上有个东西在拱动,突然发现是一只大黄狗,吓得“啊!”地一声蹦了起来;倒把那只大黄狗惊吓得平地窜起,“汪!汪!”地叫着猛地窜出好几步,然后才停下来,回过头来用一脸无辜地模样,半张着嘴用凝惑、还带有一些余惊未散的目光看着她。这把旁边看着的人都逗得乐了。
知青进屋后,门外的鼓乐还在一直起劲地吹打着;每隔一断时间,还会响起一阵不长的鞭炮声。也许是受当时气氛的影响,新来的知青情绪看来都不错,有的人还当着村民前嬉戏地打闹起来,全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嗨——,到底还是一些孩子呀!
保管员和一个村民搬来了几条长凳和几把竹椅从外面走进来,被单艳军和舒丽萍接过;单艳军搬着长凳上了楼,舒丽萍提着椅子对来人招呼说:“走,到屋里坐。”
由于天都快黑了,屋里光线很暗,都快要看不清脸了。舒丽萍从里屋端出一盏煤油灯,屋里虽然要亮些,终因那灯光太小,离灯五六步远的地方也只能略看到人形的轮廓。要知道这些知青都是从省城里下放到这里来的人,每个人的家里虽说不上很富裕,但这煤油灯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可这个新东西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好奇,反倒是觉得心里有些凉凉地,心情似乎一下子就高兴不起来了。
梅兰和跟老队长在门口在谈什么,只听到老队长嘴里说了一句“不去就算了……明天再叫你们”,说完朝旁边的几个村民招了招手,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人不住地点头,嘴里“嗯”了一声,之后就跟在后面一溜小跑地走了。
这时门外的锣声忽然清脆的“嘭!”地一声嘎然而止,热闹的场面顿时变得冷清了下来。不久后,屋里屋外看热闹的人也渐渐地散去……
忽然,门口有道白光一闪,这时只见几个孩子一边跳,一边笑着打闹,簇拥着荒崽从门外涌了进来。只见他手里举着一盏煤汽灯,嘴里嘻嘻哈哈地笑叱着跟在身边的孩子,那样子看上去有些洋洋得意似地。这是队里仅有的两盏煤汽灯,其中一盏已经用了三年,光也不那么亮了,怕坏,队里年初才新买了这盏。从成色来看,这灯好像还没有用过几回。这种灯亮度虽然大,可耗油,费钱,又难伺候,除非队里晚上要开个紧急大会什么的,一般情况下他们也舍不得拿出来用。老队长平时将这灯像个宝贝似地收藏,没有重要事情哪个人都休想轻易动它。可眼下不同,老队长自有他的想法,用他的话说:今天当然不一样,这些伢儿们老远从城里来我们这穷山沟帮助搞建设,多不容易呀?喜事——!喜事——!用回灯,照点油又算得了什么?就是把我家里的油都拿来用也没有关系!这话虽然是留在老队长心里,但是从他那张敦厚而又喜孜孜的脸上足可以看得出来。
舒丽萍走到老队长旁边,悄悄地拉了一下梅兰和的衣服,示意要他走开。梅兰和理会地冲着老队长笑了笑,随后跟着她走到了一边。舒丽萍小声地对他说:“饭是煮足了,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菜恐怕就有些不够了……”
看着舒丽萍那副为难的模样,梅兰和也是无计可施;他有些尴尬的笑了一笑,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就加个辣椒汤呗!反正辣椒有的是……”
这话被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听到,她接上话说:“没事,我从家里带来了一点菜,我就去拿来。”说完,她就进里屋取菜去了。
这时,从门外进来三个男村民;其中有个人怀中抱着一个瓷坛,看来份量还不轻,那人连走路都显得有些气喘;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二串腊肉和半边腊鸡,另一边手里提着一只蓝子,因天黑,看不清里面盛的东西;还有一个村民肩上扛着一只麻袋,看他那吃力的样子,显然肩上的东西份量不轻。
他们跟随老队长走进里屋,将东西靠墙边放好。这时几个知青跟了进来,老队长笑嗬嗬地说:“你们又不肯去我家吃晚饭……也好,年轻只合年青人的伴,这点东西你们就自己做吧,我就不在这里打扰大家了!”
“诶——,队长您别走啊,吃了饭再回去吧!老是麻烦您,这要我们怎么好意思呢……”梅兰和看到地下送来的一大堆东西,真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要见外嘛!他们能来这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又指着地下的瓷坛说,“这是我家刚蒸出来的米酒,还是甜的,虽说当时没什么感觉,可这东西后劲足,小心醉哟!”
那年代全国粮食普遍紧张,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去蒸酒?就是这些从省会来的知青,平时也很少能够见到城里的商店里有酒卖。即使有,也是用红薯或其它杂食酿的,哪里还会有大米熬的酒?就是真想酿酒也只能偷偷地做,让人知道了说不定还要作个反面典型批判呢!由于这个地方自古就有自家熬酒的习俗,虽说上面也曾“三令五声”地一再禁止私家熬酒,可当地人传统的喝酒习惯就是难改。俗话说,法不责众嘛!再说当地人红白喜事、三节二生都有聚在一块痛快地喝上一顿的习惯,要想改变实在是有些困难;何况人家又不是酿去买卖,管天管地,还管人喝酒放屁?……真要把大家惹急了,说不定还真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再说当地人谁不好这一口?干部也是人呀,他们真的就能戒得了吗?因此,领导尽管会上说说,会后也不动真。当然,这酒也不是水做的,想熬多少就酿多少,毕竟少不得用粮食啊!虽然饭可以少吃,可酒还得照熬,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自然大家也知道看菜下饭,量体裁衣的道理;富裕一点的人家,一年最多酿二甑,粮食不够的家里,宁肯少吃点也要熬上一甑。一甑的出酒充其量也就一百四五十斤水酒。那米酒度数又低,量大的人,一次喝上三四斤也没问题,一桌人若真正凑齐了,一甑酒也就只够喝几顿。平时大家都舍不得喝,用坛子封好搁进地窖里,不是重大事情谁也别想动它。其实要说是喝酒,还不如说是用来增添一种欢乐的气氛。梅兰和也知道,今天老队长能从家里拿出一坛米酒来送给他们,那真是个天大的面子啊!
饭菜熟了,由于人多碗不够用,只好将脸盆洗干净盛菜;桌子有些小,他们用门板拼起来。队长和荒崽都不肯留下吃饭。强留也没有意思,还是随他们去吧。
今天的菜真够多,一脸盆青菜,一脸盆葱汤,还外加四个大海碗,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把这些新来的知青都看得呆了!可他们哪里知道,十张嘴加起来足有一尺来宽,况且这些年轻人都处在吃长饭的年龄,十个人的肚子连起来超过五尺长,岂是每人半斤八两能够填得饱的?再说车上颠了大半日,虽说中午停车吃了碗面条,可必竟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大家早就有些饿了。俗话说的好,年轻人蹦一蹦,过道坎吃一甑,何况现在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一看到腾腾直冒热气的饭菜,那钩子似地的香味,早就把大家的口水都要钓了出来,舌头都快要咽下去了!上桌后大家也不客气,只听到碗筷瓢盆一阵响后,就只剩下脸盆底上画的鱼儿在游;那真要能吃,恐怕这脸盆早给刮穿了。
嗨,也真够绝的!旺春来扒着碗里最后剩下的几口饭,偶尔一转头,看到章强差点让饭菜噎着;这时也不知谁在偷偷地打着饱嗝。她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这下可招来了全桌人的注意:一时你望着我,我看看你,瞧他们那副尊容,被惨白的煤汽灯光一照,那模样实在有些狼狈!这时不知谁“吭哧”地笑出声来,这像锅里引爆的炒豆声,立刻把屋子里的笑声融成了一片。其中,那个微胖的新来的姑娘笑得特厉害,她一手按着小腹,一手揩着眼泪,身子几乎快要瘫倒在椅子上。
“丽妃,你吃笑药啦?”
章强强忍住笑,装着没事似地歪着头一脸不屑的样子,嘴里一边吹着口哨。“欸——,这坛子里是什么?”
“米酒,刚才老队长送来的。”梅兰和起身准备收碗。
“是吗?能喝点?……”
看到酒,章强一下就兴奋起来,这个平时都不知酒是什么东西的他,抱起酒坛左看右看,接着又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看那样子非喝上几口是不会罢手的。这时屋里也不知谁在跟着起哄,看来这场酒是非喝不可了。人多成王,还是随大流吧。几杯酒下肚,大家嫌杯小,于是不分男女,清一色大海碗。真是酒酣人畅,大家似乎都要飘起来了……
一顿海喝之后,屋里的人大多都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哎!煤汽灯怎么就挪地方了?”章强一揺一晃地走到窗前,用手去捞那灯光,几次都踉跄的扑了个空。他斜着头,顺着灯光慢慢地往上寻,朝着窗口外凝视了好一会儿,斜裂着嘴沉默一会;忽然咧嘴一笑说,“嗨——,月亮!”
“哦——,月亮!到外面赏月去……”
杨丽芝大声嚷着,踉跄着第一个冲出了屋子。
年轻就是年轻,那春天般的热情,即使在冬天也会让枯树迸发出新芽!一声咐和之后,欢笑声从屋里又立刻簇涌到了院子外面。
今夜的月,不再像只弯弯的小船,孤独地游荡在尉蓝的空中,而倒像一位丰满贵妇人的脸,和蔼里蕴着端庄,娇媚而不失贵气。她正带着一群星星在天空中浩瀚的尉兰色海洋里游着;有时,她又会偶尔扯过飘来的几缕白云,似是要用它揩去被星星们嬉闹时撩起浅到脸上的水花,又像是害羞地要将扯过的云彩遮住她那丰润诱人的酮体免受他人窥视;看上去既让人羡慕,又使人陶醉……
外面有些静,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稀稀的狗叫。山涧里蒸起一层轻柔的雾,被莹莹的月光酿得酽酽地;经一阵轻风送来,沁润到嘴里,清凉中略带着一丝甘甜;它又从喉咙中细细地释放,便一股清香顺着鼻腔直冲头顶,都把人醉得要全身软了!对面山上本来不远的大树,像是被雾气融化了似地,完全看不清它的脸,只和高山结成青苍苍的一片;就连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也只在天边划出浅浅的几道不规则的灰色孤线。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不错,蛙声总爱唱丰年,今天似乎少了点吟唱。不过不要紧,人到情浓话多余,心灵的对白总是不需要语言的,也许那些青蛙们现在正在稻边菽下暗地里进行心灵的碰撞呢!
一阵清风吹过,从稻田里煽出几点蓝色的萤光,一点、二点、三点……越来越多,渐渐向四面漫开;不一会,整个山谷就被萤火点燃了。啊!那简直就是星星的海洋……
“哇——!萤火虫!”
一阵尖叫过后,那萤火像是点燃了姑娘们的笑声,惹得山谷也跟着偷偷地迴应。
“来——,喝酒!”
觥觞过后,碗筷瓢盆就成了乐器。疯到酣去,有人提出赛歌,但谁也不愿带头,于是划拳论剑,输者要罚酒一杯;当然,也可以以歌代罚。一轮下来,付海燕首败,她抗不过,只得唱了一首毛主席语录歌;大家觉得无趣,情绪有些怏怏地;接下是何亮败下,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他嗓子有点哑,但还是把一首“北京的金山上”唱完。哎!这里哪里是唱歌?真像完成政治任务似地,乏——味!……
这时气氛变得有些沉闷。革命歌曲听得多了,有人觉得不过瘾,一定要来首抒情歌。那年代,大家传唱的都是些“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语录歌,抒情歌是一些什么东西?那是小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啊!用当时的话说,“它只会削弱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斗志”,是万万唱不得的!弄不好还要受到批判。不过年轻人不谙世事,疯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
“章强,你不是没事老喜欢嘴里哼哼吗?真要你唱了怎么就变成缩头乌龟了!”
“激我也没用,要唱你唱。”章强也不看旺春来,低着头端着酒准备走开。他忽然发现坐在坪前石头围栏上的杨丽芝,不知什么时候怀里抱着一把吉它,正在低声地弹奏。他像是突然发现个宝物似地,“你们是捉个黄牛当马骑,这里放着一个现成的人不叫唱,她才是我们班里的歌手哩!”
杨丽芝冷不防被他一说,都有些害羞起来,她停止了弹奏,将吉它往旁边的舒丽萍手中一塞就准备离开。那章强哪里肯放过!笑着一把将她抓住,有些癞皮地笑着,并装腔作势地说:“有我老章在,量你也难逃!”
她知道,今天算是被鬼缠上了!想脱身不容易。又碍着大家的劝说,只好调了调吉它,清清嗓子就唱了起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事情。
唱到这里,歌声忽然停了……
“唱呀!怎么不唱了?”
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么优美的歌了!那情形就像是干渴了许久,忽然下了一场大雨似地让人痛快!可不等大家入迷那歌声忽然就停了,难怪章强会叫得这么猴急。
“歌词忘了。”杨丽芝神情显得有沮丧地说
“嗨——,你真是……”
看来感到失望的人还不止章强一个。这时传来一阵“嘤嘤”地哭声。大家一时惊了,不约而同地都在找那哭泣的人。尽管月光不小,由于大家坐得散,要看清楚每个人的脸还是有些难。梅兰和终于发现了什么,他看到赵兰香一人坐在离自己几米开外的一块石头上,脸埋在两手中间,一只握拳的手心中还有几个淡兰色的萤点在移动,显然是刚才不久前捉到的萤火虫。他几步跨过去,慢慢地蹲下身子用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地说:“怎么了?”
“我想娘……”她抽泣着说,瘦小的肩膀抽动了几下,忽然又“哇!”地一声哭了。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姑娘们,被她的哭声一搅,又变成了哭声一片。男生们虽然忍住了,只是不便哭出来而已,可那也是泪往心里流啊!唉!孩子终究还是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