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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合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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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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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叫我老师

四叔应该算是陶然的启蒙老师。陶然六岁那年夏天,母亲在向阳河边洗衣服,她跟着在河边用罐头瓶捞小鱼,四叔过来问母亲,六子是不是该上学了。

四叔说的六子就是陶然,那时她还不叫陶然,因为在家行六,父母就顺嘴叫了她六子。母亲说,按说年龄还不到,可你看她长这么大个子,也没点见识,天天在家捞鱼摸虾的,也不像那么回事儿。

村里原来并没有学校,改革开放后,随着文化的普及,四邻八乡都建起了学校,村里决定也建一所小学。没有房子,就用废弃的烤烟屋当教室,垒上水泥条凳当课桌;没有老师,就让从部队退役的四叔担当。让四叔当老师,既解决了退役军人的安置问题,也解决了村里无老师的现状,可谓一举两得。

四叔其实并没有多少文化,只是在部队时识了几个字,退役后因为身体原因,安排在生产队里喂牲口。就这样,村里因陋就简建起了第一所小学,陶然也成了四叔教的第一批,也是唯一的一批学生。

开学那天,四叔特意理了发,还穿上了那身八成新的军装。虽已是农历八月,天气依然炎热,四叔被一身整齐的军装捂得满头大汗,孩子们看了都吃吃发笑。四叔不以为然,依然一笔一划认真地登记着名字,轮到陶然时,四叔问她叫什么,陶然说六子;四叔说学名,陶然还说六子。四叔顿了一下,明白父母没给她起名字,想了想说,就叫陶然吧。

陶然所在的村子叫陶家夼,村里的人大多姓陶。当时一起入学的有陶树刚、陶家利、陶家志、陶艳梅等,叫“陶然”感觉跟他们有点不大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反正觉得不一个味。同学们不喜欢翘着舌头说那个“然”字,都叫她陶艳,三叫两叫就叫成了“讨厌”。

刚开学那几天,课本还没来,四叔就带他们做游戏。老鹰捉小鸡、丢手绢、捉迷藏等都是没上学前玩过多少遍的。后来四叔说教孩子们玩一个“找朋友”的新游戏。听名字挺新鲜的,大家都来了精神。四叔让大家先站成一队报数,再根据单、双数分成两排,让单数在外边围成一个大圈,双数的在里边卡着腰往前一边跳着一边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唱到“找到一个好朋友”时停下,停在谁面前,就跟谁敬礼握手,两人一边握手,一边转圈,这时单、双数的人已交换了位置,换到里边的人再一边跳一边唱。

游戏玩到第二轮,陶然换到了里圈,当她唱到“你是我的好朋友”时,看到前面的“鼻涕虫”陶家志,正在“吸溜吸溜”地吸溜鼻涕泡,陶然故意摔了一跤,往前一扑,扑到李蛟跟前,李蛟顺势拉了陶然一把,就这样他们完美地完成转换,将拖着长鼻涕的陶家志晾在了那里。四叔狠狠地瞪了陶然一眼,陶然得意地伸了伸舌头。

一周后,课本来了。四叔蘸着唾沫翻着书,书的前面是拼音字母,四叔不认得,汗珠子滴滴答答落在了崭新的课本上。很显然,靠部队文化教员教的那几个字,四叔做不了一个合格的老师。直到翻到三分之一时,才稳住了神说,前边的“小蝌蚪”就不管它了,先从“大小多少”开始学。

也是从这一天起,四叔要求学生,不管该叫他四哥、四叔还是四大爷的,今后一律改口叫“老师”。这本来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只是以前叫顺嘴了,常常不经意间叫错,听见错叫的,四叔毫不留情地打他屁股。打过几次,同学们差不多都改口了,只有陶然还常常出错。奇怪的是,四叔却从来没打过她。有一次她又叫成了四叔,同学们就起哄要四叔打她,四叔只是批评了陶然一句,象征性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这群刚收拢起来的野孩子,冷不丁被关在屋子里,屁股上都长了疔似的坐不住。四叔只要发现谁的心思不在教室里,不是扔粉笔头打就是用教杆抽。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四叔最不容忍的是不写作业。不管是谁,只要完不成作业,手心肯定要挨板子,班里差不多都挨过四叔的板子。

有一次,班长陶树刚没完成作业。班长竟然带头不写作业,四叔的火“蹭”就上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板子就打,打得那叫一个狠。后来才知道,陶树刚不写作业,是因为把作业记在石板上,回家后才发现被抹掉了,本想再去问四叔,怕挨批评就没敢去。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月,能用得起作业本的并不多,大多都用石笔和石板。石板写完可以擦了再写,就是容易被蹭掉。陶树刚就是把记的作业不小心蹭掉了。

从那以后,四叔在同学们心目中,再也不是那个带着他们捉迷藏做游戏和善可亲的四叔了,成了凶神恶煞的代名词。有的同学回家跟父母告状,父母都觉得严师必出高徒,对小孩子的话多不理会。

开学没几个月,冬天来了。本来冬天日短夜长,农村人又是按日出日没作息,早饭吃得晚,上课迟到也就成了一种普通现象。对于迟到的同学,四叔常常在头上轻轻弹一下,或踢一下屁股说:“小兔崽子,又迟到了?下回注意。”

冬天穿得厚,打得又不是很用力,被打的学生竟像得了奖赏似的扮着鬼脸说:“老师,一点都不疼。”四叔笑笑就过去了,因此纠正迟到的现象不像不写作业那样立竿见影。在迟到的学生中,陶然是次数最多的,只要四叔在,打一声报告就进去了;四叔不在,班长就让她在门口站着。

对于迟到的同学,班长都是这么处理,陶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有一次四叔看到她又站在门口,说:“又来晚了?快进去吧,外边怪冷的。”听到这话,陶然竟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天。哭得班长脸上挂不住,感觉是他虐待了陶然。

那天课间,班长又带同学们玩 “找朋友”的游戏,陶然也想加入,班长一把推开她说:“讨厌鬼!找你的四叔去吧。”陶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班长又说,别人迟到了不光罚站还要挨打,凭什么你迟到了没挨打还哭上了。陶然一愣,干脆赌气回到教室,不再跟他们玩了。四叔问她,陶然扭转了头,在心里说:“还不都是你陶老齁害的!”

四叔有肺气肿的陈病。母亲说,那是四叔在抗美援朝战役中,被迎面而来的子弹打伤,弹片没及时取出来留下的后遗症。四叔平时嗓子眼里就像蹲了只猫,呼噜呼噜响,到了冬天,更像打不开栓的风箱,齁啦齁啦半天憋不上一口气,村里有人背地里叫他陶老齁。

因为跟四叔赌气,年底开大会发三好学生奖状时,陶然就是不上台领。四叔念了好几遍陶然,她才站起来说:“我经常迟到,不配做三好学生。”一句话噎得四叔没搭上腔。

因为是第一年办学,开会时村里的头头脑脑和学生家长都来了。四叔看着教室里挤挤挨挨的人头,尴尬地收不了场,陶然的母亲赶紧站起来说:“这熊孩子倔!她四叔,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我替她领。”这才替四叔解了围。

打这往后,只要四叔说的话,陶然都不听,连同学们叫她“讨厌鬼”的账,也算在四叔头上。幸好接着放寒假了,事态才没继续恶化。

转过年一开学,镇上派来了一个老师,教他们拼音、查字典。四叔坐着小板凳跟同学们一起学。从讲台到课桌,没有几步的距离,同学们对坐在课桌前的四叔,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不再叫他叫老师。四叔也不生气,只是一笑了之。

镇上的老师教完拼音就走了,学校又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四叔还是老师,只是“老师”的称呼却不那么容易回来了。同学们七七八八叫什么的都有,陶然干脆什么都不叫。四叔不再像以前那样谁不叫打谁,对叫错的同学,他只是一遍遍重复,请叫我老师,请叫我老师,只是并不奏效。

学会用拼音查字典之后,陶然的语文像开了天眼,以前靠死记硬背的方块字,现在只要一查字典,读音笔划意思全明白了。四叔的课还没讲到一半,整本语文书陶然已背诵如流。上课时,陶然不是睡觉就是画画。四叔生了气,叫陶然站起来背课文,陶然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全背下来。四叔不知如何为好,停了一会儿说:“以后上课不管做什么,不要影响其他同学。”顿了顿,四叔又补充说:“你们谁有陶然这本事,就跟她一个待遇。”

暑假开学,开始了二年级的课程。刚开学那段时间,秋老虎的余威还没散尽,贪凉的同学常常到向阳河里洗澡。

向阳河是穿过村子中央的一条小河,河水不深却很急,中间还暗藏着许多漩涡子,说不定哪个猛子扎进去就出不来, 因此出过几次意外。

四叔明令禁止不准下河洗澡。对敢于下河的同学,四叔处理方法还是打。只是他打人的方法千变万化,这一次,他用细柳条抽孩子们的小腿肚。

农村的孩子,夏天就是一件背心加一条短裤,小腿都露在外边;更何况,四叔打人绝不手软,细细的柳条,狠着劲抽在小腿上,像蝎子蛰着似的疼。班里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腿上经常被抽得青一条紫一条。

有一天中午放学时,陶然看见家里有只鹅在河里,顺路下水赶回家。下午检查时,四叔以为陶然去河里洗澡了,硬是用柳条把她小腿抽了一顿,陶然咬着嘴唇瞪着眼不哭也不解释。

放学后,四叔去陶然家了解情况,母亲告诉他实情,四叔才知道冤枉了她。他摸着陶然的头说:“陶然,老师冤枉你了。”

“我叫陶春燕,不叫陶然!”在此之前,陶然在作业本上写过多次“陶春燕”,每次四叔都会用红笔改过来,陶然为这事憋气很久了,要不是四叔起的这破名字,同学们怎么会叫她讨厌鬼呢?

陶然嚷完,“咣”一声摔门进屋了。“陶春燕,这名字也不错。”四叔讪笑着。母亲说:“她四叔,您别跟这嫚子一般见识。”四叔说:“怎么会跟她一般见识呢?本来她年龄就小,我从来不舍得打她。再说,我总觉得她身上有股子韧劲,不像那些野孩子,好好管着点,肯定有所出息。”四叔还跟母亲说,他听说有些孩子回家跟父母告状,说他打人太狠,他只是觉得应该给孩子树立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一辈子都将受用无穷。再说,村里那条河,出过多少次意外,如果孩子在他手里有个好歹,他怎么面对村里的父老乡亲?

四叔走后,母亲还感叹着,可怜他四叔一片苦心,只是文化程度太浅了。

后来不知谁跟村里反映,说四叔不会拼音不说,还常常教错字。这倒是实情,“自卑”四叔教他们读“自比”;“挑剔”读“挑替”,有时陶然翻着字典告诉四叔正确读音,四叔就是记不住。

这年,村里经济条件有所好转,请个老师已不成问题,可贸然将四叔换下来又觉得不妥。村干部几次商量之后,决定来听四叔讲课,听完之后再定夺。

听课那天,四叔的下巴刮得一片铁青,头发也刻意理过了。虽然嗓子眼里依然“齁啦齁啦”响,却比平时精神了很多。

陶然发现四叔翻书的手微微颤抖。平时看四叔那么不顺眼,恨不得立即逃离他的视线,那天却那么怕他出错。越怕越出,开始四叔领读课文时,把结束读成“结速”,还好,没几个人听出来。课上到一半,陶树刚举手问“英雄” 怎么拼音。当地没有 “ong”这个发音,“ing”和“ong”都读成“ing”,除了陶然,没几个同学把“ing”和“ong”的读音区分正确。班长此时提这个问题,明显故意给四叔难堪。

四叔看着班长,茫然无助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陶然赶紧举手。四叔不明白陶然举手的意图,样子简直有些慌乱了,他问:“陶然,不,陶春燕,你还有什么问题?”陶然说班长刚才提的问题,她可以回答。四叔如遇救星般说,那请你来说一说。

陶然到讲台前,在黑板上把“英雄”的拼音和笔划一一拆解,完了还轻松地说:“关于ong和ing,镇上来的老师特意讲过,班长怎么会不记得呢?”

这事虽然过去了,村里人也大都没说什么,可四叔坚决要求辞职。他说他不能继续误人子弟。

不当老师的四叔,再次回到了他的牲口棚。

村上来了一位新老师。

新老师第一次点名,点到陶然时,问谁给她起的名字。陶然说是前老师。新老师说这名字起得好,有陶渊明遗风。望着陶然纳罕的样子,老师解释道:陶姓的人,都是陶渊明的后代,陶渊明最有名的一句诗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然”是取陶姓和悠然之意。讲完之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起得真好!

陶然不用这个名字很久了,只是点名册上没改过来。听完老师的解释,陶然在作业本上,重重地将“春燕”划掉,把“然”字重新添上,再也不在乎同学们叫她“陶艳”还是“讨厌”了。

小学毕业后,父亲不让陶然继续上学。四叔听说,跑到陶然家,跟父亲理论。父亲先是说女孩子家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足够了;后来又说怕上学路上不安全。那时村里还没有初中,要先翻过村前的莲花山,再步行五六里路才能到镇上的学校。

四叔不听父亲解释,他说他就是吃了文化浅的亏,连个小学老师都当不了,现在孩子有出息,做父母的不能误了她的前程;母亲也说父亲是重男轻女的老封建;陶然更是赌气不吃饭。几方压力之下,父亲终于答应陶然继续学下去。

那年考上初中的只有陶然、陶树刚和李蛟。李蛟家本来在镇上,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顾不上他,才让他在姥姥家,也就是陶然的村子里读了小学。这样来来回回的路上,只有陶树刚和陶然两个人。

有一回天阴得厉害,还没出校门天就黑了。他俩紧赶慢赶刚到山顶,听见山里传来狼嚎的声音,吓得死命跑,好不容易跑下山,陶然实在跑不动了,看见四叔牲口棚里亮着灯,就跑了进去。

再后来不管放学早晚,天气冷暖,陶然都会看见四叔在山这边放牛,见他们来了就跟着一起回来。有时问几句学校的事情或他们学习情况,大多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齁啦齁啦地喘着粗气跟在后头。陶然和陶树刚听着四叔在后边喘粗气,故意走得很慢,等四叔回了牲口棚,才恢复正常速度。

有一次,陶树刚对陶然说,四叔是个好人!他说,你还记得那年村干部听课的事吧?我问四叔“英雄”怎么拼音的事,是李蛟约我们几个商量好的,觉得四叔打人太狠了,想难为难为他,没想到四叔连老师当不成了,想想真后悔!

这一年村里实行大包干,牲口也承包到个人手里。干不了农活的四叔,买了辆自行车,赶集贩卖虾皮、咸鱼。有一回陶然陪母亲赶集,老远就听见四叔咳嗽的声音,及至跟前,她叫了声“老师”,话音没落,四叔红着脸说:“嘿,是春燕啊,都成大姑娘了。”四叔一边说,一边咳,咳了半天,又喘息着说:“我这样子了,就别叫老师了。”四叔扎煞着翻腾咸鱼的手,那上面满是血口子。陶然心里一动,她想告诉四叔,她不叫春燕,叫陶然,陶渊明的陶,悠然见南山的然。可她只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倒是四叔齁啦齁啦地憋着气,一个劲嘱咐母亲:“六子这孩子有出息,千万别耽误了她。”

高考那年,陶然考取了省医科大学。接到通知书那天,母亲让她去请四叔喝喜酒。此时,四叔已经不再贩虾皮、咸鱼了,在家照看一对双胞胎孙子。

刚进院门,听见屋子里传出稚嫩的声音:“张大嘴巴aaa,画个圈圈ooo……”念完了,两个孩子问:“爷爷,我们可以下课了吗?”四叔说:“陶诚,告诉你多少遍了, 叫我老师。”“爷爷,小姑来了。”陶然不能在门口继续旁听,只好推门进屋。

四叔见陶然进来,赶紧去摘挂在门后的小黑板。陶然拦着四叔说,只要孩子有兴趣,提前教教他们挺好的。四叔指着陶然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小姑是咱们村的女状元,你们都得跟她好好学。

上大学以后,陶然就更难见到四叔了。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有时间去看他。每次去,四叔都让陶然给他把脉,问他的痨病能不能治。在农村,所有呼吸道疾病,都称痨病。

陶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把刚学的皮毛在四叔跟前卖弄一番。四叔微笑着说,他这痨病就等陶然学出本事来给他治了。陶然已然明白四叔知道她不叫陶春燕了。

转眼陶然大四了,四叔的孙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孙子上学了,四叔也闲不住,每天天不亮就去莲花山下接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

不知什么从时候开始,村里的人喜欢上了山里流下来的山泉水。有人说当年何仙姑在此得道成仙,山上的水得了灵气;有人说这里的水含矿物质多,对人体有益;四叔说他喜欢喝茶,用山泉水泡茶格外出味。家里人不放心他,说他的肺本来就不好,经不起劳累,几次拦着不让他去,还有几次家里人给他灌了满满两大桶,说喝完再去给他灌。四叔这才说,莲花山是村里孩子上学的必经之路,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又多,他去接水的目的,主要是照看这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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