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盐夫的头像

盐夫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2/26
分享

穿越迷雾的小船

父亲过继仪式简朴而庄重,蕴藏的内涵也很丰富,至今仍在红滩涂的土地上传颂;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都是无可替代的选择,父亲说过他从未有过悔意,这是家族永恒的荣光。

盐阜老区第一个党小组在苏北盐城草埝口秘密成立。我爷爷唐仲衡是党小组三名党员之一,出于保密解放后才公开。盐阜地区土地革命时,政府没收唐家不多的田产,还划定为地主成份。全族人都想不通,多年以后才知道这其中隐藏着生死秘密。很多人只知道,1946年唐仲衡领全家六口人出逃江南,飘渡长江,开始艰难的地主逃亡生涯,投奔在江阴要塞任职的唐秉琳堂兄,表面看似乎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多年之后,我奶奶成丹梧依然能记起全家人逃亡江南的情形。江上雾气迷茫,风急浪高,在断断续续枪炮声里,小船划过江面。奶奶把生病的小虎叔抱在怀里,她注视爷爷从船头跳上岸边大礁石上。我奶奶说,这个时候有两枝长枪从树丛里伸出来抵住爷爷的后脊梁,爷爷说出与四爷爷唐秉琳这一层关系。江阴要塞防区内无人不识四爷爷。两个士兵低下枪口拍的一个立正致歉。

唐秉琳见到我爷爷,知道老家那边有了大变故。唐秉琳黄埔十期炮科,任国民党江阴要塞上校参谋处长、炮台总台长。他有话要说,但他没有说话,继续擦拭加拿大左轮手枪,乌黑油亮。这似乎是一种表演。我爷爷全家到江阴后,租住在后街一座三进的民房里,位于江阴要塞司令部后门附近。时间一长,来往官兵都知道我爷爷是唐上校的兄弟、受迫害的逃亡地主。四爷爷唐秉琳、五爷爷唐秉煜及吴广文表爷爷他们当时都在要塞里做事,常来打麻将,四人正好凑一桌,这时候我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唐芬大姑领小二姑在天井口踢毽子:“大花鼓,扬花扇;一个毽子踢两半,里踢,外拐,八仙,过海,九十九,一百。”我奶奶说唐芬大姑毽子歌谣唱得最好听。我爷爷重回苏北盐城时正是肃反运动,有人举报我爷爷是反革命,审查之后才知道我爷爷立的功劳有多大,我爷爷家是地下党江阴要塞策反联络站,我爷爷是站长,逃亡地主身份只是一种掩护。

在这之前,唐秉琳、唐秉煜在国民党国防部已潜伏十年,他们都想回解放区工作。他们用暗语给驻扎在藕耕堂的华中工委写信:“我们在外跑单帮,小本经营蚀了本,做生意很难,想回家做大些生意。”工委领导未同意,认为他们在国民党军界已站稳了脚,在白区的作用会更大,组织上也用暗语回了信:“家里生意也不好做,银根很紧。你们在外面还好混些,希望生意做大些,多集些资本。母亲身体不好,很想念你们,二姑奶奶不久去看你们。”次年油菜花开时节,“二姑奶奶”来了,按照组织要求,“二姑奶奶”和我爷爷在要塞建立起中共地下联络站,“二姑奶奶”任联络站的政治交通员。

他们做成了一件大事。

要塞总司令孔庆桂是我们苏北老乡,唐秉琳到要塞任职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孔司令贪污事发,为逃避处罚请辞要塞司令。江防要塞司令是个肥缺,想上位的有五人,其中就有盐城老乡戴戎光,戴、唐两家有世交,组织上认为戴戎光上任对地下党工作有利,只是在备选人员名单上排在末位,按照蒋介石任命惯例总是圈任排名第一的。唐秉琳取出数十两黄金,对戴戎光表示“要塞官兵都盼戴长官去当司令,要用钱,我们提供。”后又经地下党幕后操作,戴戎光终于从最后一名排到首位,推荐语也是最好的,果然被蒋介石圈任为要塞司令。戴戎光走马上任后对唐秉琳很感激又信任,渐渐凭着这份信任,地下党组织架空了戴戎光司令,实权在握。

我奶奶最难忘的是1949年4月21日那个夜晚,零点的时候我爷爷燃起三堆篝火,这是向江北解放军渡江部队发出的信号。凌晨三点,两挺机枪封锁了前沿总指挥所的前后出口,“二姑奶奶”的枪口对准了戴戎光司令,向他宣布要塞全体官兵战场起义,戴戎光充满恐惧,他没有反抗把左轮手枪和子弹袋放在桌上,有气无力在行军床边坐下,他耳边听到的是解放军冲锋号。天已拂晓,曙光初现,遥望江面,万船竞发,江阴要塞已是解放军兵站,渡江大军迅速切断沪宁线向南京方向包围。江阴要塞未放一枪一炮,唯一一次开炮是渡江次日4月22日,这是唐秉琳最后下达开炮的命令——向英舰“紫石英号”开炮!

当年我爷爷是六口人过江的,重返苏北盐城时只有五口人,我奶奶泣不成声一步一回头。生病的小虎叔未得到治疗是我爷爷终生的愧疚,渡江不久小虎叔便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他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苦难。我爷爷不是轻意有泪的硬汉,他失声痛哭,中年得子,中年又丧子,这是他永远的痛。

我父亲和唐仲衡爷爷没有直系血缘关系,我们同宗同祖一个家族一个唐。我父亲与小虎叔同年同月同日生。解放后我奶奶在上冈中学当图书管理员,我父亲读了很多我奶奶推荐的书。我奶奶很慈祥和善,我奶奶说过,要是小虎叔还活着,也该与我父亲一样大了。说这话时我父亲不敢说话。那是我奶奶伤心的地方。我父亲过继给我爷爷是家族的决定,百岁族长用长杆烟窝点着我父亲脑门说——这样的英雄人物,在百年之后坟头上不能没有烧纸钱的男丁,这是一个家族荣誉的传承与敬重。我爷爷奶奶高高上座,我父亲在下双膝着地,深深的一磕已是泪流满面。

先是我父亲,现在是我,再后来是我的孩子们,还有越来越多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他们每年都给我爷爷奶奶送纸钱和鲜花。我爷爷积劳成疾,往生于1950年3月忌日,盐城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安葬在故乡草埝口南村九组他出生的地方,每年四月这里连绵的油菜花是最美的风景,花摇蜂飞,观者如潮。红滩涂上的人们从不会忘却这些,70多年以后,依然在传颂那条穿越迷雾的小船。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