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六月初,里下河地区麦儿黄灿灿的一片。搓一搓麦穗尖,随嘴一吹一扬,皮儿柳絮般的从手指间飘去,麦身子圆圆滚滚,充实而饱满,渗出淡淡的麦香从鼻尖漫过。又是一个好收成,男人对女人说,该收割了。
男人是个老男人。男人种一辈子庄稼地,是种田劳作的行家里手。年轻时有阵子很风光,戴过大红花,上台发过言,乡长颁过奖,县长握过手。奖状贴在堂屋正中央好多年,黄了旧了字迹也褪色了,前两年古董贩子要收走,价格很高男人却未舍得出手,看着那些旧奖状,男人心里有很不一样的舒坦。那时两季农忙时节,男人现今记忆不好,忘却了许多从前的事与物,但依旧清晰那时农忙的情形,男人记得那时农事重活儿全指靠人力,磨刀、压场、收割、挑把、打场、扬场、晒谷、上囤……全是气力活,每个收获季男人总要瘦一圈,女人总要黑三分,女人舍不得男人的身子骨,男人心痛女人的细肌肤,直到打下的粮食运到粮站,把粮款存到农村信用社,存折沉甸甸放在女人掌心里,合上指尖,男人这才安心睡上两天好觉。往往这时节,苏东地区的雨季就来了,淅淅沥沥,嘀嘀嗒嗒,如同小夜曲美妙悦耳,这样男人睡得更香甜更踏实,他们更有最充足的理由,粗粗的把手掌搭到女人软软的胸上。哪怕平日最骠悍的女人也会变得像猫一样,柔情,婀娜,手不推,臂不挡,手心盖住男人的手背,任由男人的手指大胆与放纵,跟随丰收喜悦的好心情自由的游走,女人的腿打得很开。这是女人最容易有身孕的好时光。来年不到眼下的季节,村庄上新生娃娃哭声一片,叫大忙、二忙重名的也很多,男人与女人又增添了许多的事。娃娃哭凶了,男人就半夜起床,把纸符贴到大树或者村小的围墙上“天皇皇,地娘娘,吾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天大亮”。再到收获季节,女人后背上就会驮个娃儿,男人稀罕女人得很,让女人歇着,女人笑得很好看却不听男人的话,默默把娃儿放到田垄上,由三、两条狗儿守望着。娃儿哭时,狗儿们会冲女人吠叫,女人撩起上衣,很就手抱起娃娃喂奶,裸露出大半个胸,乡村女人的乳房有点黑亮,但哺乳期的乳房却像雨季池塘一样充盈丰满,浸湿衣衫,男人目光自然会多些在黑亮的地方不安分地游荡,有时奶水来得太冲太猛,女人舍不得浪费,让男人接上两嘴,狗儿们有时也会学一回男人眼馋的样子。女人不恼男人,只恼狗,她们明知狗不会说出去,但仍瞪着狗背过身子。
一年一年,儿女们就这样拉扯大了。
从前做农活儿,没有好腰板往往扛不下来。女人的脸,男人的腰。男人的腰板最金贵,家里男人有个好腰板,庄稼人苦日子才会有盼头。女人惟恐男人闪坏腰,总要给男人做个好的护腰布,针线密密匝匝,布料柔柔软软,满满的都是真情。男人束绑在腰板上,暖暖的,干起农事、家事、房事、啥事都上劲得力。女人喜欢得不得了,恨不能咬上男人几小口。女人做姑娘时,送男人定情物就是这样的护腰布。红红的,绣有荷花鸳鸯。再好的护腰布,总也拦不住岁月的杀猪刀。如今,男人的腰板已大不如从前,佝偻着,有些轻活儿能做,有些年轻时做梦也想做的事都做不了,吃力,迟缓,女人不得不在男人的屁股上加上两把力。刮风下雨时,男人腰板开始出现又酸又痛的症状,医院看不了,只得求小孙子尿一壶童子尿,倒进烧红了的鹅卵石,升腾起的水汽冲在腰眼上,男人吼一声,热乎乎的有说不出的舒坦。要是搁在几十年前,这种腰板是只值半个工分的废人。做女人就怕摊上这样的男人,不能做事,不能种田,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好在现在男人还在种田,男人手上有20多亩的庄稼地,麦子收了,栽水稻,水稻收了播麦种,豆三麦六菜籽一宿,只需两场风,半场雨,地里就绿油油的一片,年年如此。三儿子是个老板,男人最得意,在苏州有房产,有生意。三儿子不差男人种田挣得的那些薄薄票子。每次回来,与男人理论最多的就是种田上的事,劝男人不要再种那些田地了。儿子忘不了童年与狗相处的艰难岁月,种田辛苦,劝男人撂了田地随他进城生活,男人总是摇摇头,民以食为天,啥能荒不能荒地,再说男人有更充足的理由——机械化,现今种田没有从前吃劲了,治虫施肥有无人机,收割更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
由南往北,追逐季节过来的联合收割机,在公路绿色通道上尽情的奔跑,不用招呼一声,很可能后半夜就已经出现在田头上,机械手们都很有经验,他们的到来总是踏准季节的步子。他们也很辛苦,和衣睡在田头,只等天亮开镰。男人佩服村支书国颂的安排,时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恰好卡在麦子成熟的好日子。去年秋收结束,收割机还没开出地头,国颂就与机械手们签好来年的收割合同。开镰时,男人站在地里抽烟、端着茶壶,看着联合收割机从麦地里缓缓驶过,前头麦秆吃进去,后头吐出来是黄灿灿的麦粒,乡村的秸秆严禁焚烧,按照政府的要求,在机械肚子里就被切成干草碎片,均匀埋在走过的土壤里,是新一茬庄稼的好底肥。每年,男人花上个把小时,捉摸收割机的工作原理,年轻人解释好多次,他就是不明白,越听越糊涂,但他知道有知识有技术真是好。太阳还没有走到头顶,不要动手,收下的麦子就已送到门前水泥场地上,只要摊开,晒上三、两个大太阳,干干的,粮贩子就上门收粮来了,高兴就搭一把力,不高兴就让粮贩子自己去搬,三、五公里,贩子们把粮拉到串场河边,那边有县上下来的大型收粮船或者有停在范公路上收粮载重车辆,轻松能摸个百把块手皮钱。粮贩子很多,男人只等保生来,保生这孩子苦,更重要的是这孩子人品好,不似他爷爷,做事实在,不短斤,不少两,嘴巴儿也甜。
夏收就这样结束了。
喝一壶是必须的。多年了,有个习惯男人始终未改,女人斟满酒,粮款依旧要送到女人手里。扣除机械、化肥、种子、农药等成本,种田的收益不多。男人不在乎这一茬庄稼收入有多少,这个过程,男人与女人看得很重要,这是自己种田的收获,够吃,够花,不需要用儿子们的钱,过大年时,孙辈们的红包也有了,也可以让小孙子尿更多的童子尿治腰。男人回头看着女人的脸,老了,真的老了,不知是从哪天开始老的,但眼神依旧像从前年轻时的样子,他依旧喜欢看到女人享受丰收喜悦的笑容,依旧喜欢看到女人对男人满是赞许的眼神,或许在女人眼里,一个七十岁的老男人依旧年轻。
儿女们不知道。女人知道。
男人种的是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