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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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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新肺病

新肺病

1

“今年的藏历年过不成了,政府发了通知,不管藏东还是川西,都不准过。”

“有这样的通知?从来没听说政府不让过藏历年。”

“说是有种怪物病,一个人得了,全村的人都完了;一个村有病,很快要死一大片。”

谣言比金沙江边的风沙飞得快。2020年1月27日上午,布琼召集关礼、李全开会。

布琼:“老师和李全1月21日到朱巴龙,今天刚好一星期。春节没过完,网上说湖北出现情况不明的疫情。想不到朱巴龙有反响,这样的信息一下变成政府不让老百姓过藏历年。人人有手机是好事,也是坏事。”

关礼:“这不是手机的错,是某些人有问题。我们来到这里驻村,你已在朱巴龙待了一年多,应该清楚,脱贫攻坚是主任务,同时意识形态领域的工作丝毫不能大意。在特定的时间段,斗争会很激烈。”

李全:“有那么严重吗?听起来像打仗。都是手机惹的祸。如果通讯不发达,内地疫情闹翻天,我们不知道。”

关礼:“对待坏消息,一味封锁不妥当,任其泛滥使不得。我们要疏导,要防控,要找到扰乱人心的根源。”

说起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关礼的情绪像被点燃的导火索一样刺刺地冒着火星。正在此时,布琼的手机响了。他拨通电话,里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布琼书记,你和队长立即到乡政府一楼会议室开会,巴桑书记有重要事情传达。”

布琼看下时间,11:55,李全留下做饭,他和关礼急匆匆地向会议室走去。

“什么事这么急,乡食堂马上开饭了,他们还忙着开会。”

“老师,我觉得与疫情有关。”

“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我们要做的是切断谣言传播的途径,维护社会和谐稳定。相差几千里,疫情不可能那么快来到朱巴龙。”

2

当天下午5点多,报社驻草地贡村工作队长游峰从巴塘买菜回来,说四川的公安检查站有防疫人员给过往人员测体温,西藏的公安检查站前移到金沙江大桥西头,而且配有防疫人员。

布琼与乡干部一起忙着往新村委会旁边的仓库里搬运藏式床,这里成为乡政府和村委会联合值班室。在这个关卡,非朱巴龙乡人不得出入。

值班人员刚安定下来,拉巴来到这里。布琼拦住他。

“我们接到通知,疫情扩散得凶,主要路口禁止外来人员入内。”

“我完全理解政府的措施。书记啦,我的家在朱巴龙村,你是第一书记,比谁都清楚,我不是外人。我们村的检查点是禁止外来人员入内,我是本村人出去,不违反政府的规定。”

“你要去哪里?”

“我家在朱巴龙,但我是巴塘僧人。我要去寺庙念经祈福,把武汉的怪物病挡住,不让它到四川来,西藏也就安全了。”

拉巴的理由充分,布琼和乡干部觉得他这个时候出去不合适,又没有办法阻止他,只好放行。

到了十米外的桥头,拉巴被公安检查站劝回,理由是刚接到上级通知,所有进出藏人员就地劝返。不听劝阻者,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和芒康县防控新冠肺炎疫情指挥部的命令采取果断措施。

如何对待拉巴,驻村工作队和村干部是个心事。他和其他僧人不一样,每次他从巴塘来到村里或者从村里离开,朱巴龙都会传出一些谣言。布琼曾经和其美一起对他进行摸底,结果是徒劳的。明明知道谣言从他嘴里出来,却没有证据证明他在造谣惑众。他待在家里几乎不出门,没发现哪些人与他过往甚密。村干部到他家里了解情况,他很有礼貌,从不说出格的话。

这次与疫情有关的谣言,布琼和关礼一致认为源头在拉巴。因疫情防控需要,公安检查站封堵了金沙江大桥,乡政府和村委会也在设卡,所发生的事情在验证着仍在流传的谣言。用有些人的话说,这不是谣言,因为是政府在做的事情,说明一切是真的。武汉封城了,谈不上过春节,再过半个多月,藏历年能不能正常过,成为热点话题。对拉巴采取措施,不合适,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没有执法权;对他不管不问,不合适,他对朱巴龙村的负面影响一直存在。

关礼对意识形态领域的重视程度超出人们的想象。他在努力肃清分裂主义分子制造的余毒。在个别人甚至某些干部身上,还存在着十四世达赖的阴影,反分裂斗争时隐时现、时而缓和时而剧烈。

关礼认定谣言来自拉巴。一天,布琼去县里开会,关礼与其美一起去拉巴家。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主动出击。

其美在门外喊声拉巴,无人应答,便掀起门帘进入。拉巴的妈妈一如既往地坐在火炉旁,手里摇着转经筒。她看到其美,想站起来。其美一边示意她坐在原处,一边问拉巴在哪里。

楼梯上一个僧人手拿书本走下来:“书记啦、队长啦,请坐,喝杯酥油茶。阿妈耳朵背,手脚不灵便。我在楼上看书。有些问题不懂,我想着去村委会请教驻村工作队,可巧你们来了。”

关礼:“我对宗教教义知之不多。遇到什么困惑,我们可以探讨。”

关礼:“把爱国爱藏爱教倒过来说有什么目的?”

拉巴:“从藏语语序看,汉语顺序是颠倒的。比如喊姐姐,藏语是阿姐卓玛,汉语非要倒过去说卓玛姐姐。队长,你是学者,藏族人说爱教爱藏爱国,翻译成汉语就是爱国爱藏爱教。你问其美书记,在语言表达上,汉人说我们用的是倒装句,我们说汉人用的是倒装句。双方彼此体谅一下,谁按照谁的顺序说,可以相安无事。队长,由于语言表达顺序问题,你气成这个样子,不尊重少数民族语言文字,佛祖没法保佑你,组织不会对你满意。”

关礼:“政府不让老百姓过藏历年,是不是你说的?不要耍赖。”

拉巴:“是我说的。”

关礼:“你为什么造谣惑众?”

拉巴:“整个中国都知道武汉封城,各级政府下发通知,让老百姓待在家里,不聚会、不走亲戚、不访友。西藏已经紧张起来,金沙江大桥两边都有公安检查站,你们驻村工作队也设卡,我想回巴塘被你们挡住。藏历年快要到了,照这个势头,老百姓能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过年吗?我是在配合政府、配合工作队,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让他们在心理上有所准备,等疫情过去了,大家再欢聚,这是好事。”

关礼气得无言以对,拂袖而去。

拉巴站起来要送的样子:“队长,我说的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多批评。慢走。”

其美:“拉巴,队长本是来与你交心的,想不到交成这个样子。藏语语序和汉语语序有些是颠倒的,有些是一致的。爱国爱藏爱教,汉藏双语顺序一样,以后还是正常说好些。全国都在防控新冠肺炎疫情,我们与四川一江之隔,又在318国道旁,你这段时间待在家里,照顾阿妈,待疫情过后,再回巴塘。”

拉巴:“谢谢书记啦。共产党的干部是为群众着想的。正像书中所说,有一些干部脱离群众,必须下大力气解决那种人。”

3

布琼从县里回来,听说关礼去拉巴家的情形,劝告他:“老师以后接触拉巴那样的人要慎重,别看他年龄不大,说话做事往往无懈可击。”

“他是一个脓疮,挖不掉,碰不得。”

“正像老师所说,意识形态领域看不见摸不着,现实中又无所不在。朱巴龙总体状况是好的,但有个别人游走于四川的巴塘和康定,甚至与国外勾连。从户籍关系上说,他们不属朱巴龙人,与朱巴龙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时还影响着一些人的思想。”

“疫情当前,一方面按照上级要求防控,一方面摸清所有人的思想状况。决不让心怀叵测者有可乘之机。”

正说着,金沙江康巴酿酒合作社法人代表拉姆来到村委会。

关礼:“厂址确定了,赶上疫情,合作社暂时不能动工。”

拉姆:“疫情早晚会过去,酿酒厂建在白洋组,山坳里的居民很高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说法,在白洋组建酿酒厂,整个芒康山都会醉,到时比新冠肺炎疫情还严重。”

关礼:“什么稀奇古怪的思维,老百姓能信?”

拉姆:“开始没人信,和内地疫情搅合在一起,慢慢有人信了,甚至有人抵制在白洋组建酒厂。”

潘多和卓玛也听到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潘多:“好多人说新冠肺炎疫情是胡乱吃出来的,为啥发生在南方,因为有些人不仅吃老鼠和猫,还吃蛇和蝙蝠,连人的胎盘都吃,终于吃出这种新肺病。”

卓玛:“村里有人传言在朱巴龙哪个地方建酒厂,山神都能喝着。山神醉了,比新肺病还凶,整个芒康山的野生动物会被当成下酒菜。人吃野生动物得新肺病,山神吃野生动物会得新脑病,到时全世界的人都成为疯子。现在是武汉封城,要是在这里建酒厂,要不了多长时间芒康会封山。政府为了防止这病那病扩散,会把山里人困死。到那时,有病没病一个样,结果一个字,死。”

潘多:“听说有解救的办法。”

卓玛:“我听到了,说到了十四世达赖生日那天换香布,对着达兰萨拉磕长头,能得到佛祖保佑,什么病都跑得远远的。”

关礼:“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全国人民都在配合疫情防控,却有人在深山中煽风点火,从事分裂破坏活动。我们必须出手,不能让流言蜚语满天飞。”

布琼:“我们要严密防控,又不能打草惊蛇。当前是引导群众摒弃陈规陋习,自觉选择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对宗教信徒,结合疫情,晓以利害,劝阻他们暂时不要转经,同时通知寺庙不要举办宗教活动。待疫情防控取得效果,一切会恢复正常。我们要做好解释工作,千万不能让居心不良者借题发挥。”

4

派出所长欧珠给布琼打电话,让他去一趟。

“布琼书记,据可靠消息,朱巴龙村北部有可疑分子出现,是不是朱巴龙村人目前不能断定,但情报机关已在无信号覆盖山区捕捉到有人与境外联系。我找你的目的,是告知有这种情况,不要扩散,协助我们看好自己的人。藏历年已经过去,疫情防控工作取得进展,疫情低风险区开始有序复工复产。如发现可疑人员出入朱巴龙村,请立即告诉我们。”

“可疑人员是有,拉巴是巴塘僧人,因为疫情,一直在朱巴龙。他属派出所关注的重点人员,但没发现有异常行为,出家门的时候很少。如果需要,我们加强对他的监控。”

“不要引起他的怀疑。根据上级指示,所有在编僧尼要回寺庙,我们不限制他们。藏东川西一带僧人数量多,他们在信徒中有地位,对家庭对社会的影响还在。爱国爱藏爱教的僧人越多越好,反其道而行之的僧人虽是少数,但所起到的破坏性不容低估。拉巴的家在朱巴龙村,我们对他的态度是来去自由,但进出藏需按规定到派出所登记。其他方面没有要求。他哥哥拉出情况如何?”

“有些另类,但从出狱后没做过出格的事。平常和其他村民一样干些活,很少与人交往。”

正如欧珠所料,拉巴来到派出所登记,说是回巴塘寺庙,同时交来一份汇报材料。

“你属正常出藏人员,没人要求,交什么汇报材料?”

“领导,你如果觉得我是多此一举,把它扔了。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我只是想向组织汇报一下,无论在哪里,都要做一名爱教爱藏爱国的僧人。”

“要做一名爱国爱藏爱教的僧人。等一下,既然你交过来,我看一遍。哦,在疫情防控期间,我在家坚持每天为新冠肺炎确诊患者祈福,祝愿他们早日恢复健康。同时祈求佛祖保佑西藏,坚决不让病毒越过金沙江。现在看来,我每天念经是有效果的,病毒没有越过金沙江。拉萨出现确诊病例,是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我只求助佛法保佑藏东,忘了藏北,结果导致病毒翻过唐古拉山进入拉萨。我这次回巴塘,是为四川防控新肺病施法。只要把康巴地区的僧众发动起来,道孚县的确诊病例会立即消失,巴塘县的疑似病例更不在话下……”

“领导,如果有用词不当的地方,请你帮我修改一下。我的心是普度众生。”

“防控疫情靠的是政府措施和科学技术,万众一心的配合同样重要。你记住,在寺庙和宗教活动场所可以宣传宗教教义,在其他地方不得宣传有神论。”

“领导可以去村里调查,我念经是在家里进行的,连佛塔都没去转。心中有佛佛自在,诸事向善莫作恶。”

说来也怪,拉巴走后,曾经出现的与境外通讯信号中断。上级向朱巴龙乡派出所通报了这一现象。欧珠暗自高兴,不管是不是拉巴搞的鬼,只要辖区里的疑点消失,万事大吉。

拉姆的酿酒合作社建成投产。随着村民进厂务工收入增多和实际效益的彰显,山神醉酒之说自然消解,无人再信。

5

疫情减轻了,就全国范围看,并未彻底消失,布琼不敢大意。

好长时间没去看望玉珍奶奶了,布琼感觉只有去一趟才放心。

“奶奶,疫情害得你老人家不能出门。”

“书记,我这个老婆子出不出门没有关系。就是连累了卓玛,她差不多每天来给我送顿饭。”

“喊书记我不习惯,你叫我布琼挺好。我是你的孙子。”

“千万不要那样说。你年龄再小,是村第一书记;我岁数再大,是老百姓。喊你书记是正常的,全村人这样称呼你,我不能例外。”

“你的眼睛怎么样?”

“人老了,眼不中用了。你坐在我跟前,认得;远些,模糊。眼睛不好使,耳朵算争气,屋里屋外有啥动静能听到。”

“这些日子有没有来佛塔转经的?”

“没有转经的。卓玛说新肺病传染人,政府不让转。信教的人能理解,要是佛祖能保佑大家,不会有什么新肺病。我活了这么多年,新东西算见过听过一些,都是好的。就是这种新肺病,带个新字,却不是好东西。”

“这种病叫新冠肺炎,说它新,是因为和以前的肺炎不一样。奶奶,你出不了门,在屋子里要活动一下,别老坐着。”

“砸核桃算锻炼身体。卓玛背来一大包,说新核桃开花了,去年的核桃卖不出去。朱巴龙的核桃结得小、皮厚,几十年没觉得不好。前几天泽珠送给我一小袋,说是从成都买的新疆核桃。我说哪里的核桃都是核桃,没啥稀罕。她用手指一捏,壳碎了,吃起来香,和咱村的核桃不一样。”

“今年山上栽的是优良品种,到时朱巴龙出产个大皮薄口味好的核桃。泽珠来看你了?”

“外面的核桃香,我们的核桃味正。泽珠来了,她要不说爸妈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

“她爸妈常年在外打工,她长期在内地上学。村里这种情况的年轻人有的是,就是来到跟前,不自报家门,你真找不清。她给你说了很多新鲜事吧。”

“她说在卖咱村造的酒。女孩子不好好做事,卖啥酒?说话声音响亮,好听。”

“就说这些?”

“她还说驻村工作队好,第一书记长得帅。她走后,我觉得说的是你。”

“现在的大姑娘什么话都说,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玩笑话。”

“布琼,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奶奶,你尽管说。”

“你这样的小伙子,走到哪里都招女孩子喜欢。我说的不一定是泽珠。你是从拉萨来的第一书记,卓玛说你做事稳重。年轻人感情上的事,不好说。万一遇上,要对人家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这是我多说的话。”

“奶奶提示得好。我记着你老的话。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跟阿姐卓玛说,也可以给我说。”

“前几天晚上,我听到附近有人走动,以为是上山挖虫草的回来了,没当回事。我有好多年没挖虫草了。”

“夏天是朱巴龙收获的日子,先挖虫草,接着捡菌子。奶奶,你快喝到松茸菌汤了。”

“我给卓玛说了,到时候喝杂菌汤就很好。松茸贵,留着卖钱。”

“多喝菌汤,增强免疫力,能抵抗新冠肺炎。”

6

欧珠再次把布琼喊过去。

“上级情报部门发来加密电,消失了几个月的与境外勾连的神秘电话又出现了。最近朱巴龙村有没有外来人员?”

“没有发现外来人员。村里的青壮年挖虫草回来后休整一下,开始上山捡菌子。根据村规民约,不经我们允许,外来人员进不了朱巴龙村的山。”

“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们不便出动。上级指示我们,这次务必锁定拨通境外电话的嫌疑人。你看,拨打电话的地点位于岳巴组西北部,那里靠近海拔超过5000米的莫日麻,正常的通信信号尚未覆盖那一区域。也就是说,嫌疑人使用的是海事卫星电话。你晓得,那种电话一般人得不到,电话使用者与分裂集团有联系。嫌疑人再次出现在朱巴龙村域,说明他对这一带熟悉,派出所民警即使以便衣形式侦查,也可能惊动他,导致其增强防范意识,甚至暂停使用海事卫星电话,我们的工作会被迫中断。布琼书记,我们初步拟出一个方案,请村两委和驻村工作队予以配合。一是悄无声息地排查有无外来人员,二是刚从县局调来的小吴暗中协助你们密切关注朱巴龙村北部人员往来情况。通过联防联动,争取把嫌疑人与通讯工具一并就地擒获。”

“在意识形态领域斗争中,朱巴龙村唯一的可疑人员是拉巴。自从三月初离村去巴塘,没见他回来。我们告知他,进出藏都来派出所登记。”

“知道。上次去巴塘前,他来派出所登记时交来一份三四页的汇报材料。”

“他不管怎么做,都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我们隐隐约约觉得他有问题,关键是一直没有确切证据证明他有问题。”

“这正是他的狡猾之处。”

布琼回来后,再次陷入沉思。他忽然想起玉珍老人说过一句话,在村民挖虫草期间,她夜间听到屋外有人走动的声音。

布琼通过村干部了解情况,一无所得。挖虫草的人上山不需请示,下山不用报告,时间上无规律可循。当时无人在意,过后无从说起。

布琼决定单独寻找嫌疑人的蛛丝马迹。夜晚十点过后,村里一片寂静,他走出村委会,蹑手蹑脚来到老核桃树下。夏末秋初的江边,温度适中,微风轻拂。从这里仰望,夜色中能看到佛塔和玉珍老房子的轮廓。他期望在人们酣睡时,附近有一两个人影出现。如果那样的话,他不需要一跃而出,只静静地观察、跟踪,弄清楚黑影在哪里消失,或者说消失在哪个院子里就算完成任务了。半夜在这里出现的人不可能来自远方,必是朱巴龙村人或者与朱巴龙村有关联的人。

布琼在老核桃树下蹲了几宿,一无所获。由于连续熬夜,白天的工作受到影响,加上泽珠半真半假的玩笑,强巴和李全都说布琼萎靡不振,害上了相思病。

7

与境外的电话时有出现,布琼认为这样被动等待不是办法,他决定冒险试探一下。

他向拉巴家走去。来到门前,考虑到屋里只有他的妈妈在家,耳朵有些背,于是一边掀门帘一边喊阿妈。

没听到阿妈的应答,布琼已跨进屋里。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个身影从卡垫上起来,躲闪不及,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既然碰面了,拉巴就势身子往前微倾,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书记啦,有失远迎。请坐。”

布琼见拉巴在家里,感到意外,愣一下,忐忑的心反而踏实了:“哦,你回来了?阿妈好吧?”

“阿妈在炉子后面,耳朵有些背。阿妈啦,书记来看你啦。”

“芒康县在统计分散供养特困人员生活不能自理人员情况,阿妈行动不便,耳朵听不清,这里有个自理能力评估表,我们一起对照看一下。1.自主吃饭。2.自主穿衣。3.自主上下床。4.自主如厕。5.室内自主行走。6.自主洗澡。达到6项指标的视为具有生活自理能力,不能达到3项以下(含3项)指标视为部分丧失自理能力,不能达到4项以上(含4项)指标视为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阿妈行走困难,可视为部分丧失自理能力。拉出作为照料人,政府每年发放800元照料护理费。拉出不在家,你在家,如果没有歧义,可以代替他签份照料护理协议书。”

“感谢党和政府,感谢驻村工作队,感谢村干部。按说我的户籍在四川,家里的事没有发言权,不过我哥哥干活去了,只好代他说句话。首先我家不属特困人员,如果没记错的话,朱巴龙村2017年已实现整村脱贫。我恨一些所谓的贫困户,明明不贫困,却以戴着贫困帽子为荣,领取国家的这金那款什么钱,丢人。我家享受的政策不少,佛祖保佑,生活无忧。其次阿妈除了行动不便,其他方面还可以。我常对哥哥说,能在家护理阿妈,是我们的福。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在家能孝敬老母,是分内之事,哪能再向政府伸手等靠要?”

“我来的目的是让老人家知道政府有这项政策,享受不享受由你家来定。拉巴,这次回来没去乡派出所登记吧。”

“进出藏去派出所登记是防控疫情期间的特殊措施,我必须履行。如今疫情虽未结束,但西藏和四川都已取消出行限制,有健康码就可自由往来。现在科技发达,快赶上佛祖的法力了,无论走到哪里,通过手机都知道。”

“政府对在编僧人有个要求,进出藏要自觉到当地派出所登记备案。”

“书记啦,政府加强对僧人的管理,非常正确而且必要,防止个别假冒僧人的违法犯罪分子为非作歹,坏了寺庙的名声。山东有个叫王兴夫的冒充喇嘛,骗了多少钱,害了多少人。内地人真坏,到头来逃不脱佛祖的惩罚。我有个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一下,僧人是公民,其他公民上天入地不要去派出所登记,为什么偏偏僧人出门回家要去派出所登记?国家口口声声依法治藏,宪法说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派出所是执法单位,为什么不能平等地对待僧人?是不是说西藏的僧人不属于中国公民?”

“拉巴,你听我给你解释。首先从你说的最后一句说起,不管西藏僧人还是四川僧人,还有全国其他地方的僧人,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因为这些地方都是中国的一个省级行政区划。政府对寺庙和僧人有特殊政策,僧人在享受这些权利的同时,要履行相应义务,包括接受政府部门的管理。僧人进出藏要到当地派出所登记备案,是对其负责的一项举措。比如你从四川巴塘寺庙来到西藏芒康家中,第一时间到朱巴龙乡派出所登记了,如果巴塘寺庙联系不到你,通过乡派出所能准确了解你的去向。请你不要对这项措施误解。我们的国家是个法治国家,依法治藏是全国治理措施在西藏的具体化。尽管你是四川巴塘僧人,回到西藏朱巴龙,根据属地管理原则,要遵守乡派出所的管理规定。建议你今明两天去趟派出所,该登记的仍要登记。在外守法,回来同样守法,踏踏实实在家住,大家都高兴。你刚才举的假喇嘛例子,我在网上看到了。那是犯罪分子个人所为,当然受到法律制裁。个案不要地域化,更不能把国家的法律制裁与佛祖扯到一起。”

“经你一解释,我全明白了。请放心,我一定配合政府做好工作,不管在西藏还是在四川都要做一名爱教爱藏爱国的僧人。”

“拉巴,这三个词说倒了,应该说成爱国爱藏爱教。”

“意思一样。好,你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爱国爱藏爱教。我今天就去乡派出所登记。派出所是保一方平安的。谢谢书记前些日子疫情严重时对阿妈的照应,今天又送政策上门。好人呵,佛祖保佑你。”

布琼意识到再往下谈也谈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便告辞。拉巴毕恭毕敬送出门,弄得布琼有些不好意思。

8

布琼把见到拉巴的事报告欧珠。欧珠在接电话的时候,拉巴正在派出所登记。欧珠在电话中说声知道了,便挂掉。

拉巴离开后,欧珠把电话打过来,埋怨布琼贸然从事,有可能惊动嫌疑人。

正如欧珠担心的,与境外通联的电话信号消失。这虽然进一步验证了拉巴的嫌疑身份,却使证据链丢失。

布琼有些懊悔自己的冒失。忙完手头工作,他百无聊赖地来到白洋组。

他与泽珠的关系已经明确。泽珠在家里打扫房间,她准备搬回来住。

“亲爱的,干吗愁眉苦脸,如果是我害了你,你可以不到这里来,我不会去村委会打扰你。”

“这套房子好大,看来我这个上门女婿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在这里过田园生活。”

“我早发誓不回山沟里,在巴塘发展能吃得白白胖胖。我是上了贼船下不来,是你把我拉回白洋组的深山里。”

贡秋看到他俩在清除院子里的杂物,走过来相助。

布琼:“在合作社上班感觉怎么样?”

贡秋:“小时候阿妈酿酒我熟悉,喜欢闻酒香。现在技术先进,这些程序一学就会。在家门口上班,工资不少领。”

泽珠:“喜欢酒香,不能喝醉哟,酒能成好事,也会干坏事。”

布琼:“泽珠喜欢酒,能用酒与大伙一起发家致富;我要是喜欢酒,可能做坏事。”

贡秋:“书记真会开玩笑,你不沾酒,全村人都知道。”

布琼:“前段时间有没有影响你挖虫草、捡菌子?”

贡秋:“有影响,不大。挖虫草、捡菌子是一时的,在合作社上班是长期的。在歇班的时候,我去莫日麻挖虫草,有收获。”

泽珠:“那里多数地方出朱巴龙乡了,你去会出事的。”

贡秋:“莫日麻海拔高,虫草不多,一般人不愿跑那么远去那里,多年来没谁计较。我觉得近处的虫草挖没了,才去莫日麻碰碰运气。”

泽珠:“看来运气不错。”

贡秋:“只要耐得住苦,收获总会有。在无人区,居然碰着个伙伴。”

泽珠:“和你一样去淘宝。”

贡秋:“对,和我一样挖虫草。”

布琼:“朱巴龙有和你一样吃苦耐劳的人?”

贡秋:“有。说出来你俩不一定信。”

泽珠:“直接说吧,在家的村里人我都认识。”

贡秋:“拉出。”

布琼:“拉出?”

贡秋:“对,是拉出,他的变化真大。我们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他说话做事和以前不一样。”

布琼:“能说详细一些吗?”

贡秋:“去莫日麻挖虫草,来回得十多天时间,一个人有些冒险,为了多些收入,我豁出去。十多年前,我跟着阿爸去过一次,大体上能找到进山的路。经常跑山的人,有一套野外生存本事。我记得有个山洞,晚上可以睡觉,外面冰天雪地,里面不能说热乎乎,至少感觉不到冷。当我费了好大劲找到那个山洞时,心里高兴极了。进了洞口,吓一跳,里面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以为是棕熊,想转身跑出来,又不像,壮着胆子用手机电筒对着黑影照去。手机早没信号,只能当电筒用。是个人,确实是个人裹着破毡片睡在那里。他用手遮下眼,居然发出声音,来吧,哥们,我等的就是你。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我胡乱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那人一下坐起来,叫出我的名字。我看清了,原来是朱巴组的拉出。我俩年龄差不多,小时候在一起玩过几次。他不正干,我看不上他,后来真坐牢了。出狱后,他不和人交往,见了我像不认识一样。说起来是我不对,我在心里没瞧起他。他实际上有进步,至少没干坏事。他对我说,比我早一会来到这里,可能是走的小路不同,都知道这里有个洞,晚上会合了。他带的糌粑和干肉比我多。随后几天里,我们一起挖虫草,一起吃住。他说为了阿妈,要活出个样子来。我问他进山了阿妈怎么办。他责怪我不拿他当回事,他和弟弟拉巴共妻。拉巴在巴塘做喇嘛。弟弟要是回家,他自觉到外面做些活。其实兄弟俩都在家是正常的,我们的风俗,不管谁和女人在一起,把鞋子放在门前就明白。弟弟讲究,觉得是有身份的人,哥哥在家,他不愿意进女人房间。有修行的人就是不一样。我问他跑这么远挖虫草,是不是弟弟回来了。他又埋怨我,说已经告诉我家里有女人照顾阿妈,自己挣收入,还能躲开人的白眼。他说,要不是佩服我,不会和我说这么多话。他已经好长时间没说这么多话了。他睡觉的时候,身旁放块石头。这能理解,说不定什么时候棕熊进来了,可以防身。我习惯在身旁放根棍子,爬山用作拐杖,睡觉算防御武器。说是防棕熊,实际是防人。棕熊真来了,石头和棍子都没用。在挖虫草的时候,他从不和我抢地盘。小时候他不是这样。他把糌粑和干肉送给我吃。我有这些东西,考虑到负重爬山,尽量少带些,勉强够吃。有了他送的食物,我可以放开吃。他比我瘦,想不到背的东西比我多。我俩分别挖了五六百根虫草,一起回来的。他告诉我,不要跟别人说俩人碰到了,对他没啥,他怕影响我的名誉,说和坏人鬼混。他想得比我周到。从那一天起,我对拉出的看法完全转变,希望全村人能够理解他体谅他帮助他。”

泽珠:“好人会变坏,坏人能学好。对吧,布琼同志?”

布琼:“朱巴龙村最坏的人是你。”

贡秋:“你俩挺好,一个是第一书记,一个是卖酒行家。村里人说,要想把布琼书记留下来,得想办法让他当上门女婿。泽珠妹妹是朱巴龙的功臣。”

9

听了布琼提供的信息,欧珠立即向上级汇报。

上级指示,看来拉巴和拉出并没意识到已经暴露,为了人赃俱获,暂时不要惊动他们,欲擒故纵。

拉出回到家中一说,拉巴一拍脑壳:“完了,我的任务完不成了。你当时为什么不把那小子整掉?”

“我打完电话藏好设备睡倒后,贡秋才走进山洞见到我。纯属巧合,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当时有整掉他的想法,论力气,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的警惕性高,我不敢下手,弄不好会被他整掉。”

“我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我不能离开朱巴龙。我有没有暴露,是未知数,如果突然离开,反而引起怀疑。我已在派出所登记,住在朱巴龙家里是光明正大的,谁也奈何不了我。派出所的人不足为虑,他们无论穿什么衣服,我用眼睛的余光都能认出来。骄兵必败,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大意。村干部是知根知底的人,我没把他们拿下,他们不会对我构成危险。驻村工作队中的队长,一看是个呆子,讲起马克思主义头头是道,用起马克思主义一塌糊涂,那种人不过是社会上的笑料。那个驾驶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把金沙江中的鱼钓出来,就是驻村生活的乐趣。在适当的时候,继续在他钓鱼吃鱼上动脑子。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们的工作要体现出新来。哥哥要加入村组微信群,不说话就可以。那里面有乡政府给村民发的通知,看到了用脑子记下来,不要转发。不认识汉字?这是个硬伤。佛爷说过,不要反对藏汉双语,不认识汉字、听不懂汉话,怎么掌握共产党中国的情报?哥哥不要耍朋友圈,但要关注每个人的朋友圈,从朋友圈中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上次李全从金沙江中钓出鱼的几秒钟小视频,那边都说好。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要不是看到的人随意拍下来,感到好玩发出去,我们哪能得到这么好的素材。”

“他们送个海事卫星电话,还给我们一笔奖金。”

“别小看几秒钟的视频,在西方影响大了。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媒体上拟的题目真好,‘驻村工作队滥捕金沙江鱼’‘驻村工作队破坏藏族风俗’‘驻村工作队狂吃江鱼’‘驻村工作队对野生动物下狠手’,太多了,几十种标题都有,点击率破百万了。”

“为什么坏事都是驻村工作队干的?他们到此一游,很快会走的。”

“驻村工作队是党和政府派来的,说他们干坏事,等于说共产党不好、政府缺德。泼脏水要讲究方法。我在驻村工作队上面动了那么多脑筋,还有一个原因,担任第一书记的布琼是我的心病。不是狂妄,我没把欧珠放在眼里,对布琼不得不小心。在我潜意识里,那小子已经盯上我,只是没抓住把柄。佛爷寿数高了,身体不如意,那边对权力的争夺很激烈。为了佛爷的健康,我每星期都会选择一个好日子,在凌晨两三点时绕着佛塔转三圈。佛塔跟前住着玉珍老太婆,连瞎带聋,天塌下来也不知道。前几天布琼突然来到咱家,虽然没露出什么破绽,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这些日子我晚上不出门,只能在心里默默为佛爷祈福。”

“有时我想干这行冒险,不知道什么时候玩完了,给再多钱有啥用?你看村里人快快乐乐,我们像老鼠一样躲着人。”

“你是哥哥,在这一点上,我要批评你。你的意志不够坚强,你的目光短浅。从共产党执政的那一天起,西方国家就对中国封锁制裁。连我都不相信的是,北京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藏南却被人家啃了。说白了,我是为三家服务的,孝敬佛爷,为邻居提供情报,和西方人交朋友。这样的买卖几辈子做不完。从古到今都是胆小的饿死,胆大的撑死。”

“邻国占着藏南,我们为什么卖给人家情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到底是做交易。说句实话,佛爷再大的本事,不能使西藏独立。连他自己都说是‘印度之子’,我们能翻天?”

“我们好好的日子不过,冒这么大风险为他们效劳?”

“你是我哥哥,你不了解我的内心世界,也看不到自己的光明前途。我们再干一两年,得到的美金足够多,就去瑞士定居。说西藏是人间天堂,你相信吗,我相信吗?你是做过共产党大牢的人,在西藏永远抬不起头。瑞士才是人间天堂,有了钱,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那里有许多藏族人,哥哥可以再娶个媳妇,我打算还俗做生意。”

“阿妈怎么办?曲尼怎么办?”

“阿妈有共产党政府照顾。曲尼随她去吧,除了解决我们一时的需求,实际上是个无用之人。说起女人,又想到布琼,他是不是和村里的泽珠搞在一起?如果是真的,我们可以从干部作风着手,把他整垮。”

10

就在拉巴想着怎样把布琼整得身败名裂的时候,境外给他发来指示:借助西藏全区首届弦子舞展演之机,造些声势,使昌都解放70周年庆祝活动半途而废。

拉巴与哥哥密谋:“这是再次证明我们能力的时候。造些声势?爆炸物带不进去,估计只能散些小传单。这样吧,全国人民都知道,首届弦子舞展演的地点在芒康县城,时间是2020年8月7日至9日,哥哥第一天先去探明情况,如果可以,我半夜去把传单取回来。发传单记住两点就行,一是发出去,二是不被揪住。只要官方有反应,我们就能得到境外的奖金,不是小数目。”

“你把传单放在哪里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不打算告诉你,考虑我们只能一条路走到底,让你知道吧,便于持续开展工作。传单在佛塔靠江那边木板下面。”

“啊?就是经常有人坐在那里休息的木板下面?”

“对。”

“太危险了。”

“越是人多的地方,越不容易引起注意。这样的东西我不会放在家里,更不会带在身上。”

“你天天带着佛爷的头像不害怕吗?”

“怕什么?这是佛爷天天保佑我。我把佛爷放在胸口,有僧衣遮挡着,安检再严,警察不会扒开我的僧衣检查。要有人敢那样,我又有理由了。你去弦子舞现场发传单,心里要镇定。我已想好,你戴顶宽檐帽,第一次不要带多,十多张,折成细条状,用胶布粘在帽檐内侧,安检的时候,不等警察说,主动把帽子拿在手里,顺利通过。”

到了8月7日,拉出按照弟弟的交待,居然一切如愿。来到现场,他犯难了,想不到秩序那么好,环境卫生没得说,志愿服务者到处都是。

在这种情况下,拉出一直找不到散发传单的机会,连从帽子里抠出来都怕人看到。拉巴告诉他,人越多散发的效果越好,要注意附近有没有监控。

既然来了,要努力完成任务。拉出装着看表演,左手托着口朝下的帽子,右手悄悄抠纸条。总算扯出一个,趁人不注意,展开一半用帽子遮住,手指一弹,顺风飘出去。他心中暗喜,赶紧向相反方向挪动身子。让他没想到的是,纸片刚落地,一位志愿者弯腰捡起,看都没看扔进附近的垃圾桶。

拉出的心凉了,照这样下去,帽子里的十多张传单都会进垃圾桶。弦子舞表演精彩,他甚至不想发传单了,不行,弟弟那关过不去。他走进临时搭起的活动厕所,躲进卫生间,反扣上门,把所有传单扯出来,展开,攥在手里。他伸头看看没人,赶紧走向水龙头,把传单挨着放在上面,心想会有人看到。

看着朱巴龙乡的人在台上表演,拉出有些羡慕,自己的舞跳得不比他们差,一失足成千古恨,进了牢房,什么机会都没了。如今只有跟着弟弟走,国外的人会跳弦子舞吗?卖情报得到一卡车钱,跑到国外,那里的人有芒康的人善良吗?认真想一想,觉得不靠谱。

拉出在离开表演场地前,决定去厕所看看传单有没有被人拿走。拉开门一瞅,没了,心中有些小兴奋,四下里望望,垃圾筐里有一沓碎纸,弯腰细看,正是他放的传单。天呀,这和弟弟的判断不一样。弟弟告诉他,只要有人看到,要么私下传阅,要么交给政府部门。这两种情形都对他们有利,传着看的人越多越好,交给政府部门能引起官方注意。谁知费了这么大劲弄来的几张纸,根本没人感兴趣,被扯碎当作垃圾。

拉巴听了哥哥的报告,感到丧气。离昌都解放大庆还有两个多月,不造些声势估计交不了差。怎么办?他决定去巴塘,与几个铁杆想计策。芒康像铁桶一样打不进去,挑薄弱的地方下手效果一样,康定、马尔康、香格里拉,在哪里成功都是能换到美金的成绩。

拉巴给哥哥面授机宜:“在我走后,你去打个电话,一定注意别让人发现。按说,人们的注意力在芒康县城,莫日麻的深山比较安全。那边有了指示,不要立即告诉我,去巴塘买东西时用老办法,手机里发个表情符号,用个破袋子把那部电话带来,老地方见。”

“不在这边用了?”

“我们每打一个电话,共产党的情报机关都知道。他们早在寻找那部电话,在莫日麻通最后一次话,让他们去找吧,以后会在四川或者云南的某个山窝出现。我们用的是共产党早期的游击战术。”

“巴塘附近的公安检查站会不会查出来?”

“你是老百姓,骑个摩托,他们懒得看你。朱巴龙人经常去巴塘,开车有人检查,骑摩托没谁遇到麻烦。”

11

拉巴来到派出所登记出藏,欧珠看到他很高兴,好像是他走得越远越好。

拉巴猜中了欧珠的心思:这个喇嘛回到朱巴龙只能给派出所添麻烦,走出地界发生再大的事与他无关。

过了十多天,拉出给阿妈说上山捡菌子,实际是去莫日麻给境外打电话。

正如拉巴判断,一切顺利。拉出骑着摩托到巴塘县城,在约定地点菜市场见到弟弟。

看到哥哥手中的破袋子,拉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拉巴刚从哥哥手中接过破袋子,摊前两个中年男子放下手中菜,一边一个夹住他。他想挣扎,左边男在他面前亮出证件,轻喝一声:“警察,请你配合。”

拉巴把手中袋顺势一丢,右边男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与他面对面的拉出还没反应过来,身后过来两男子轻而易举把他架起。

拉巴的应急能力强,他本想把破袋子随手一扔,只要身上没有证据,就可以痛斥警察乱抓僧人,有可能把在场不明真相的人们诱导为围攻警察的工具。从未失手的他这次失败了,海事卫星电话落到警方手里,抓捕过程在监控中。他恼火,但故作镇静,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来买菜的喇嘛被身份不明的人绑架了。由于动作快且措施到位,警察的抓捕行动没有影响菜市场的秩序。在附近几个人稍感惊异的目光中,拉巴兄弟俩被迅速带离现场。

在审讯室,拉巴一言不发,拉出有些颤抖。为了便于各个击破,法警要把拉出带离审讯室。在这一瞬间,拉巴扭头看眼哥哥。他对自己仍报一线希望,不放心的是哥哥,虽然坐过牢对警察不陌生,但心理素质不行。与此同时,拉出也回过头来,与弟弟四目相对。审讯人员觉察到这一细节,示意法警稍停,让兄弟俩对视一会。

正常情况下,不到必要的时候,俩兄弟是不会见面的。康定来办案的审讯人员不走寻常路,让他们默默对视。眼神能传递信息,这种信息可能是攻守同盟,可能是相互抱怨,可能是陷入绝望。审讯人员从拉巴眼中看到的是对哥哥的不放心,拉出恐慌的双眼却盯着弟弟的胸口。

拉巴忽然意识到哥哥的眼神不对,立即转过身去,面向审讯人员。几乎瘫软在地的拉出,由法警架着拉出去。

审讯人员快速分析判断拉出的眼神,断定拉巴身上有问题。

“拉巴,把你身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

“尊敬的警官,你没有权力要求我这么做。我是僧人,也是公民。”

“你现在是嫌疑人。根据这部海事卫星电话,可以宣布对你的逮捕。”

“没有法律规定个人不能拥有高端通讯工具。你们抢夺我的私有物品,是执法犯法。”

“拉巴,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四川西藏两地警方联合抓捕你,就是因为我们完全掌握这部电话中的秘密。”

拉巴没有低头,却闭口不言。

“拉巴,如你拒不配合,警方只好依法搜身。”

拉巴心想,与其搜身,不如主动把没用的东西拿出来,才可能保住那个头像。挺过这一会,瞅个机会把它扔掉,减少一个罪证。他开始往外掏东西,手机、钥匙、指甲剪、卫生纸,还有三个小辣椒。

审讯人员一一查看端过来的物品,对三个小辣椒有些不解:“小辣椒从哪里来?做什么用?”

“尊敬的警官,千万不要认为我在菜市场偷小辣椒。如果那样,不需麻烦警察,佛祖会惩罚我。我爱吃辣子,身上一直带着小辣椒。你可去寺庙询问,他们晓得。”

“僧人脖子上常有宝物,你怎么没有?”

拉巴下意识地摸了下胸前:“我们对藏传佛教的信仰是虔诚的,笃信的方式因人而异。就像有的共产党员胸前别着党徽是信仰共产主义,不别党徽的共产党员更多,是不是他们就不信仰共产主义?”

审讯人员猜想他的衣服里有没掏完的东西:“把你的僧衣脱下来,接受检查。”

“你这是践踏宪法,不尊重宗教,也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带下去。给他换一身干净僧衣,把他身上所有的物品拿过来。”

十分钟后,检查人员进来,托盘里显眼的是一个带着细链的头像。审讯人员一看,正是那个流窜境外披着宗教外衣政客的头像。

拉巴再次出现在审讯人员面前,他已无法狡辩,只得低头认罪。

12

在侦破这起间谍案中,欧珠全过程参与其中。

从拉巴离开朱巴龙之日起,警员小吴和四川警方一起在巴塘跟踪、蹲守。

警方利用卫星定位系统,密切关注着拉巴哥俩的行踪。

拉出骑着摩托一过金沙江大桥,身着便衣的欧珠与布琼随后跟上。他俩自始至终没露面,他们提供的线索使拉巴间谍案得以破获。

据拉出供述,当初拉巴曾考虑像本·拉登一样不使用任何通讯工具,从天上切断警方的定位信号。但离开手机,俩兄弟不能实现精准接头。拉巴胆大心细,他认为必要的话,会毫不犹豫扔掉任何东西。

警方判断拉巴拉出见面会递交反宣品,没想到意外缴获了用作间谍工具的海事卫星电话。事实上,拉巴在被抓获的瞬间想扔掉罪证,只是未能得逞。

在一次乡政府工作会议上,布琼见到欧珠。俩人相互点点头,心照不宣,终于把朱巴龙的一块心病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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