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没了。
一早,侄子像报丧一样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我那老屋轰然倒塌在昨晚那场狂风雨暴中,给它送行的还有惊天动地一声声春雷。
老屋坐落在湘西北一个最不起眼的山村里。三间木瓦房,那是父母刚走到一起后不辞辛劳垒的窝。在那窝里,他们含辛茹苦先后养育了四个儿女;也在那窝里,四个儿女尽孝尽责给他们养老送终。
我记忆中,老屋上世纪曾两次倒塌,但每次都逢凶化吉。
第一次是70年代我刚启蒙上学那年夏。深夜,从大队开会回家,父亲刚歇息不久,突然狂风怒吼,电闪雷鸣,屋后那棵五人方能合抱的古枫连根拔起,将老屋薨然打趴在地。所幸仅二姐重伤,家里其他五口毫发无损。赶来救援的村民和矿工无不称奇。这次,搭帮党和政府救助,老屋很快原地恢复重建。
第二次是80年代我在省城上学那年秋。当时,村上开办小煤窑,老屋底下“宝藏”被掏了个空,地基下沉了,老屋就要倒塌了。所幸那是白天,家人撤离迅速,避免了伤亡事故发生。此后,村上给重新选了地基,三间木屋被后移十多米且抬升了,老屋终究被完完整整保全下来。
这次,老屋倒塌,那是冥冥之中的事。
家中没个兄弟,而我已走出山村数十年,姐妹们也早就各自远嫁。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十多年了,老屋无人居住,任由风吹雨打。前年,农村房屋确权登记那会儿,工作人员却告知,老屋成危房,不予办理。本想攒钱来年维修,以便往后颐养天年。今日,听说老屋没了,我遽然神情恍惚。
老屋轰然倒塌,犹如倒塌在我心坎上,那片片瓦砾刺痛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经,勾起我对老屋深情的怀念,怀念老屋里曾经的人和事。
十岁那年冬,我生病了,父亲居然没放心上,好歹是母亲将我背往公社卫生院动手术后才捡回这条命。住院数月,寒冬腊月特别冷,仅比我大两岁的二姐每天都挑柴走四五里路送去卫生院,供我和母亲烤火做饭。
十八岁那年夏,村里很多人家都盖起了砖瓦房。舅母跟母亲闹别扭闹得凶。一天,有个女同学去了我家,被我舅母撞见了。舅母对我家说话毒,说我家几间破屋,将来咋娶得到媳妇。后来,我发狠苦读,跳出了小山村。但害得我每次再去看望舅母时,还想起她说的那句话。
二十岁那年寒假,八个男同学聚到一起从西家玩到东家。有一天,玩到了我家。我家里逼仄,条件差。但父母很热心,拿出家里最好吃的招待我那一帮同学。晚上,八个男同学挤在一张床上闹了个通宵。
二十六岁那年,我捡了一位美女当了我媳妇,把她一带回村,村里男女老少个个傻了眼。都说当初舅母挖苦母亲,说我家娶不上媳妇,而我却没花一分钱彩礼,也没像村里其他人家盖新房,倒娶了个既漂亮又有知识的姑娘。
……
想到这些,我猝然释怀了。
老屋是父母留给子孙们的一种念想。每次回村,我都去老屋看看,拍下几张照片,给自己看,也给孩子们看,告诉他们有关老屋的故事。
这些年,村里家家户户都盖了洋房,唯独我那老屋是个另类立在村头,犹如繁华都市城中村的“牛皮癣”。按国家现行政策,我只有对老屋的继承权,翻修那是不可能的事,维修却会不伦不类。
既然如此,我反而觉得老屋已顶天立地半个多世纪了,也完成了其历史使命,就像人走到了生命尽头,倒塌了、没了,那都是自然规律,更何况世上万物本来就是有生有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