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二十年了，他终于出现在了我的梦里。

在老房子昏黄的锅屋里，我和母亲在包饺子，他搓着手就往屋子里跑来，依然是那身藏青色的夹克，里面是个咖啡色的毛衣，还是当年母亲织的。他有些诧异和恍惚，怯怯地问，你这啥时候回来的？你不是在南京吗？工作顺利吗？他还是和当年一样，黝黑的脸庞透着刚毅，他以我为骄傲。他在我面前从来不会主动提我的工作，但是却常常和别人提起他儿子是名军人，因为他的乳名就叫“空军”。

1999年的夏天，我收到了空军第二航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满脸高兴。上个世纪末的农村，担负一个大学生的学费实属困难，好在军校不花钱，还有津贴。当天晚上他喝了近两斤酒，这是我见过他喝得最多的一次。夏天，虫鸣阵阵，我陪他拉呱，讲以后到了部队里要好好干，争取干出一番成绩。他讲以前他不该拿皮带打我，不该最热的时候让我去田里薅草，他说他想让我读大学，不要再下庄户地，他讲种地没有盼头，说着说着，我看到他眼睛里泛着泪光，在月色如水的夜晚里，格外闪亮。

我见他最后一面是2002年刚分配工作的那年春节。那一年我刚从毕业分配到南京的航空兵部队。自我读军校的每个春节，我都被要求穿军装过年，他爱看我穿军装，他说他有一种自豪感、满足感。他说他没上过学，没文化，干了一辈子苦力了，他说他儿子很争气，不用再像他那么不体面了。他那个藏青色的夹克，是他最爱的一件衣服，因为不容易脏，显得有几分体面，一般都是留着出远门才穿的。后来部队配发的夹克我给了他，他也没舍得穿，他说得留着以后再穿。

他坐下来和我拉起呱，我很想他，我觉得他好像真的就在我眼前。他说他好久没见到我了，跟我讲家长里短，头一次给我的感觉是他一点都不像个大老爷们，像个老妇人家唠唠叨叨的。他说谁家孩子考了哪里的大学，谁家孩子已经娶媳妇了。他握着我的手说，最近还好吗？

我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下来了，他说以前批评我的时候眼泪掉这么快，怎么长大了还这样。我一句话也没说，任凭眼泪模糊了双眼……

他是我的父亲，自从2002年春节回家见了人生里最后的一面，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哪怕是梦里。

父亲一生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他像一座高山，在年少时总以为一身锐气便可攀登巅峰傲视天下。直到长大后，走过狂风暴雨过后的泥泞不堪的小路，才更加仰望曾经瞧不起的那座大山。

梦醒了，枕巾湿了，我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