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轶事

我的高考，是在五十八年前。

我出生在苏北农村一个贫穷的家庭。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带我们全家住在姑父家里。姑父家是大户人家，但他们都住在上海，所以就由我们家替他们家种地、看房子。我和父母住在柴房里。那是两小间茅草棚，墙是用芦苇帐围成的，尽管外面糊有泥巴，但基本上可以说是风雨无阻。我从初中起就住在学校里，放假回家了就和母亲、弟弟、妹妹挤在一张床上。父亲常年生病，病情时好时坏，好时也下不了地，坏时更下不了床。母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农村重男轻女，我的妹妹只上了两年小学就辍学了，小小年纪就跟着母亲下地挣工分去了。而我却可以上学，上了小学又上中学。

我的中学在离家十多里地外的镇上。因为离家远，所以我从初中起就寄宿在学校里。我进初中时正是大跃进年代，吃饭不要钱，饭菜随便吃。但很快就遇上自然灾害，没有东西吃了，每天只能喝点白薯汤充饥。有些同学便辍学了，留下来的同学就自己背着粮食和柴火到学校入伙。我们学校原来只有初中，后来开办了高中班。我初中毕业时，考进了本校第二届高中班。

小时候我贪玩，平时学习不太用功，临考试了才抱抱佛脚。好在我也不算太笨，加上一直运气不错，所以无论初小升高小、高小升初中、还是初中升高中，一次次升学考试，我都能顺利过关。

1964年，我又将面临一次升学考试。人说男孩到了十八岁就能一下明白很多道理，我可能就是这样。时年十八岁的我一下明白了，我不想回家种地挣工分，我不想再和家人挤在一张床上，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想到这些，我既兴奋又紧张。其实，兴奋紧张的不止我们学生，更有学校老师。我们班共有四十多个学生，由于上一届高中班没有一个考上大学，所以老师对我们考上大学的愿望甚至比我们自己都要强烈。我们班主任何老师更是积极。他家虽然离学校不远，但他却住在学校里，从早上一睁眼开始到晚自习结束，几乎都是在盯着我们。要是他看见你在做与学习无关的事，上他的语文课时他一定会提问你，你回答对与不对他总要批评你。到了高三下学期，我们就没有周末和节假日了。周末也不许回家，实在必须回家的第二天要回到学校上早自习。

高考复习的最后一个月，是一年里最炎热的日子。老师为了让我们凉快一点，就在操场上拉起了几排电灯，晚上让我们到操场上复习。可是那强烈的灯光却把四面八方的蚊子、虫子都引了过来，我们要不停地摇扇子驱赶蚊虫。老师又心疼我们，就在四周用麦芒点起了火堆，闷出浓烟驱赶蚊虫。天气炎热、灯泡灸烤、蚊虫叮咬、烟熏火燎……我们四十多个同学天天都被热烤得汗流浃背，个个都被蚊虫咬得体无完肤。

还有更难忍受的是，那个时候我们寄宿生住在学校里，除一日三餐有限的定量外没有其他瓜菜零食，所以基本上吃不饱，高强度的复习又让我们体力消耗很大，说我们天天饥肠辘辘真的是毫不夸张。于是，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同学常到外面买馒头吃。我囊中羞涩，就和那些馒头无缘了。好在学校里备有井水，有时候食堂大师傅还往井水里滴几滴醋，放几片黄瓜，清凉解渴，还能充饥。不过最令我永生难忘的是，我有一个好同学不时从家里带来鸡蛋、粽子、年糕……不难想象我吃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多么感动，今天回忆起来还让我热泪盈眶。

我们高考考场在南通市，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城。那高楼大厦，那车水马龙，看得我两眼发呆。考试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进考场前老师还在给我们说题。还有就是年轻的冯老师把他的手表戴在我手上，提醒我要掌握好时间。

三天高考结束后回到家里，我就开始下地干活为母亲挣工分，尽我作为长子的责任。一天，一位大队干部通知我去县里参加高中毕业生代表会议。一起干活的乡亲们问是不是我考上大学了，大队干部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大学最好，考不上就回生产队当记工员。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县里参加会议，发现大家对会上讲的什么都不太关心，只互相打听有没有高考发榜的消息。第二天，一位外校的同学说发榜了，他已经考上了。这消息使我们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又不知道该找谁去问。

突然，我看见我们学校初中部的一位老师兴冲冲来到我们会场外的院子里。他曾经是我初三时的班主任，当年我们班四十多个同学就只有我和另一个同学考上了本校高中，所以他对我一直都很喜欢。老师劈头盖脸地冲着我说：“你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然后用双手使劲摇着我的肩膀，连说“好啊好啊”。我一下蒙住了，不知是高兴蒙了还是被吓蒙了，反正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填志愿时我是报了个北京广播学院。晚上校长也来了，告诉我们发榜的确切消息。

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我家所在的生产大队。那几天晚上，我家场院里总是坐满了人。有的人问我是怎么考上的，有的人说我们附近几个大队没有几个大学生，也有的人猜测北京天安门有多高，也有的人说我这下就能见到毛主席了。

五十八年前的那场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从贫穷的农村一下进了首都北京。高考考试本身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但准备高考的那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令我刻骨铭心。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我们当事人才能真正体会。

如果要把体会说出来，那我就说：成功，总有代价；要想成功，就要付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