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碎片

        ——读《北京故人》

作为京旗满族的后裔，谁的骨子里都会有点儿旗人的情结。这个情结，有打乾隆年间，从京师顺天府迁至北大荒后，对这块沃土的爱慰；更有对留居在京师的祖上，邂遇何等命运的探究与思忖。它们仿若时光的碎片，时不时翻弄着我的记忆，让我庶几燃起写作的欲火。

一翻开徐敏乔柏梁的《北京故人》，思绪便沿着徐氏家族的兴替荣衰，悉心拼接起时光的碎片，身置其中。

于作品中，一遇及“王府”的字眼，心里瞬然便会纷扬起一场场蛮越时空的雨雪。那一场场雨雪，有皇家的荣宠，有贵胄的没落，有灵丽的“满绣”，它们嵌在枕上、落在鞋上、攀于胸襟，成了不灭的民俗，异立的化石。它们一一讲述着，讲述乾隆四十三年，皇上如何为多尔衮昭雪；其近枝宜亲王如何重受恩宠；蒙辱多年的宜王府重晋爵位；十二只御赐青花碟，如何辉映着皇族气魄。

光阴如水，时间被推置到光绪后叶。老宜亲王薨逝，嫡庶子先后继袭了亲王与贝勒的爵位。作品中，八国联军犯京后，这个载字辈贝勒，其七个儿子，仅老七金睿萱幸存。那场战乱，贝勒爷护佑着老佛爷和光绪帝一路西狩。留守贝勒府的女眷，知道难避厄运，以致嫡福晋和三个侧福晋自尽。贝勒府门被洋兵撞开。银库珍玩皆遭洗劫。唯一幸存的，只乾隆帝御赐的金盆和青花瓷碟。

贝勒府的遭遇，传到了科尔沁草原。远嫁科尔沁的漪珏，说服自己的王爷丈夫，将小姑子萨仁花，嫁进了京师贝勒府，成为续弦嫡福晋。随后，贝勒府有了大格格金睿芸，以及小格格金睿芝。时光流转，一个金粉世家的恩怨，便由此展开。它，像个雕花盒子，盈盈散发出百年的沉香，徐徐漫落着岁月的尘埃，娓娓叙述着作品人物的爱恨情仇。

金睿芝，因母亲是蒙古草原的公主，父亲是大清开国王爷的后代，自打出生起，她就带着一种优渥的“气质”。这气质里，不仅有物质上的富足、不计较，更有骨子里的睿智聪颖，有见识，擅谋划。她认准的事，也必会倾力去做。

当年，金睿芝的父亲曾把她托付给蔺家班的蔺老板，让她去梨园里学唱戏，当然，谁也不敢想让她成为名角。而她，却愣是凭着副好嗓子，加之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唱成了京师名票。她的“萧桂英”活泼俏皮，她的“虞姬”有情有义，她的“穆桂英”气概夺人。

在家境发生变故时，一个小女子能为自己遮遮风雨，已经是很不易了。而金睿芝，能在同父异母的哥哥金睿萱入宫觐见皇上，一去不归时，认养了金睿萱留下的儿子金豫章。能在姐姐金睿芸遇难托孤时，展露出厚重的亲情。姐夫陆长渊在战乱中丢失。姐姐带着年幼的独生女，寻夫未果，陷入困顿，命丧丈夫失踪的城市。忍着悲痛的金睿芝，在东北一位老板宋济琛的资助下，几经周折，终于寻到了姐姐留下的、已落难的女儿陆湘锦。作为小姨，金睿芝收养了这个遗孤。她为孩子治病，给她教育，给她爱，给她温暖。

金睿芝知情知义。时时感念自己蒙难时，宋老板给予的帮助。故而，在宋老板遭土匪绑架，无人救赎时，毅然为其奔走斡旋，以过人的聪慧，化解了这场危机。

……

就在宋金二人商谈婚嫁时，生活又给金睿芝出了数道难题。其一，是日本投降那年，金睿芝捡到一个快冻死的日本小孩儿。她也因此成了这个异邦孩子的“母亲”。金睿芝周身都透着侠气。她丝毫不顾及任何反对的呼声，毅然为孩子取了“金逸”的名字。

她善良大气，犹如一济世天使。凡与她产生过密切关系的人，个个都得到了她的照顾。她惜情重义，从来不吝惜钱财，甚至生命。

一生中，金睿芝未曾生育一个孩子。然而，她视三个孩子如己出。其间，一个孩子是姐姐金睿芸的独女陆湘锦，一个是异母哥哥金睿萱的独子金豫章，另一个，是她“捡”来的日本遗孤金逸。

作为女性，金睿芝是值得敬畏的。然而，生活对她的考验，却从未歇息。尤为金逸不明的出身，令宋老板对于他们俩的婚事，有了新的计算。

金睿芝，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一边是想拥有的爱人与稳定的生活，一边是难割舍的与尚在幼年的养子之间的情分。这样的抉择，即便是拿到当今的社会，依然是一个难以做出决断的事情。金睿芝没有妥协，她一如既往，很坚定地依服了自己，依服了她善良的天性。

她决定置办房产，带着孩子们，从宋老板的家里搬出去。买房子的钱，从何而来？此时，金睿芝的精明，闪现出来。她用苏军格外喜欢的中国式嗒嗒走针的手表，与苏军热乎地联络。与管事的军官拼酒，换取了低价位的大量紧俏大米。又逢大米滞销，如何解决？这位格格出身的金睿芝，放下姿态，亲自在店铺的门口熬粥，关照街头的一众乞丐，迅速登上了新闻热点。大米畅销之后，她全身而退。用生意上赚的钱，买下了一处官邸。

至此，不依靠任何人，给自己以及三个特殊身份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家。这让宋先生对她尤为敬佩，也更加珍惜，从心底里接纳了她的三个孩子。

女子，应该以怎样的姿态生活？金睿芝，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坚持自我，善用天赋。从金睿芝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女性，破晓而来，想要的光芒，可以自己给。不依附，不盲从，有胆识，有气度，有超乎常人的努力，有对于生命的果敢，也有与之生来的睿智。

……

至此，我的心绪一直都被金睿芝人格的魅力引领着。我始终在猜想，猜想她后来的人生际遇。猜想她那套青花碟的下落。猜想她领养的三个孩子，后来的人生。以及，后来的后来，金逸的女儿金茵，又会怎样与她面对。猜想昔日风光的宜王府，将有着怎样的命运和结局。所有这些，都无不拷问着“故事”里外的所有人。

那些时光的碎片，仍旧在游走，仍旧在飘移，仍旧在接续。于是，便孕生了《北京故人》，以及诸多故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叠连碰撞，光彩炫目，装染了半方文学的田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