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相传,从前牯牛降山中有怪鸟。《山海经》说此鸟“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方圆几百里的山中,禽兽绝迹,不见人烟。一日,老子骑青牛路过此处。忽闻一声怪叫,狂风呼啸,巨大怪鸟从天而降,直扑而来。
只见青牛对天长哞,瞪圆双眼,张开四蹄,腾飞而起,向怪鸟顶去。此鸟向来骄横跋扈,不防青牛这般神力,不慎被牛角顶折翅膀跌落山梁。青牛纵身跃上将怪鸟紧压身下。时间一长,青牛化作巨石,怪鸟尸骨烂成黄土,羽毛变成千奇百怪的松树。
于是,为纪念这大青牛,人们把这山起名为“牯牛降”。
一鞭——锦衣夜行
夜色正好,星光普照。皖西某村头,蓝衣男子执杖而行。眸似朗星,鼻若悬胆,走起路来风在他的两侧缭绕呜咽。
这是一片零星散落的村庄,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黝黑的屋瓦,浅灰的马头墙,煞白色的方正状牌坊矗立在不知名的祠堂旁,只有几只聒噪的看门狗在吠。复看那男子,身后竟悄咪咪地跟了一队,众人静息凝神首尾相接压步而行。不禁让人怀念起明清时期镖师们连夜押镖之景。
约莫一炷香时间,蓝衣男子停下,明明是平整的柏油直路,队员们却险些撞得七晕八素。他一一确认好人数,再次提醒道:一会儿我说开头灯就开,但还是不要出声。
镖队再出发,不多时最后经过一盏明晃晃的路灯,借着灯光可以看到山峰像薄薄的水刀,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划过。很快,队员们一个个就消失在窄窄的小径上。
而蓝衣男子的名字,呼作文叔。
二鞭——流离辗转
月光下,平缓的丘陵像融化了一般,缓缓向远方延伸。凌晨四五点光景,镖队再次停住。文叔又去探路,正巧到了休息时间,一半人如释重负地下了包,大半瓶古越龙山在队伍后部分流动。头灯交错,人影斑驳,摇动的灌木里有魑魅魍魉出没。确是瘆得慌,有人提议讲故事。
断续的提问只换来简单的回答,一碗碗海龟汤陆续灌入众人口中,在时而惊吓时而尖叫又时而爆笑的氛围中,黑夜似乎并没有开始时可怕。
此前全队第一回停住是一段急促的爬坡,警觉的文叔及时发现和记忆中路线的不同。啪的一下训练有素啊,后队变前队,几分钟后便重返正道。
六点十分左右,天空开始透出白色,众人的视野渐愈清晰起来。总算是熬过了这第一夜。
三鞭——踽踽而行
日光已然抚摸在远处几处山尖上,还需要个把钟头才能照到山脚下的镖队。正是常绿阔叶林和落叶阔叶林混合的地带,地势不复平坦,软塌塌的松土、颗粒状的碎石子不时窜进众人的户外鞋。
兴许不久前山涧处有一场腥风血雨,前进的小径上接连横着好几段粗壮的乔木,文叔看了直摇头,到底怎么走呢。
众人的眼前陡现半棵树。像极了一把剑,长有三丈粗如大鼓,表皮古拙。横在路中央,却仍有遮不住的沉重感溢出。它明明离地并不高,众人却无一例外选择了半跪半爬式的通过而非跨越。
为什么走了好久的路还是在上下横跳?不是得上一千八的海拔嘛?有人忍不住提问。倒下的树木上耷拉着几枚手掌大小的菇类,洁白如少女的手臂。
四鞭——寻壁而上
空气中的味道变了,向阳面的乔木在东升的旭日下混合出油脂味的香气,取代了背阴面的潮湿、腐朽的气息,路边也不见了蟹爪兰。
两三分钟停歇的光景,后半节的队伍倏地意识到已然和身轻如燕、一骑绝尘的文叔等人脱了节。一处缓坡路分两条、各表一方。
只见一老一少挺身而出,停住后边众人,沿着左右两条路各自探索。少年选了左路。起初左路更好走,大量的落叶让地面绵软踩起来有清脆的沙沙声,坡度更缓且有连续的小树用作向上爬的支点。
却未料到二十米之后坡度陡升,少年被几颗赭红色、碗口粗的树拦住。他摇身呼喊,试图让老者探探右路。然而右边也不对,老者的脚下越走越窄,直至一块冰箱高度的巨石。
“在——哪——里?”少年的内心焦急起来,开始奋力对着前方呼喊。队尾的几位大哥丝毫不慌甚至还坐下谈笑风生。“沿——着——山——壁。”几次之后,文叔所在的前队给出了回应。
五鞭——碎石乱葬
原以为山路险阻、时间漫漫,实际很快便到了晌午干饭时。植被又有了新变化,寒温性的针叶林逐步出现,浸着潮气的松枝握在手心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扎人。
稳重的文叔迅速咽下几口干粮,继续上窜下跳确保没有人员掉队。“一会儿前面的先走,爬完乱石岗会有一个石房子,大家在那里会合,我来压队。”好!队里站出一名黄衣女子。在户外徒步的传说里,她就是一个传说。女子身材挺拔、面容姣好、双目炯炯,她很快调好背包、直起双杖、开始带队。
乱石岗的石头真大啊、乱石岗的石头真乱啊、乱石岗的石头真多啊。石缝里不时有细细的荆条藤蔓冒出,盘枝错杂故意地拌人脚踝。
每向上登一步,都感觉肩膀在喊疼、大腿肌肉在战栗,膝关节在低吼、半月板在磨损。然而,每个人都清楚,没有下撤的选项。
六鞭——绝望坡前
约莫两点,拉好长的队伍在文叔口中的石屋集聚。她坐落在两峰交叠处,站在屋前极目远眺,虽然蜿蜒的山谷隐没在灰蒙蒙的一片,但山腰处紧簇的红豆杉、黄山松、柳杉给人以视线开阔、大开大合之感。
石屋上下两块磨盘状的花岗岩间约有两米高、五米见方的空间,最里侧阴气逼人指不定留有骸骨,石屋地面残留着昨夜的两块防潮垫。
这之后便是绝望坡,是登顶前最后一个坡的通称,需要矢志不渝的心智和生生不息的勇气加持才能通过。牯牛降的绝望坡不是光秃秃的山地灌丛、抬起头就可见终点的那类,而是故意在曲折的攀登路径上用茂盛的乔木遮挡觊觎者的视野。谁都不知道还有五分钟到底是有多久。
然而,少年们最优秀的就是,嘴里说着要放弃,心里却暗憋着一口气。他们只会说缓一缓,却永远不会放弃。
七鞭——日薄西山
山顶居然是平的,登顶后的众人迅速下包、找观景点、看日落。阳光普照,为云层镶上道道金边。背着太阳,黄绿蓝三原色泾渭分明;平目直视,植被的绿便因为剪影的光学原理变成庄重的黑。
在这山顶,远处的山完全看不清,临近的也只见一条若隐若现的山脊线。文叔叹口气,这不是水气这是雾霾,去年并不是这样。
仿佛就在一瞬间,太阳就转化成夕阳。她宝相威严,照在笔直的山壁上,山壁就像一块巨大的紫铜;照在密密麻麻的树杈上,枝叶变得金绿金绿。
气温逐渐下降,众人从包里取出内胆、棉服穿上,聚集在一块巨石上。年轻的女孩侧身站在落日前捏着手指试图握住太阳,嗡嗡的无人机在斜飞、拉伸的过程中拍下来众人的合影。
日落比想象中更快,不过三五分钟太阳已然不见,云朵偷喝了藏在群山怀里的酒,于是她的脸红成了晚霞。文叔铁石般的心,缓缓地融化在日落的醉意里。一起看日落的人,比日落更浪漫,他心想。
八鞭——安营扎寨
历经十五小时的自我鏖战之后,终于抵达营地。在落日余晖里欢声笑语的众人,话题除了晚饭还是晚饭,一切都显得那般轻松愉悦。
搭帐篷、接水源、支炉灶、烧火锅、放食材,空气中弥散起麻辣牛油、老坛酸菜、番茄清汤、自热米饭等等的香气,这是辛苦劳作一整天应得的奖励。
文叔没吃几口声称着凉了,躲进帐篷裹起睡袋,倚在黄衣女子身边。少时,人道武林远,皓首寻其处,几欲佩剑携酒,浩气饮江湖。到如今,最难消受美人恩。相看两无言,眼角挂笑意。
有一愣头青不识时务问女子往昔情事种种,她不愿多说颔首轻语,和大家一样,无非也是热切赤诚地爱一场,顺其自然、从心敬意。传统武术以点到为止。
九鞭——围炉夜话
饭局尽而美酒开。黄酒白酒加洋酒,兄弟姐妹一起走。你一支来我一支,腾起的白色烟雾里看似是尼古丁,实则是葬于记忆深处的往事。
月牙被嚼碎变成话题点点,回忆便流淌在漫天星海里。在山下,他们是鞠躬尽瘁的医生、是发量渐少的程序员、是思辨古今的哲学家,他们是繁华都市的一枚枚齿轮。在山上,他们是不会烦恼的苇草,于触动的冷风里飘摇。
夜已深而篝火起。有人唱着唱着便不得出声开始眼泪,有人拉着刚认识的女闺蜜的手窃窃私语,有人不断地捧起地上湿润的松枝丢进火里,有人鼓着腮帮吹火苗却眼见她式微。
跳动的火焰映着文叔的眼,文叔的瞳仁里藏着年少时的种种。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柴尽火灭,长夜安稳,多所饶益,众人钻进各自的被窝去邂逅那些飘忽不定的梦。
十鞭——功成下山
七点,太阳尚未起床;而八点,已经明晃晃地照人眼。
“帐篷不用收抓紧吃早饭,最后来不及文叔总会帮你叠。”不知是谁在开玩笑。
汤达人、热红茶、牛肉饼、煮鸡蛋、姜母水,昨日被掏空的众人们又可以了。
下山的路相当平缓,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明明是初冬却让人不住想起《柳树间的风》动物们欢天喜地享受探险生活的画面,队伍里不时爆发出银铃般的欢笑声。平均年龄二十五岁的队伍,搞得还像小学生春游一样,真好。
要想练就绝世武功,就要忍受常人难忍受的痛。踩了一脚泥被迫臀绛的小彦闻如是想。
顺着山脊走不久海拔就降下来,众人视野里是清脆鲜嫩的茶园。茶园在的山体颇有梯田的形状,深褐色、蓬松的茶田不知是翻了土还是施了肥。
又过了片刻,文叔和众人的身影消失在牯牛降的领地,许是远离了这片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