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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国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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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2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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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梨树的酸酸甜甜

              谭国伦

 

一个人从小对食物的最爱就是从味觉开始,在廊坊安次区草厂村的朱靖常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朱靖常出生三天都没有吃上娘奶。是他奶奶忙上忙下用熬熟的冰糖雪梨汤平息了他饥饿的哭声,撑开他的小肚子,让他的小肚子敲起来嘣嘣如响鼓。瘦弱的娘第四天才挤出几滴奶水来,即便有了温热的娘奶,朱靖常对冰糖雪梨的感觉已经在他的味觉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有时候母乳的香甜都不能止住他的哭声,一勺冰糖雪梨怼到小嘴上,那甜丝丝的气息像灵丹妙药,刚才还哭声震天的屋子,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那一年是1944年夏天,庄稼青黄不接,朱靖常还有两个姐姐,一家人对于这个盼望已久的男丁到来,喜悦充满了朱家前后两个大院。

那个时候的朱家,家底已经丰厚,有土地二百多亩,一百亩种粮食,一百亩种梨树。家里雇佣了六个长工,三个种庄稼的,三个打理果树的。农忙的时候,一起忙乎粮食,果实丰收了,一起忙乎梨果。

说起朱家这份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家业,还得从朱靖常的高祖父也就是他爷爷的爷爷朱怡鸣说起。

草厂村的朱姓来自于明朝燕王扫北后,留下大量的朱氏官兵屯田稳定边疆,到了朱怡鸣这一代已经是民不聊生的大清朝。朱家非常贫穷,吃了上顿无下顿,皇室朱氏后裔只能是精神上的自豪与安慰。鸦片大行其道,大清朝已经在腐朽和没落中风雨飘摇,距离北平和保定直隶府很近的农村,穷人家的男丁有选择变成半个男人,去清朝宫里做事,俊俏女子在怀孕生产后有的去大富人家当奶娘。为了生计,朱怡鸣的父亲也想让他净身后去宫里,因为贫穷,什么大明朝皇室血统的尊严也顾不上了,但是朱怡鸣却在那个黑夜跑了出去。一直跑到石门赵县,在一家种梨大户家里做了扛活的长工,一去就是八年。

赵县,是雪花梨的种植大县,有两千年的栽培历史,在全国很有名气,为历代皇家贡品。

八年后的冬天,草厂村的朱家人以为这个外出当长工的男丁已经不在人世。没有想到,朱靖常的高祖父赶着一辆马车,带着一车树苗,还有个押车的年轻女子回到了草厂村。这个女子就是朱靖常的高祖母。扛活的东家见朱怡鸣踏实勤快,人又年轻,一膀子好力气,还掌握了梨树的种植养护技术,自己的小女儿又喜欢,就招赘为女婿。朱怡鸣惦记着草厂村自己穷困父母,做通岳父一家人的工作要回草厂村,岳父要给一千大洋作嫁妆,朱怡鸣说有一车树苗就够了,金子银子总有花完的时候,一车树苗就是用不完的财富。

朱怡鸣用自己的积蓄置办了十亩地,用那一车梨树苗育种,种了二百多棵梨树。朱怡鸣为自己家过日子更是不要命,把在岳父家学到的梨树栽培技艺全部用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那二百棵梨树竟然非常争气,桃三杏四梨五年,第五年的时候,梨花雪白如海,成为安次县唯一的春天雪景。梨果争先恐后在枝叶里抛头露面,果大腰圆,像一串串葫芦,外皮浅绿变浅黄,瓤子雪白雪白,从酸甜变蜜甜。朱家每到收获了梨果,就送往周边的县城、保定府和天津卫销售,时间长了,成为直隶总督府专供品种。这样,安次县从朱怡鸣这里开始,就有了雪花梨的大规模种植历史。

朱家艰苦创业的历史也就与雪花梨血脉相连地一代代传承,朱家人也就拿雪花梨当成了宝贝。朱家传宗接代的几代女人也是用上千斤雪花梨作为聘礼,娶回来的媳妇。

到朱靖常父亲朱简生这一支,当家子弟兄有了十几个,一代代如同梨树一样的分枝分杈。最终坚持把梨树种下来的,也只有朱简生,整个村落里,除了朱家,就不再有成片成林的梨树园,有的只有房前屋后和院子里,零星栽种几棵。在庄户人看来,粮食才是根本,才是正经营生。朱简生一家奉行半梨半粮的农耕生活,用粮食填饱肚子,用果实发展经济,日子在村里上百年不曾衰败,但是也太发达不了哪里去。

 

朱靖常会爬了,家里人给了他一枚铜钱、一顶官帽和一颗梨子,经商、当官和种地,三层含义。结果那油绿带着浅黄的梨子就如同刚出生的滋味儿,吸引了属相猴子的他,父亲朱简生摇摇头,这孩子,不会有大出息,只能像偷吃蟠桃的孙悟空,做个偷吃梨子的“弼马温”,要历经七十二难,受一辈子苦。

朱家因为梨树而繁荣的历史是奶奶讲给朱靖常的。他还知道奶奶是用一千斤梨和十石麦子娶回家来的,母亲是朱家的丫鬟,父亲的第一房妻子因为难产败血症而死,奶奶又用一千斤梨果和一百斤麦子将母亲娶回朱家。

小时候,就知道父亲朱简生经常不回家,父亲在村里被迫给日本做了几年事后,又被迫着给国民党军队做事。就为这,四五岁的朱靖常被小朋友骂作小汉奸,他也不怕,只说“再骂我不给你梨子吃”,小朋友就住声了。毕竟那鲜亮的梨子在饥饿的年代,很有诱惑力。朱靖常喜欢和管理梨树的几个长工玩,那几个长工也喜欢朱靖常,给小家伙骑大马骑脖子,带他上树,小家伙的嘻嘻哈哈的欢笑声灌满了那片果园。

淘气的朱靖常整天在梨树园子里玩,和小伙伴们追蜂逐蝶,梨花的雪白,梨果的清凉,是一个孩子心灵里的最美好。在幼小的心中,雪花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水果,苹果的甜是涩甜,桃子的甜是浓甜,只有梨子的汁水像清澈晶莹的水晶,滋润得他的心里凉爽爽的,他在耳目渲染中也知道了一些梨树的栽培管理技术。

收获的季节,朱家院子里堆积着像山一样的梨果,今天移走一山,明天又搬回来一山,面对收获的上百万斤梨果,朱家人脸上都笑开了花,笑容像开了口的梨果,雪白又甜蜜。朱靖常围绕着果山跑圈,跑累了,就拿起一个梨子来吃。咔吧咔吧,声脆着呢。外面运梨果的马车排着长队,等待装车,这样的场面要持续一个月的样子。

朱家不仅会栽培梨树,还很善于储藏梨果。老朱家人在多年的梨树种植中摸索出一套很实用的储存方法。斜口挖入曲径通幽的地窖,这样可以防止空气直通对流,撒上少量的石灰,用于干燥,减少地窖里的湿度,用小块小块的塑料将没有任何损伤的梨果包裹严实,储藏的梨果必须在七成熟的样子,不能太熟透了,把果梗留在外面,用于梨果呼吸空气,挤出里面的空气,一个个放在柳条筐里。这样人工储藏的梨果能到达6个月之久。从第一年的冬藏开始,可以储藏到明年的春末。

一年三季,朱靖常都能吃上冰糖雪梨。

日本鬼子跑了,国民党跑了。解放了的草厂村实行土地改革。朱家200亩地,变成了十亩土地和十亩果园。曾经的花果山一样的果园一下子就有了很多农民进入耕种。少年的朱靖常有些不解。父亲朱简生说,以前他们是剥削阶级,应当把土地分给更多的穷人。

长工没有了,爷爷去世了,前面的院子也分给了村里的其他人,院子里的地窖也被踏平了。他知道,他不会像过去那样有更多的梨子吃了。

很多农民不会摆弄梨树,加上朱家梨树园子年代久远,结果率并没有过去那么高,有些果树过早进入衰退期,有的农户就将分包的梨树砍伐还耕。一百多亩的梨树园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成为土地上绿的黄的补丁。

上学以后,懂得了什么是剥削阶级,朱家占有太多的土地,让更多的人失去了土地,才会有这样的富足。他为自己是剥削阶级的后代感到耻辱,那些贫下中农的子弟,谁都可以吐他两口唾沫。那一山一山的梨果,并不是什么快乐和美好,而是封建剥削阶级的罪证。

“你们家的梨,都是压榨贫苦农民的血汗才长得那么大的,劳动人民的心血供养了你们。梨树就是罪恶的见证。”这些批斗父亲的话语,通过大喇叭钻进他的耳膜。朱靖常感到那些梨子不再可爱,不再甜蜜,虽然吃进嘴里还是甜的,感觉却多了酸涩味道。

受了小朋友欺负的朱靖常回到家责问父亲,你为什么要剥削别人,父亲也是有口难辩。

和朱靖常玩得好的有个小朋友,就是同一个街上的小男孩杨爱谷,杨爱谷有个妹妹杨爱霞。杨家也是穷得揭不开锅的贫农,分田分地以后,也分了他家的地。朱靖常心里很开心,别的小朋友分他家的地他不高兴,唯有杨家分他家的地他高兴,就像他平时将家里的梨子带给杨爱谷和杨爱霞一样开心。

父亲朱简生在批斗中,多少次想把那片梨树园子砍掉,但对于一个与梨树有了深厚情结的朱家人来说,又怎么忍心呢。梨树如果养护得好,可以活到200-300年,里面很多梨树比他们全家人的岁数加起来还长。如果梨树不结果了,锯断老枝,重新嫁接新枝,有的梨树都是爷爷父亲儿子孙子同干同根,就像他们朱家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儿子同院同生活,一茬茬的梨果给了朱家人生活的希望和快乐。

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父亲不光彩的历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因为朱家地窖藏过抗日游击队队员,有过汉奸历史的朱简生得到了免死之罪,无期徒刑。被带走的时候,告知朱靖常母亲,千万要留住那几棵梨树,他死了要埋在朱家的梨树园子里。

朱靖常的奶奶也老去了。大姐嫁人走了,家里就剩下母亲和二姐和他三口人。“汉奸儿子”“地主崽子”“劳改犯的儿子”这一顶顶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小学三年级上完,朱靖常看到母亲和姐姐如此辛苦,就不再上学了。他有时候怨恨起父亲,为什么要给日本人做事?为什么要给国民党做事?因为这些梨树让他们家成了地主?他们家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梨树?

朱家,因为梨树而兴,因为梨树而败。

朱靖常恨那些梨树,但是他又爱那些梨树,是那些梨树给了他甜甜的童年,让他的童年比别的小朋友幸福和甜润。

 

甜蜜的童年过后,便是苦涩的少年。割资本主义尾巴开始,朱家仅存的十亩地300棵梨树遭到了无情砍伐:那是资本主义流毒,必须清除,大饥饿年代,人民都吃不饱肚子,还能留下封建主义尾巴?封建主义尾巴也好,资本主义流毒也好,都是坚决要铲除。朱靖常一家人,眼睁睁地看着那300棵树被无情地砍伐,母亲好几天都吃不下饭,院子里的四棵梨树树龄五十多年,十几米高,树冠拥挤把院子遮挡得严严实实,阳光很难透进这个院子来,在炎热的夏季是最佳的凉蓬。因为母亲的苦苦哀求,孤儿寡母的艰难,让生产队砍伐决策者动了恻隐之心,才得到保留。

朱家的梨树终于留下了几根“血脉”。社会主义公有化以后,朱家和村民一样不再有半亩田地,土地上的甜蜜成为回忆,朱家院落里不再有丰收的梨果,青悠悠堆成小山。那饱满如同女人乳房的青梨,存在了朱靖常的回味里,十多岁的他成为生产队里最小的农民,每天跟着大人到田地里牵驴饮马,凡是适合小孩子干的活儿,无所不会。

在走社会主义道路过程中,他对梨树再也恨不起来了,生死在天,富贵由命。共产党的天下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是人人平等的发展道路,劳动者丰衣足食。这是他们老朱家必然的经历,他和家里人的思想在改造中得到转化,不像村里其他大地主顽固不化,被一次次批斗。朱家人再也不敢提自己是明朝皇室燕王朱棣的后代,封建的皇帝老儿已经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朱靖常每天下地回到家都要倚靠在梨树下坐上十几分钟,享受梨树带给全家人的阴凉,后背痒痒了,就在树干上蹭蹭,一家人在梨树下乘凉,在梨树下吃饭。盼望着监狱里的朱简生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

第二年春雪过后,树木都开始发芽,朱靖常也在盼望自己院子里的四棵树开出雪白的花朵来。然而,距离院门口较近的一棵树迟迟不开花,剜割下一小块树皮,里面全然干枯,没有任何因由地死亡。迷信的母亲说,灾年怕是要来到了。

果然,从1958年开始,连续三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饥饿的人们开始挖草根,揭树皮。野外的吃完了,开始吃房前屋后的草根树皮,朱靖常一家也是如此。一家三口看着院子里的三棵梨树,眼泪开始往下流,怕是这三棵树是要保不住了。

果然,饥民们冲进朱家,要砍伐这三棵庞大树冠的梨树。母亲说,给它瘦瘦身,好歹给梨树留一条命吧,把周围的树枝树叶砍下来,撸叶揭皮,又是那个生产队长带领着人,砍下了一千多斤梨树枝叶和幼小的青果。每家分配了十多斤树皮叶子和青涩的果子。

砍后的三棵梨树,原来是“勾肩搭背”的好哥仨,枝繁叶茂,青绿油亮,成了互相遥望的干瘪“老头”,向上的几根树枝带着枝叶,如同戴了一顶绿色的薄皮帽子,砍口流出很多汁水,朱靖常认为那就是梨树因为伤痛流出的眼泪。院子里一下子豁然开朗,阳光干热地照射进来,刺得朱靖常睁不开眼睛。

那个砍枝场面,朱靖常记忆尤深。那天,母亲让他上树给三棵梨树包扎“伤口”,用塑料布包好砍口,不让砍口里的水分蒸发。在包扎完第三棵树的时候,朱靖常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髋胯骨一阵疼痛,躺了一天后,又和正常人一样。那一年,他才17岁。在四十年后,朱靖常无缘由地瘸了腿脚,到医院检查,髋骨有骨裂,年轻的时候没有对接长好,老伴杨女士说她千挑万选,最后嫁了个瘸子,这是后话。

 

朱靖常童年的小伙伴杨爱谷在夏天玩水,差点淹死,救上来后,已经人事不省。是村里懂得急救知识的赤脚医生将其救活。但是因为肺部呛进去很多水,肺部始终不见好,现代医学为之定义为吸入性肺炎。一到冬天,咳嗽厉害,朱家的梨果成了救命的良药。雪花梨具有清心润肺,利便,止咳,润燥清风,醒酒解毒等功效,传统的中药“梨膏”就是用雪花梨配以中草药熬制而成的。喝下一碗冰糖雪梨,就能够气血畅通,朱家每年冬藏的梨果,也都卖给了杨爱谷家治疗肺病,杨爱谷在二十三岁时候,又查出血液病,血液中的白细胞大面积异常,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疫亡。

孩子小的时候,可以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后来长大了,男女青年见面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杨爱谷在冬天哮喘厉害的时候,朱靖常还可以随时去杨爱谷家送梨送梨汤,见到喜欢的女子杨爱霞。杨家女子就像雪白的梨花一样耀眼美丽。虽然他们玩得很好,但是杨家不可能把一个俊俏的闺女嫁给一个地主儿子。朱靖常的姐姐因为地主子女的身份,那么漂亮的一个高大女子,只能嫁给南四垡村的断掉右胳膊青年,好在朱靖常这个“一把手”姐夫对她姐姐还好,朱家人无奈之中有了一丝欣慰。

杨爱霞懂得朱靖常的心思,她知道从小到大,朱靖常偷给她不少梨果吃,还有那些清凉凉的冰糖雪梨汤,但是她不能够到朱家去当“地主婆”。她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怎么能嫁给地主儿子?她还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好说不好听,她也忍受不了村里人的闲话。她的想法就是要靠着在铁路上班的父亲,也要到北京去上班,嫁给城里人。也因此拒绝了很多好成分家庭派来的媒人。他的父亲只是一个跑长辛店到廊坊的普通铁路职工,哪有那个能力安排了女儿的工作?杨父托人努力了好几年,给杨爱霞的答复就是,去了也是黑户,还没有工作。那么多返城的知青都要去扫大街,要么在家待业,不可能有她的工作。

朱靖常顶着地主儿子的帽子,没有媒人上门,也没有姑娘愿嫁,他虽然喜欢杨爱霞,但是自卑的他始终不敢开口。一直拖到了32岁,杨家女子也迟迟不能走出农村去,在30岁的那一年,终于认命地接受了现实。那个年代的农村终于结成了晚婚晚育的一对夫妻。朱靖常对杨爱霞的表白就是,一辈子对她好。杨爱霞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嫌弃他这个地主儿子。

小两口就在梨树下,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里,过着苦中有乐的甜蜜日子,很快,梨树下又有了欢声笑语,一儿一女来到了这个世界。院子里的老梨树结出的梨果同样又温暖和甜蜜了朱家后人的童年,让他们的馋虫得到解放。

朱靖常的父亲朱简生入狱二十六年后得到释放,父母、儿女和他们两口,全家人在梨树下有了团圆。

朱简生在狱中的时候,正值国家贫瘠,生产力低下,物资奇缺,在监狱里做梦都想吃一只梨子,每天都惦记着家里几亩地的梨树怎么样了,那是祖辈传下来的基业,和梨果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人竟然馋得要命。回到家中的秋天,见过老伴儿见过儿子,见了儿媳见了孙子孙女。最后是抱着老梨树痛哭,用拳头砸那树干,砸得老拳肿胀血流,一生的命运都因为梨树而悲喜,因为梨树而成为汉奸成为地主。梨子是甜,但是甜在身外的苦难只能用一生来体会。

他爹,吃几个梨子去去火吧。在老伴的安慰下,朱简生不管不顾,一顿狂吃,恨不能把二十六年没有吃过的梨子补回去。脾胃虚寒的一把年纪,吃梨更是火上浇油,终于在出狱后的第四年,离开了人世。

 

1978年的夏天,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一个炸雷,正房门前将近20米高的那棵梨树被一劈两半,劈下来的大树枝还把房檐砸碎了,一搂抱粗的树干成了白花花的利剑刺向风雨中的天空。

怕是又要变天了。朱靖常对自己说。那棵见证了朱家的兴衰,积蓄四代人的希望和梦想的梨树就这样被雷公召唤而亡。难免让他和家人一阵酸楚,小儿小女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雷,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闪电,吓得紧紧藏在他的身后。

他们家的地主帽子被摘掉了!朱靖常的母亲,那个76岁的老太太掂着小脚丫,拉着他和媳妇跪在院子当中,老泪婆娑,向着老天磕头,天晴了,晴天了。压在他们头上三十年的帽子摘走了,全家人高高兴兴地祭拜了祖宗,吃了一顿好饭。

重新分地了,朱靖常一家在村东分得旱地6亩和水浇地3亩各一块,一共9亩。

种什么呢?朱靖常征求家人的意见。要不,在水浇地里育上梨树苗,栽上梨树吧?

不,老母亲和媳妇杨爱霞坚决反对。梨树给他们家带来了太多的痛苦了。父亲朱简生那辈人的教训怎么能够忘记呢?万一哪天再被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再被当成资本主义的苗,把他们家树立成为斗私批修的典型呢?地主帽子再重新戴回来呢?他们家岂不又要面临灾难?

一致的意见就是,别人种什么,朱家也种什么,随大流。

两年后,当地安次县委县政府看到全县的老百姓谨小慎微,不敢大力发展多种经营,只限于传统农业。政府鼓励农民迈开步子,大胆地搞种植养殖业。万庄乡政府给朱靖常和其他农户都免费送去了100棵梨树苗子,让他们种,让草厂村的梨花开如雪海。

面对这100棵梨树苗子,朱靖常一家人不相信这是真的。他问乡里来的干部,以后不会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不会再给朱家戴一顶帽子吧?当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时候,朱靖常再一次流泪了:看来,朱家和梨树的缘分还没有到头呐。

有了政府的肯定,朱家人的梨树栽培技术又有了用武之地。钻进梨树园子里,朱靖常又想起了小时候在梨树园中的幸福和甜蜜,院落中,梨果成山。冰糖雪梨润泽了喉咙和身心,孩子们快乐的欢笑,甜蜜的成长,又让朱家有了大明皇帝朱氏后裔的荣耀。

朱靖常使出看家本事,来管理这100棵梨树。别人栽培梨树都是三十六般技艺,而他却是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拿花期管理来说,就有花前追肥、花前复剪、花朵疏除、人工授粉、花期喷硼、花期冻、花蝶驱虫等多道工序。看似在画中穿行,享受繁花的馨香,却是管理重中之重,花蝶飞舞,有的花蝶是在产下吃果的虫卵,需要甄别杀灭。

虽说有花才有果,面对满树繁花,朱靖常还是毫不留情地“辣手摧花”。疏除过多的花芽。开花消耗树体大量营养,疏除多余的花,使树体营养供应集中,提高坐果率,在花序分离时即疏花,每个花序留1-2朵边花。

防霜冻的方法,除传统的花前浇水和树干涂白外,他还有独家的熏烟防霜法。熏烟能减少土壤热量的辐射散发,起到保湿效果,同时烟粒能吸收湿气,使水汽凝成液体而放出热量,提高地温,减轻或避免霜害。他会用锯末、秸秆、柴草、树叶等,分层交错堆放,中间插上引火物,点火出烟,尽量使其冒出浓烟,还不灼伤树体枝干。

对于梨树的栽培技术,别人愿意学的,他一点都不保留,但是本村的村民没有像朱靖常伺候自己祖宗一样的耐心,村里其他人因为栽培不到位,管理也不精心,死的死,侏儒的侏儒,种了两年的新鲜后,看不到结果的希望,又纷纷还耕复种。紧邻朱靖常的邻地主人,一步一步地紧跟朱靖常的操作方法,和朱靖常一样梨树在第五年也挂了果,获得了大丰收。

朱家的日子好像又回到过去半梨半粮的状态,只是远没有过去的规模。种粮食的几亩地成为老伴杨爱霞的责任田,他就专心当梨树园的护花使者,忙的时候,两人便是互助合作。不过百十来棵梨树的产量也不至于远去保定和天津销售。秋季两个月,周边乡镇几个集市就可以把他家的梨果销售掉,一年可以获得两三万元的经济收入,日子像雪花梨一样甜美。对于几十种梨果来说,朱靖常独爱雪花梨,也成为了方圆百里之内的雪花梨种植专家。

儿子女儿远没有自己小时候对果园的兴趣和对梨果喜爱的强烈,日子越来越好,零食和水果也多种多样,冰糖雪梨也不再是世间最美的甜蜜。儿子读书努力,女儿读书刻苦,比自己小时候学习用功多了。看来朱家栽培犁果的日子在自己这辈子就要到头了,儿子喜欢吃梨,但是对栽培是一点都不感兴趣。儿子总说,有梨子吃,为什么还要去想梨树是怎么栽的呢?

 

艰苦岁月如同流年,幸福日子瞬间飞过。转眼就到了新世纪,邻地三亩梨树因为主人全家搬到城市里去生活,将三亩梨树园子转给了朱靖常打理,这样他有了6亩地,200棵梨树。连成一片,浇水锄草,间种杂粮,更为方便。

世界的变化也越来越大,让古稀年纪的朱靖常目不暇接。草厂村人挣钱的途径和方式越来越多,盖楼造屋,别墅小院比比皆是,比自己小院高大豪华多了,人们已经远远地把有粮填饱肚子有果换零花的朱家超越到了天边。儿子在北京城里也有了很好的工作,女儿在廊坊市里也有了自己的家。家家户户的欢笑不时传到了朱靖常的耳朵里来,他不时地感慨,新社会就是比旧社会好,共产党是真心为人民。

他的粮田他的果园也用不着像过去那么繁忙地劳作,他也会操作很多小机械,提高劳动效率。

让朱靖常吃惊的不仅是从北京来的105国道加宽变美,还有不远处永定河畔的大兴国际机场的开发建设,几年时间就建成营运。他想不明白的是,人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一眨眼,就把成片房屋推到;一眨眼,高楼拔地起;一眨眼,桥梁铁路就飞架南北。都是秒秒钟的事情。机场的飞机从头顶飞过,还能看见机翼上的标识。

面对世界的变化,他感觉自己老啰。但面对那一片梨树园子,他又恢复了青春活力,好像面对自己的老情人一样,有说不完的话题,有讲不完的故事,他还有的是力量精心细致地打理这200棵梨树。梨花、梨叶、梨果、树干,都会让他精神振奋,梨树园子的香郁像是龙牡壮骨冲剂,让七十几岁的他,耳不聋眼不花,双手还有一把子好力气。只是年轻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髋骨没有长合好,让他的腿脚有些瘸拐。他买了一辆电动三轮,可以带着老伴下地进园,方便快捷。

儿女有了好的生活,他和老伴就这样想着,干一天算一天,直到老死就得了。但是还有让他想不到的事情,天上的大飞机要带跑他的梨树园子。

飞机飞起来,竟然要把他的家带走。草厂村全部征迁,征迁的还有周边不少的农村。还要把他的土地收走,他刚盖上才几年的大瓦房也要被推到。

活了一辈子,总要往明白处想,政府征迁有政府征迁的道理。大兴临空经济区这个新名词儿又来了,政府要用,都是为了百姓,他哪能反对?让他不能割舍的是那一片6亩地的梨树园子,也要被征迁。

不远处的城市高楼,几年后就在草厂村出现。周边还要建工厂,“工厂”肯定比“草厂”要好,临老临老,还要住几年高楼大厦,过几年城里人的日子。政府给的待遇可是不低,人均55平方米的楼房,一家五口人可分得两处楼房,还有租房的流转钱。

廊坊通往机场高速的引线连通大广高速,引线将他的6亩粮食地和6亩梨树园分成东西两处。梨树园子不幸在引线西侧,在征迁范围之内。那是经过两轮嫁接的优质雪花梨树,个大脆甜,汁多瓤细。果瓤雪白,让人想到白雪公主一样的漂亮可爱。

离家念故园,人老惜旧物。院子里的那两颗梨树在沧桑中,随着机器轰鸣而倒塌,让朱靖常和老伴杨爱霞流了一天的眼泪。儿子却在高高兴兴地搬着可用的家具,在他心疼中不断地否定那些跟随了他们几十年的旧物。

老两口在105国道对面的天村租了一个院子。

 

政府没有亏待他的梨树园子。地块每亩10.5万元,地上物每亩6.5万元,6亩地给了他102万元。他如果卖梨果要卖上三十年才会有这样的收益,他又一次陷入大悲大喜之境地。

无人能够理解农民对土地的情结,老有所为的是,高速引线东侧还有6亩地可以继续耕种。儿子说,如果老爹实在是想种梨树,他可以买来梨树苗子,或者把那6亩地的梨树移栽过来,让老汉继续与梨树为伴。树挪死人挪活,太不现实的事情,让他重新摆弄小树苗,恐怕他见不到挂果就去见祖宗了。他难过地摇摇头,算了吧,种点粮食有个事儿干就成了。在这样的念想中,不再有任何与梨树相关的思维和想法。

没了梨树园,朱靖常老汉像丢了魂儿,每天抡起十斤重的大铁鞭,上下翻飞,摔得啪啪直响,清脆的响声能穿出十几里地,很多年轻人都不能把那根铁鞭抡响。常年的劳动和抡铁鞭,让老汉有一膀子好力气,脸色红润,头上没有一丝白发,只有眼角的鱼尾纹证明他有了一些年岁,远远看不出他已经七十好几。

但是朱老汉还是忍不住每天开着电三轮,穿过道洞子,去看他那几亩梨树园子。他总想在梨树园子被推到之前,好好看看倾注他四十年心血的一棵棵梨树。在每天和梨树道别的絮语中,心气渐渐平和,难受劲儿慢慢变淡。人有命树有终,一切都是自然安排。

周围的楼房都在快速地被夷为平地,一些树木被挖掘机连根挖走。唯独他的这片梨树园子无人问津,好像被遗忘了似的。

等了几个月,终于有人走近他的这片梨树园,指指点点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看来,200棵梨树是在劫难逃了。他又流了些清泪,一声长叹,哎,人命都无可渡,树命不过如此。

种树的不叫种树的,叫园林工人。园林工人开着大机械,在梨树园子周围大兴土木,翻土,机耕,整平,铺设管道,好像要重新种地似的。有人划线,有人操平,仪器设备都叫不上名字来,真是现代。干活的园林工人好像对梨树园视而不见,干活都绕过梨树园。他真的有些不解。

又过了一些日子,围绕他的梨树园,新移栽过来一些花木,还有草坪灌木,和他的梨树园错落有致,林木间还有花花草草,自动喷灌可以把水流打出老远,像一挺挺机关枪,旋转扫射出一根根水柱,树木都要被射杀。林带里还有一条黑色红色的彩色道路,用于人们休闲走动。

原来这些园林工人们建设临空生态秀林,因地制宜里利用了他这片梨树园!真好,省时省力节约了成本。他的梨树园不再是果园了,变成了花园。春天到来,他的梨树园一片雪白的花海,引领着周围的林木次第开花,紫丁香、连翘、月季、海棠、玉兰、山杏、碧桃、蔷薇、露梅、线菊,种类繁多,像五颜六色的壮锦,从机场高速引线一直到远处的永兴河岸。每种颜色都是一片,绝无杂乱。他不认识那些花,但是上大学回到乡下的孙子会一个个地用手机识别给他,还是他的梨树园的梨花最壮观,整整齐齐一块白云遗落在了地上。

梨树园没有被推到,让朱老汉心里非常高兴,每天都可以乐呵呵地带着老伴,来到生态秀林里转悠两圈。

还有让老汉喜悦的事情又来了。

“老人家,我们商量决定,生态秀林里的这片梨树还由您来养护。秋季的梨果收入都归您!”

“年轻人,你别拿我这个76岁老头子打哈哈了。”

“是真的,不骗您。树木靠养护,才有长久活力,果树更是这样。我们不太懂得梨树养护,所以交给您。”

“真的吗?”老汉知道,一旦卖出去的东西,谁还能白给他使呢?收入还归他,但现实真的是这样。

“老人家,您来养护,我们放心。所以,您还是那片梨树的主人。”

“好,好。政府对我放心,我一定让政府放心。”

就这样,朱靖常老汉两口,又回到了半梨半粮的生活状态,每天快快乐乐地奔忙在庄稼地和生态秀林里,打了兴奋剂一样。一晃就是三年,老汉黑红的脸上总是挂着甜蜜的笑容,笑容就像那永远开不败的梨花,灿烂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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