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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国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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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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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远方

十多岁随父亲下地刈麦。满洼都是金黄的麦子,一望无垠。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汗流浃背的父亲把腰完成“n”字,不停地往前移动,镰刀月牙一样透亮,执在他粗糙的手里,就像是大地的理发师,欻拉欻拉,麦茬就齐刷刷地甩出来,展露出大地的精气神儿。

割麦子是熟练,捆麦子就是技巧。父亲把镰刀夹在左腋下,抓起一小把较长的麦子戳齐,分成两绺,两绺麦穗相交扭,变成麦腰,往地上一摊开,放上一大堆刈下来的麦子,然后将麦腰两头一拢,右腿往麦堆上一个跪压,双手攥住麦腰两头,左手往怀里拽,右手往外拉,右胳膊一别,左手两个缠绕,麦个子就捆扎结实了。我感觉父亲就是在变魔术一样快捷,眼花缭乱。

“这就行啊?”我持怀疑的态度。

“你提溜到日南,也坏不了呀!”父亲信心满满。

父亲说着,就将麦个子拎起来,摔吧两下,那麦腰纹丝不动,看来捆得非常瓷实。

日南?日南是哪里?是“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还是“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爸,日南是多远?”我好奇地问这个刚熟悉不久的继父。

“你想它多远就是多远。”父亲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白牙,枣红色的脸上,带着慈祥,目光如炬,和那日的太阳一样,明亮炽热,近在眼前又恍若悠远。

“是山东日照南边?还是日本南边?” 队里分的承包地都是固定长度,切割宽度。南头到北头足有半里地长,宽度仅有拖拉机耕种的一个来回。天地相接处,地平线像一条圆周曲线将人圈在其中,烈日下,农活如山,远在天边的地头,感觉已经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日南”。

“那才多远下?”在这个小学还没有毕业的父亲眼里,日照日本都不算个距离,好像他一双长腿几步就可以到达。“日南”是超出人想象的远,他捆扎的麦个子结实得坚固无比,如同铁打钢铸。那是我第一次从父亲的嘴里听到“日南”这个词儿。

是不是河北农村的方言土语里就有“日南”这个词儿呢?我仔细观察周围的农村人,没有一个人说“日南”。劳动创造了语言,劳动人民创造了语言艺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表达,看来父亲就是通过他的经历创造了这个词儿。

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天津“当伕”,他们把响应毛主席号召根治海河当民工都叫“当伕”。最后回文安那一天,也许是太过劳累,父亲睡觉过了头,没有跟上回村里的大马车。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父亲难过了一阵儿,自己用一双脚板就踏上了回文安的路。在途中他去沟里方便了一下,又错过了回去接他的马车。大冷的冬天,他愣是凭借着毅力,把150里的回乡路踩在脚下,用了三天时间回到文安,饿了就去附近农家要点饭吃,晚上就借宿农家。家的方向就是他心中的一团火,激励着他脚下生风。

“当伕”的回乡经历成了他自豪的资本,每次和乡人喝酒,都会有这些自豪的酒词,把“日南”挂在嘴边。别人说他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他却说“远在心中,近在脚下”。生活的经历提炼出他关于远与近的人生哲学。

父亲是修理自行车的行家里手,村里的人找他修自行车,都是他们鼓捣半天都鼓捣不好才找父亲的,父亲问过毛病后,三看两看,三下两下,扳子钳子齐上手,三下五除二,就鼓捣好了,那些自行车主人总用怀疑的眼光问父亲这就好啦?父亲的“日南”张口就来:“放心骑去吧,骑到日南也没事儿。”

父亲嘴里的“日南”随口而出,但又是丰富的,是他心里没有标准的远。他如同仓颉造字一样,造出了这个让我刻骨铭心的词语。

在父亲37岁打光棍之前,总有人和他开玩笑,“老谭,什么时候娶媳妇?让我们听听你的窗户根儿?”

“甭着急,等到日南以后。”他都37岁了,还让别人不用着急,他很有信心和耐心,对别人说起这个“日南”还是父亲时间上的距离,很多和他同年的人都是儿子女儿老大了,只有他还形单影只。

“日南,日南,日南是猴年马月?”

“你慢慢等就是,保证有你的窗户根儿听。”光棍父亲是开心的,无拘无束。北方有“听窗户根儿”的习俗,就是跑到别人窗户下,听人家夫妻之间的悄悄话,尤其是年轻夫妻的“窗户根儿”更让人津津乐道。

那时候的父亲陪伴着一个鳏居老汉十几年,老少两个光棍儿住在一起,自然有很多共同语言。彼此交流着曾经听过的“窗户根儿”感受,老光棍感叹人生的孤独,在人生最美季节错过男女缘分,小光棍还说其实这样也很好,无牵无挂。父亲像三年级小学生学雷锋做好事一样,每天起来给那个老人挑水、扫当院、劈柴,做完这些回到爷爷奶奶那里报到吃饭,然后下地。老光棍经常感叹这么善良的年轻人,为什么遇不见善良的女人?

父亲像走在一条大路上,看到陌生人遗下的重担,毫不犹豫地捡起这副重担,继续前行,他以广阔的胸怀接纳了母亲和我及弟弟妹妹四人。那个鳏居老汉说善良的父亲自然有不怕晚的现成饭,但别人说他的“窗户根儿”没有味儿,一大炕老的少的,没有他们想象的内容。

父亲送我上学了,村小学校长特别地找到家里,说这个四川娃儿,很聪明好学。父亲说,好好上学,要有个日南的志向,干大事儿,你上到日南去,你这个继父老子也供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视远方,有着无限的光亮。远不像我现在对儿子说,你小子有本事考到火星上去,你老爹头拱地也供你,目标直接又准确。

河北人把上学不说上学,说上校;还把“安”说成“南”,“安全”说成“南全”,“安里村”说成“南里村”。还有不少农民会对做错事的孩子说,我这一脚把你踹到陕甘宁去,那意思把你踹得远远的。而平辈之间开玩笑是这样的语气,对方会说,好啊,我一下子就到解放区了,解放区的天,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我怀疑父亲的“日南”是“日安”,日子安稳。但那天他的一句话中的两个“日南”,还绝不是同一个意思,前一个还是形象轮廓上的远大,后一个是地域上的辽远。慈祥的父亲,从来没有说过把我们踹到陕甘宁的话,只有时而把他的“日南”咂在我们耳中。

日南,成为父亲心中的宇宙,也成为他生活的方向和目的地。他用自己的脚丈量着心中的远。那几年,日子不管多艰难,父亲总是为了我上学到“日南”,长本事到“日南”,不辞辛苦地劳作,每次下地后,那个又大又重的笨自行车后面都要拖载回山一样的柴草。以前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平添四张嘴,日子一下就艰难了许多,不过在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快乐。好像“日南”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别人说他一下就连老婆孩子都有了,捡了很大的便宜,他也不在意。我们仨兄妹还算听话,父亲总是笑呵呵的很开心满足。

高大的父亲似乎要顶破天,有他在,我就无忧无虑。学习时紧时松,大学终归是没有考上。父亲一脸严肃不停地审视着我,他总听别人说我的学习好,他的愿望谁也不知道有多“日南”,结果就是这个样子,他好像不认识和不信任我一样,让我不敢仰视他的脸。最终一声叹息,代表了他比我还难过,荣光不在,他“日南”的心愿一下子坠落到脚下的土坷垃里。

母亲让我这个不识稼穑的儿子去当兵,父亲好像看到另外的希望,心愿里有了另外的“日南”。兵车带走我的那一天,相处了九年的父子分别,他红着眼睛说:“远在心中,近在脚下。咱们是农村孩子,到了部队踏踏实实地干的,不要想那些日南没有用的。”我没有听懂他这个“日南”之音,流着泪水赶紧点头。兵车远去,父亲变成了天边固定的一个点,他看我消失在远方,我看他消失在尽头。

后来回想这个“日南”就是空旷不实际的意思了。

关内关外,千余里。父对子的思念没有距离,但也遥远,父亲的思念会不断地穿越他心中的“日南”,慰藉我在军营中的艰苦和寒冷。当我奋斗到部队机关以后,写信告诉父亲,他高兴得忘乎所以,我的成长进步已经接近了他心中的“日南”。

一日,闲来无事,翻阅部队机关图书室的大百科全书历史卷,竟然还真查出了“日南”一词。在大百科全书里,这样对“日南”做了解释:日南是中国古代一个郡的名字,其范围在如今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中部地区,辖境位于越南横山以南。公元前111年,汉武帝灭南越国,在百越地区设置了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共9个郡,隶属交趾刺史部。日南郡位于最南面,其名字的得来是因为当地位于北回归线以南,深居热带地区,一年中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太阳从北面照射,因而日影在南面,故称“日南”。《汉书·地理志注》曰:“言其在日之南,所谓开北户以向日者。”郦道元《水经注》也解释道:“区粟建八尺表,日影度南八寸,自此影以南,在日之南,故以名郡。”

这一查阅,还为我打开了知识的世界。日南,还是两汉以前的流放之地。流放,又称流刑,是古时候将犯人押解到远离政治、经济、文化文明中心的一种刑罚。在我国,最早的流放一直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尧帝将共工流放幽州,于是共工成为了最早的流放始祖。但那时候流放并没有作为一项法律制度被确立下来,直到秦朝一统天下后,流放才正式被写进律法。

与“日南”相关的古诗中也不乏名篇。最早的汉代无名氏有《别诗三首·其一》“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朝发天北隅,暮闻日南陵。欲寄一言去,托之笺彩缯。因风附轻翼,以遗心蕴蒸。鸟辞路悠长,羽翼不能胜。意欲从鸟逝,驽马不可乘。”路远,思念也远。飞鸟不能至,驽马不可行。唐代张籍的《送南迁客》“去去远迁客,瘴中衰病身。青山无限路,白首不归人。海国战骑象,蛮州市用银。一家分几处,谁见日南春。”将日南的路远和艰苦的环境描绘得更为形象。青山重重路万条,头发白了都见不到亲人,可见其远;瘴气缠身而至病,也许被流放的人离开了亲人,连目的地都到不了就病亡中途,也就不能见到日南的春天了,全诗极为凄凉和沉重。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见京兆韦参军量移东阳二首》同样也这样描述了日南之远之苦。“潮水还归海,流人却到吴。相逢问愁苦,泪尽日南珠。闻说金华渡,东连五百滩。全胜若耶好,莫道此行难。猿啸千溪合,松风五月寒。他年一携手,摇艇入新安。”不过李白的诗到最后还是比较乐观的。

看来“日南”在古人的眼里并不陌生,在他们的心中除了遥远就是蛮荒的艰苦。

“日南”真的很远,但是同父亲的“日南”相比就单一了。面对那本大百科全书,我沉思良久,“日南”虽远,却又很近很亲。小学文化的父亲也会知道这些?在那个知识获取途径匮乏的年代,他会知道“日南”?是不是巧合,还是在哪本古书上见到过?父亲的祖上也不曾出现过秀才和举人之文化根脉。在父亲的思维里,与“远”相关的概念是没有标准的,他也绝对不会知道早已经有了“日南”这个地儿这个词儿,如果知道,他会不会创造出另一个词儿来表达他心中的“远”呢?他又是怎么想到造出这个词儿呢,多年也不曾问过。

                                         (原载2023年第六期《解放军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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