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德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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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德煜
土家禁忌，这当中，有对神灵的崇拜和畏惧，对欲望的克制和限定，对仪式的恪守和服从，对教训的总结和记取。在今天看来，土家禁忌有些是科学与唯物的、礼仪的；有些是含有是宗教迷信色彩的。恩施，多民族聚居区，民间忌讳是蛮多的。
嫁娶禁忌。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们一个侄儿结婚。他岳母娘也离得不远，我们小孩子家家的也去看热闹。早上发亲（新姑娘出发）时哭嫁，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哭完，我亲家母（这称呼是沾哥的光，享受同等待遇）。又开始“封赠”（说吉祥话祝福）：“女儿啊，你出去发财发富，穿金戴银；人丁兴旺，儿孙成群……”话音未落，新姑娘跨门槛时不小心，脚在大门门槛上绊了一下。亲家母忘了忌讳，开口骂道：“背时砍脑壳的，你莫勾我门槛嘛！”我们当地忌讳女儿出嫁出大门时脚勾到大门槛，说是这样把娘家财运勾走了。
那时的农村农活繁忙，生活困难，精神压力大，心气儿不顺，许多农村妇女骂孩子、骂牲口，一开口就是“背时的、砍脑壳的”。这已习惯了，有时不是很伤心，也那么骂。可是亲家母刚刚都还在舍不得女儿，在封赠吉祥话，却一下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心存忌讳却又自己犯忌，把在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当地还忌无春之年嫁娶。无春之年，即当年无立春日，有些地方称“穷年”，穷年的穷字是结婚时日的大忌。忌单日嫁娶，好事成双，婚姻为男女双方的喜事，所以婚姻大多选择双日子。出嫁忌寡妇、孕妇、姐姐送亲。我们当地流传着“姐姐送妹子，要穷一辈子”的俗语。
忌喜烛不旺。在婚礼开始前，男家请两个儿女双全、肯劳动、善理家的人，在中堂同时点燃两支红蜡烛，插在神龛上。要是蜡烛燃得不旺，或中途有一支熄灭，会被认为预示新人有灾，不能白头偕老。
忌让新娘占强。新婚夫妇拜天地后，新娘新郎直奔洞房，抢坐于婚床上。男左女右，不得超过中界。有时新娘坐于中界线上，新郎便尽力将其挤出界外。这些“抢先”习俗，反映了父系制取代母系制过程中的斗争，是一种古老遗风。在当年，抢床位，那是一种斗智斗勇的活儿，只能暗中较劲儿，使巧招。因为若是为这事真要争个你强我弱，大打出手，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到手的财喜搞脱哒，未同鸳鸯枕，先演全武行，好戏还没有开场就被自己砸了场子，心里不像猫儿抓才怪！
忌讳孕妇摘水果，说是果子易掉落。月子里忌讳吃母猪肉、母猪油。说是吃了这东西，孩子会着母猪疯（癫痫）；不能吃羊肉，吃羊肉了，诱发羊癫疯。我想，这个忌讳就没有科学依据了。忌讳光着头，随时要用毛巾包着额头。忌生冷酸涩。这些现在看来、实践起来仍然有道理。
饮食禁忌。家里来了客人，招待的时候，鸡蛋不能打两个。为什么呢？因为两个鸡蛋，很容易让人产生其他蛋蛋的联想，不礼貌。客人也忌讳未请先动。美酒上桌，芳香四溢，也得忍着，当地所谓“主不请，客不饮”就是这意思。
还有，忌敲空碗，过去父母常常教训我们“敲锅敲灶，没得家教”；喝完汤药时将药碗倒扣，以示今后不再生病服药。因此忌讳将饭碗倒扣，认为这与吃药相似，不吉利。
吃饭时忌讳掉饭粒、剩饭，这是民间敬谷神惜谷物的心理表现，并上升为一种信仰。我们小时候常常遭到父母责骂：糟蹋粮食，要遭雷打的——！
没有结婚的男孩，一律禁忌吃猪蹄。因为猪蹄有个叉，大人说：吃了猪脚脚，媳妇儿要叉脱。听说这个原委以后，我高度自律，从几岁一直忍受到24岁“脱光”。有一天，在一户殷实人家做客，我一颗米没吃，一匹菜没吃，美美地“逮”了两碗猪蹄，遂了平生愿；还有，女孩禁忌吃鸡翅膀，理由是女孩吃了鸡翅膀，像鸡子那样飞岔岔的，不安静，行为不规矩，有失女子风范。这显然又是歧视女人的观念的体现。
居住禁忌。建家宅，需选好地基。基脚不能直接下在河沟里，称为“冷水洗脚，越洗越缩”，家境会越来越差，财富越来越少。屋基也不能选在后面有河流、溪水的地方，尤其忌讳屋后有沟水从山上直冲下来。当地称为“冷水洗背”。 “冷水洗背”，容易感冒着凉。冷，代表冷清，贫寒。房屋朝向忌坐南朝北，否则，一开大门，就会碰上北风扫堂，不吉利。
社交禁忌。长辈健在，忌讳子女做寿。客人进门，要热情招呼，主动让座，忌不言不语。招待客人，一般是“满斟酒，浅斟茶”。因为酒比茶贵重，满斟酒体现了主人大方，大方当然代表礼节重。宴客桌面要缝朝大门，正宾客坐上席。宴客时忌讳未成年子女上桌共餐，尤忌女儿、媳妇。
忌讳女人下矿井，忌讳女人坐别人家大门槛，忌讳女人经期串门。忌讳女人跨男人扁担，否则男人会浑身无力；尤其是忌讳女人从男人头上跨过或者骑在男人头上，否则将会被视为奇耻大辱。关于这一点，即使是同性之间都特别忌讳，被称为“打尿骚”。忌讳将女人裤子晒在男人衣帽上。风俗习惯有时候是很顽固的，直到现在，老婆若将短裤儿与我内衣一起洗，我心里仍然疙疙瘩瘩的，当然，不敢声张。若在单位民主生活会上为女人一条短裤扣我头上一顶大帽子：歧视妇女、封建思想。那就得不偿失了。公爹与儿媳语气动作不能过于亲密，授受不亲。大伯与弟媳也是这样。而且不能同坐一条板凳。这些是对妇女的轻贱、受男女性隔离的观念的影响。若有公公或者大伯子挑逗儿媳或者弟媳，甚至有实际的结果，当地人称之为“烧火”。当地也有民间幽默故意反着说：公公佬儿烧火为儿为孙；大伯子烧火正当名份。幺儿媳妇大伯子，挨挨擦擦坐哈（下）子。土家民间流传着许多公公佬儿烧火的故事。
我有个和卿哥是掌墨师，是个俏皮鬼。他给人家起造吊脚楼。立屋的时候说福事（吉祥话儿）：“太阳出来一点绿，照到主家立新屋，全靠公公佬烧火，不然早饭煮不熟。福事一毕，连声三起，起---起---又起！”哪怕他连喊三个“起”，排扇（一根根独立的柱头被枋片穿斗连接成一扇）纹丝不动，因为大家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哪来力气立屋？
称呼禁忌。姓姚的女士，你千万不要喊姚姐。因为“姚”“窑”同音。这个，即使是开玩笑都使不得。姓罗的男士，你千万不要喊罗哥。因为我们当地方言“哥”与“锅”不分，称罗哥，别人会联想到“罗锅”、刘罗锅。哪怕你是美女、少妇，哪怕你喊得巴口甜，人家也不会高兴。姓任的，不能喊“老任”，可喊“老本”，因为“老任”隐含着“老人”的意思，自己吃亏了；当然，也不能喊“小任”，“因为“小任”隐含着“小人”的意思，人家又不高兴了；姓龚的不能称其为“老龚”，可喊“老弯儿”，因为“老龚”隐含着“老公”的意思，尤其女士，这样喊，跟头就栽大了；姓秦的不能喊“秦哥”，尤其是女士。这个想必无需点拨了。姓佘的称他（她）溜老二（蛇），姓余的喊他（她）摆尾子。
日子禁忌，除夕和正月初一，是民间最重视的日子。忌吵架，忌哭泣，不准说“死”、“病”、“背时”、“砍脑壳”等不吉利的言辞。“正月吵架连天，背时败兴一年”。正月初一不洒水扫地，不往外泼水，以免将财气扫出，银水不能往外流。
我们小时候，吃过年夜饭后，大人就带着我们去给果树喂年夜饭，盼望来年有限的几根果树果子丰盛、甘甜。他们用畲刀在树干上砍条口，往那口里舀一调羹饭菜，一边喂一边问我们：甜不甜？我们心思都用在等大人在下一根树上砍口子的时候，就偷上一个口子的饭吃，那时，随时都感到饿谗谗的。所以就信口开河：“甜”，对上了大人的思路，妈很高兴。母亲又问：
“酸不酸？”
“酸！”
猛不知，心不在焉的我，头上已经着了母亲的磕拽儿（手指弯曲起来，用骨节敲打别人脑袋的动作，书面语称为“栗暴”）。着磕拽儿，硬碰硬，很痛的。我就哭。一哭，妈就吓唬我：你哭！今天哭了，一年四季都要着打，都在哭。母亲这一招很灵，我立马不哭了，吊着两颗眼泪水，扯起嗓子高喊：“不酸---”，以求吐出满腔悲愤。大人认为，细娃是纯真的，儿童的话是灵验的。但是他们不知道，戏剧是要排练的，台词是要背诵的。哪有不经过彩排，直接上演而不失败的？
初一早上起来，守着母亲煮汤圆儿。那糯米汤圆没有煮熟时，沉在水底，煮熟了就会浮起来。火候到了，那些汤圆儿一个个先后冒起来。我们很兴奋，就喊：“嗯！好一个儿巴起来一个儿”。冷不丁，头上又着老妈一磕拽儿。立刻额头起个青包 因为“嗯！好一个儿巴起来一个儿”隐含着家里病人多，好一个巴起来一个，多么可怕。因此又着了母亲的磕拽儿。不敢哭，我吊起两颗眼泪水儿，清口水吞得“个儿、个儿”地响、专心致志等候汤圆盛到自己碗里。
其他生活禁忌。忌衣、裤、鞋、袜等脏物堆放在灶上，以免得罪灶神菩萨。忌用脚踏灶和火炕中的三脚架，忌在家中敲锣打鼓。忌用手指嫩瓜，否则瓜要烂掉。忌转动空风车曲轴，否则肚子痛。鸟雀拉屎掉在身上，主不吉利。忌看动物交合，恩施俗语云“正月莫看鹰打鸟，二月莫看狗连裆，三月莫看蛇相晤，四月莫看人成双”。“男不吃祝米（酒）（为小孩的庆生酒宴），女不赶道场”。忌夫妻在别人家同床。恩施俗语云“宁借屋停丧，不借屋成双”。“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准看，不准捞”。捞，就是摸的意思。当地风俗认为，女人摸男人的头，男人不吉利；男人摸女人的腰，不尊重，起是非。直到今天，这仍然是成年男女之间不可逾越的底线。
唉！恩施民间种种禁忌不一而足……你实在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就请到土家山寨来，烧起树疙蔸，围坐火塘边，煨上酽熬茶，让我慢慢地给你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