罾沟传奇

罾沟传奇（小说）

丁德煜

康熙二十年，贺氏先祖贺仁富带领族人披荆斩棘，辗转来到咸丰县唐崖河与土溪河交汇处。时值夕阳西下，金辉斜照。贺氏众人放眼一望，两水夹明镜，双河落彩虹，山清水秀，平坝肥沃。坝子山边，有一棵巨大的皂角树，三米以上，撑起一把硕大无朋的阳伞。于是众人决定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劳作虽是披星戴月，前景却也欣欣向荣。周围邻居晚饭后时常相约：到皂角坪耍去。意思就是去贺家摆夜龙门阵、聊天。

日子并非一帆风顺。这里是后来名扬中外的唐崖土司副司的领地，他们与这里大姓又是连襟。要世代扎下根来，还是时有隐忧。

幸好贺仁富身怀祖传救死扶伤之术“傩神大法”，以独门功夫善行乡邻。他又派妻子、儿媳潜行老家秘学祖传武功“儒宗拳”。在一次土司举行的比武大会上拔得头筹。

贺家在此站稳脚跟后，更加奋发图强，十年功夫成为当地名门望族。他们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吊脚楼。贺仁富是大家的规划师，房屋不准乱搭乱建，要逐步建成一圈房子，形成一个天井。8年功夫，一家一栋吊脚楼，终于封成四合水天井式院落，当然，开有大大的迎宾朝门。贺仁富还告诉大家，要爱护屋后这棵皂荚树。它寿命长，非常适宜配风水。皂荚煮水后可用于洗衣、去污，可以节约钱；；可以治癣、通便、杀虫；皂角木材坚硬，耐腐耐磨。族人也要像皂荚那样，善于自清，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恳恳做事。要做到族无犯法之男，家无再醮之女。当然他的话不一定全对。

天井中的院坝占地近700平方，族人又齐心协力，精工细錾方石块铺成石坝子。堂堂皇皇，爽爽朗朗。院坝矮于住房。用条石砌成的阶沿石上，雕刻着“牧牛归来”、“仙鹿衔花”等图案，形象古朴，栩栩如生，寓意吉祥，雕工精细入微，透露出土家匠人精湛的技艺水平。从此这里又有了两个新地名，一叫贺家湾，二叫天井坝。

站在唐崖河对岸远观天井坝，老式吊脚楼飞檐翘角，村寨依山傍水，前面是奔腾不息的唐崖河，左手是土溪河，右边800米开外是大名鼎鼎的罾沟渡口。

这罾沟，有一条溪流汇入唐崖河，林茂草丰，生态良好，河里盛产鱼类。当地居民都喜欢用竹篾特制的一种工具在河沟边捕鱼，这种工具叫“罾”，其捕鱼方式叫“扳罾”。在这里扳罾的多，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里叫“罾沟”。

1913年秋，天井坝，迎来了她最珍贵的客人，最好的朋友。这就是后来搬上舞台的当地评书名段，“贺龙一到天井坝”。这天，年仅17岁，却少年老成的贺龙和他的同伴在川东买了一批骡马，回家途中，在咸丰水井槽街上歇脚，巧遇曾经一起做骡马生意的天井坝人贺廷珍在赶集。贺廷珍不由分说拉起贺龙和他的同伴就往家里走。 贺龙为人豪爽，最喜结交朋友，尤其是江湖奇人异士，对贺廷珍之父贺习之早就神交已久，遂留下二人照顾骡马，和其余几人欣然前往天井坝。贺龙到了天井坝贺家老屋，见到了其父贺习之，言谈之间十分融洽，很是投缘。又和贺廷珍的哥哥贺龙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大家在一起谈生意经，也议论时局，常摇头兴叹。谈兴正浓时，就听一个妇女边骂边朝这边追来：“混账东西，板壁上都是脚印，把我盐罐儿又打破了，看我不捶死你”。一个孩子应声跳进门来，四处躲藏。母亲挥舞着竹条已到身边。这竹桠是当地惩戒调皮孩子最厉害的“刑具”，是从成年楠竹身上剔下来的。剔掉侧枝只留主枝，打在身上，不伤筋动骨，却痛得钻心，而且经久耐用。孩子正在东躲西藏之际，贺龙一把将孩子拉过来，护在怀里。妇女举起鞭子，却突然看见一身虎气的贺龙，顿时愣住了。"这么小的伢，哪能忍心嘛！"“你不晓得呀！……”妇女将孩子的“斑斑劣迹”痛说了一番。贺龙劝道：“莫冒火哒了”，抱起孩子起身到自己的行囊里翻检了一会，找到一小包食盐递给那妇女。她看着这水晶石一般的岩盐却不好意思接。食盐在当年确实珍贵，但常年行走在盐茶古道上，贺龙比一般老百姓的机遇可就多多了。他把食盐塞到这妇女手里却不还她孩子，依旧抱进屋坐下来，这才细瞧孩子。不看犹可，一看就爱不释手。只见这孩子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灵光不过。“你叫么子名字啊？”“贺廷楷。”“几岁哒？”“两岁。”清清亮亮的童音让贺龙格外喜爱。孩子却挣脱他的手，蹦出门又去“匪”（顽皮、惹事）去了。

贺龙走的时候，专门找到贺廷楷的母亲：娃是个好娃，犟牛儿就要穿鼻桊，送他去跟先生读几学书，学点规矩、礼仪。然后学个手艺，或者做生意，见世面。楷楷妈含泪点头。贺龙又强行塞给楷楷妈一些银元作学费才转身离开。

民国封建政权的溃疡面已经蔓延到边远闭塞山区。“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逃征徭”。“天井坝”开始风雨飘摇。只有贺廷珍等会做生意、男丁兴旺的几家还勉强维持着表面的体面。

转眼间，贺廷楷就成大小伙儿了，十六岁就高出同龄人一头。正所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读书后，贺廷楷最大的爱好是偷老大哥贺廷珍的马骑。贺廷珍拿他没有别的办法，农活紧张时就拿他“抓伕”。不过贺廷珍倒不偷奸耍滑，当自家活路一样实诚、卖力。再者，二人都对脾气，见到那些狗仗人势的，爱打抱不平，弟兄俩也算是忘年交。秋收之后，河边纵马扬鞭，尘头起处，下马又是一通“儒宗拳”，虎虎生风，腾空而起，引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多少姑娘眼馋。红梅捷足先登后，许多姑娘仍然“贼心不死”。贺廷楷倒不拈花惹草。他爱看《三国》《水浒》《说岳》《西游》之类古书，潜意识主要是骑马狂奔，释放英雄情结。他期待着有朝一日仗剑行天下，挥刀剁阎王。

1928年12月12日，贺龙化名王胡子，在黑洞收编了王锡九组建的神兵后，南下鄂川边界。考虑到贺廷珍一家和自己有交情，群众基础不错，可以在此宣传革命，播撒火种，就带着胡国林和几个部下二到天井坝。

事有凑巧，贺廷珍刚出门到涪陵一带买骡马去了，父亲贺习之早已不幸去世，贺龙不禁扼腕长叹。贺廷珍的弟弟贺廷正热情地接待了贺龙一行。晚上，贺廷楷听说当年那个骡马贩子当了大官又到天井坝来了，马不停蹄赶过来瞧稀奇。他迅速从人群中辨认出了英气勃发的贺龙。他挨着贺龙坐下来，整宿不知疲倦地聆听贺龙和叔伯们纵论时事，一起兴奋，一起喟叹。贺龙对这个精精壮壮的小伙子也是由衷地喜爱。

第二早上，贺龙和队伍出发时却少了一匹马。他们边出发边寻找。转过湾来，在罾沟渡口，马背上一个翩翩少年正在向大家招手。贺龙一看，纵马向前，生气地嗔怪道“你小子，干什么！”“我要跟着你去打坏蛋！”“你妈妈晓得不？”“就是我妈妈要我跟着你”。“那好，你给我当警卫员。不过，以后像你今天的行为，就是严重错误。绝对犯不得。要一切行动听指挥！”贺廷楷装模作样举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

从此，贺廷楷在贺龙身边快速成长。无事练武，有事冲锋。贺龙还告诉贺廷楷：“你爸给你起那名儿的目的我也晓得哒，就是要求你走正道，做楷模。我希望你名副其实”。

1929 年 6 月底，湖南警备军第一军军长陈渠珍令向子云部从永顺进犯桑植，向派团长周寒之带领两个半营向桑植进发。贺龙命令红四军主力到桑植南岔渡口埋伏起来，另派几支小部队边打边跑，诱敌追赶。贺廷楷受命带一队骑兵赶到南岔渡口，把这里的船只放到西岸，方便向部过河。周寒之带了1000 多人边打边追到南岔渡口，看见渡口有船，以为贺龙部队已经溃不成军，急忙下令抢渡过河，夺取桑植县城。

周寒之们刚渡过河，立足未稳，红四军守株待兔，枪声大作。雨点一样的枪弹带着劳苦大众的怒火暴射敌人。雄壮冲锋号响起，贺廷楷手握长枪，身背大刀，冲在最前面。红军三下五除二就把敌人收拾干净了。周寒之想成漏网之鱼，借着芦苇掩护，拼命奔逃。看到芦苇里有动静，随后赶到的贺龙扯过身边一个战士的长枪丢给贺廷楷：“赏他颗花生米！”“好嘞！”贺廷楷接过枪，单膝着地，左手托枪，右手一抠扳机，“啪”地一枪就掀翻了周寒之的天灵盖。红四军在贺龙指挥下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向子云气得七窍生烟。7 月中旬，向子云亲犯桑植。贺龙决定将他们放进县城瓮中捉鳖。红四军主力隐蔽在城外山上，一部分断敌退路。15 日早晨，向子云的特务营从赤溪渡口渡过澧水，9 时左右进入桑植县城，后续部队逐次渡河跟进。贺龙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打得向子云首尾难顾，溃不成军，仓惶撤向渡口，企图渡河逃走。赤溪渡口上游因前几天下暴雨，水势湍急。上次打周寒之，贺廷楷负责为周寒之供应船只；这次打向子云，贺廷楷负责撤去船只。敌人赶到时，贺廷楷拖着两只木船最后一个上岸。气急败坏的敌人一起向他发泄。顿时，木船满身起了筛子眼。贺廷楷趴在地上，以船遮挡，腿肚子仍然中了一枪。万幸子弹从左边进，右边出。没有伤着骨头。危急时刻，大批红军赶到，龟缩在河滩上无法过河的敌寇，大部缴械投降，一部随向子云泅水逃跑，多数溺死在河中。从小在唐崖河边长大的“浪里白条”贺廷楷忍痛飞身跃入激流，他要活捉向子云。他潜泳到向子云下面，双手扯着对方双脚，一起一伏，一上一下。五毒俱全的向子云只有咕嘟咕嘟冒泡的份，哪有还手之力？不几下，双手双脚死命弹几下就见阎王去了。战士们赶快七手八脚将贺廷楷拉上岸，扶上担架。

赤溪之战，红四军歼灭敌军2000 余人、缴枪 1000 余支，取得了建军以来的空前胜利。

1933年12月，贺龙率红军辗转来到咸丰大村，在大地主朱海峰二楼召开了历史上著名的中共湘鄂西中央分局大村会议。

18日晚，贺龙、关向应商议了对策，一定要坚决纠正分局书记夏曦的“左倾”机会主义错误路线，拯濒临绝境的红军队伍，策略上还要有理，有利，有节，维护党和红军的团结。由于夏曦在这里是党和红军最高领导人，又长期顽固坚持错误，曾杀害了段德昌等大批红军將士。因此，第二天的会议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和不确定性。为体现对夏曦的尊重，虽是围着几盆木炭火，会议仍然将他的座位安排在上方。可上方却紧靠后门，若有人从后门下楼梯紧跑几步便可隐入丛林，极难寻觅。为防止厦曦孤注一掷，贺龙不顾个人安危，将贺廷楷调入屋后丛林秘密站岗。并告诉他，若有我党我军高级干部从此逃跑，不能开枪，只能智取。要以生命为代价防止分裂党和红军的情况发生。贺廷楷十分为难 ：“自己死不足惜，可那都是首长们哪！楼下那么多警卫战士，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设岗？”“院里的行动不一定能证明人家有异志，你这里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也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贺龙亲笔写下一张纸条递给他，承诺一切政治问题由自己负责。

由于头晚保卫贺龙、关向应商议机密，贺廷楷只睡了不到3个小时，他在屋里翻了几个辣椒带在身上嚼。林中积雪厚达20多公分，还偶尔从常青树上掉下一坨积雪到他脖颈里。好在整个会议有惊无险。会后，贺龙带领红军向“酉、秀 、黔、彭”一带发展，敌人从多地调兵对红军进行围追堵截。1934年4月初，红军在四川的彭水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来到咸丰水井槽，准备渡过唐崖河，然后向活龙方向发展。贺龙命令贺廷楷配合张营长率先头部队，联系贺廷珍，安排部队渡河事宜。

贺龙三到天井坝，贺廷珍这次正好在家，他非常高兴，马上与贺廷楷配合张营长安排族人和当地老百姓准备船只、木板、绳索等，帮助红军在天井坝一带准备渡河。

下午四点多，贺龙率红军主力抵达唐崖河边天井坝对岸。船工贺应品、贺应兴等用几艘木船帮助红军渡河。贺廷楷竹篙一点，一个撑杆跳飞身上船，为贺龙等首长架船。娴熟的技巧，优美的身姿，引得首长们啧啧赞叹。贺龙也不由感叹：哈格咂！你还是个多面手啊！由于是大部队过河，船只较少，贺廷楷又与当地热心群众带领习水性的红军战士去到上游乌杨树 “中沙坝”，踩着齐腰深的河水过河。

 贺龙渡过唐崖河后，立即安排红军一部为先头部队，领军前出燕子嵌宿营警戒，主力部队则在天井坝及附近一带扎营。

贺廷楷被特许回到妻子红梅身边，陪伴了她一个晚上。五年心灵相守，五年风霜雨雪，红梅珠泪滚滚，泣不成声。躺在妻子怀中，丈夫说，有你想着我，我就知足了，只是苦了你了。我们许多从平原过来的小战士，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碰过，早在我之前就已经为革命长眠在桑植、龙山那些地方了，父母连遗体都见不着……下半夜，红梅一觉醒来，努力克制着自己每一个细胞的渴望，轻轻拿开丈夫的手，睡到另一个房间，她要让他好好睡一觉。他知道丈夫每一天都在奔波，有时半夜三更还得突围，太渴睡了！

贺龙在贺廷珍家里安顿下来，能够再次相见，都十分高兴。他打开话匣子，给贺廷珍及周围群众讲解革命道理、分析革命前途。人越聚越多，贺龙带头把板凳搬到了屋外天井坝中和大家敞开心扉畅谈。贺廷珍经过慎重考虑，又进屋和家里人商量后，走到天井坝中，当着众人拉起贺龙的双手，恳请加入红军。贺龙非常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晚上贺廷珍在贺廷楷的配合下，又召集了他的十三个一起喝过鸡血酒的拜把子兄弟和部分族亲，共二十几人踊跃参加了红军，有力地充实了红军队伍，为红军注入了有生力量，扩大了红军在当地的影响。

接下来的时间里，贺延珍一直随红军在湘鄂川黔一带四处作战，贺廷楷还教大家“儒宗拳”。这在装备严重奇缺的红军队伍里，作用还是很独特的。星星之火，战争残酷。很多和贺廷楷一起参加红军的战士都光荣了。在桑植的一次战斗中，贺廷珍腿部被打伤，贺廷楷把老大哥背到当地一家老百姓家里藏在地窖里养伤。隔三差五还打来野味炖好给他送来。红军经常处于被包围、追赶中，居无定所，常常半夜开拔。伤好后，贺廷珍四处悄悄的打听红军的消息准备归队。这时，红军已踏上长征路，早就走远了。万般无奈之下，为了躲避国民党军的追捕，他只得利用他曾经的生意客身份作掩护，谎称被土匪抢了，一路要饭，历尽艰辛回到天井坝家中，成了红军离散人员。这是后话。

1935年11月，红二、六军团主力撤出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长征北上。决定留红十八师在根据地牵制敌人，完成任务后与主力会合。贺廷楷因人熟地熟，被安排到十八师师部协助作战。

红十八师浴血奋战完成了牵制敌军的战略任务，自己却陷入国民党30万重兵的包围之中。12月20日凌晨，红十八师在龙山马阻岭分兵突围，冲破了敌人的湘西防线在革勒车、杨柳沟等地数战之后，全师只剩1000余人了。29日，红十八师经恩施大集场抵咸丰黑洞宿营；30日经麻柳溪到小村、李子溪、钟塘；31日到达尖山大水坪稍事休息，决定从朝阳寺罾沟渡河追赶主力部队。

距罾沟渡口尚有10多公里，为了能在天亮前达到渡口，隐蔽渡河，减少伤亡，红十八师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半夜在朦胧夜色中急行军。那是一年中最严寒的腊月时节，战士们身着单衣、脚穿草鞋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摸索前行。贺廷楷走在部队最前面，为大家带路。

1936年1月1日，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十八师来到了罾沟渡口，这里河宽30余米，两岸高山高出平地600多米。

贺廷楷快步走到张正坤面前：报告师长，我熟悉环境，我带人分头去准备船只、门板。

“很好！立即行动！”

“是！”

贺廷楷带领本班战士来到附近秦家院子，看到一个老婆婆正好在院子里扫地。他定睛一看，很是惊喜：表婶娘！好早哦！

“哎呀！是楷楷呀，一晃又是三四年没有看到你啦！快喊你弟兄们进屋坐。”

秦表叔一听是贺廷楷带着红军回来了，早已跨出大门外来迎接。院子里的人们听到人声嘈杂也先后起身聚到贺廷楷身边。得知红军要从屋当门过河突围，立即分头帮忙，有的找船，有的找来门板、绳索等送到渡口。贺应品、贺应兴、贺朝璧等船工飞身上船，撑开舢板，拼命划向对岸。由于船只较少，过河缓慢，贺廷楷又与当地群众急忙带路，领着大部红军往下游水浅的乌杨树中沙坝跑，还要兼顾骑兵---马匹也需要从水浅的地方过河。转过一个山湾，贺廷楷突然发现一个身材玲珑的女人扛了一块门板，因头被压着，艰难地前行。走近一看，原来是他媳妇红梅。

红梅扔掉门板，抱住贺廷楷“哇”地一声，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用双拳在他胸前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哭声里满含着惊喜，怨艾，悲痛，种种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却无法用语言宣泄出来。见状，一位战士将他俩扶到路边一块草地里，二人瞬间擦干眼泪，丈夫拉起媳妇随队回走。有战士劝贺廷楷到家中看看。贺廷楷说：分秒必争，上千人人命关天，红梅协助我组织人马过渡，则当是陪伴我了。

到了渡口，夫妻二人赶在队伍前面踩水往前趟。红军战士牵着战马沿着他俩趟出的路线往前奔。先头部队战士刚爬上对岸，匆匆赶到的敌何友松团在对面山上开枪阻止我军。幸亏距离较远，子弹杀伤力较弱。战士们拼命往前冲，却很少还击。红梅心急火燎地吼男人：揍他龟儿子啊！打呀！““要离得近了再打，要保证每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这样一来，许多战士一枪未放就倒在了河中，300余名红军战士英勇牺牲，鲜血染红了唐崖河水。红梅看见，止不住失声痛哭。刚爬上岸的战士们裹着湿漉漉的裤腿，不要命地往前冲，几个回合下来，敌人就死伤无数，迅速溃逃。贺廷楷头也不回地对红梅说：你回去帮嫂子他们蒸粑粑，给我们送来，这也是战斗。红梅顺手捡起一个烈士旁边的枪支说，“不！我要跟着你，这一去，我们夫妇还能不能见面，都两说了。”贺廷楷猛地用衣袖勒了一把眼泪，无言地拉起妻子往前冲。五十米，四十米，贺廷楷举枪，“噹”的一声，一个刮民党士兵应声倒地。看到铁塔一般的贺廷楷，旁边那个敌兵胡乱放了一枪，回头就跑。贺廷楷立起直追，枪栓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啪”地一声，那逃兵一个狗啃屎，趴地上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敌兵爬起来正欲射击，给了红梅练手的机会，她举枪就打，竟然一枪致命。其他敌兵见状狂奔。可是哪跑得过贺廷楷呀！落在后面的两个见无处可逃，只得往两旁一闪，恰恰把贺廷楷夹在了当中。千钧一发之际，不等贺廷楷有片刻思索，二人发一声喊，同时举枪刺向贺廷楷。贺廷楷微曲双腿，往后倒地，一个后滚翻，立马站起，却不见了人。原来，那二人将刺刀直接刺进了对方胸膛，双双滚到坎下田里。贺廷楷走近看时，二人已双双毙命。其中一个，后脑勺插进了刀砍的包谷杆蔸子上—那斜截面如锋利的刀子。贺廷楷着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又飞跑着追赶。这时，贺廷楷手中只剩马刀。他飞身扑入敌群，砍中正面一个敌人，从头顶到胯底，一分为二。在他倒地之际，旁边二人举枪就戳。一人戳在他肋骨上， 一人戳掉了他的耳朵。贺廷楷顾不得疼痛，使尽平生力气，翻身跃起，抡圆马刀，金鸡独立，旋一圈，血光飞溅之中，敌人纷纷倒地。贺廷楷也随即倒在了地上。红梅赶上来，扶起满身是血的丈夫， 痛哭流涕。听到前面长岭岗上密集的枪声，贺廷楷犹如听到了冲锋号，跨步追赶。红梅说：“你伤这么重，追不上部队了，我扶你回家去养伤吧！”在妻子面前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贺廷楷一声断喝：“屁话！快走!”。

待二人追到长岭顶上垭口大路，战场都打扫结束了。张师长正欲盘问，走近一看贺廷楷满脸是血，上气不接下气，立马喊来担架，扶着贺廷楷躺了上去。这时，天井坝的嫂子、大婶儿背起红苕包谷粑粑赶到了。原来，早在渡河之前，贺廷楷就商量贺应品、贺应兴等天井坝的群众，组织了妇女在家做包谷红苕粑粑。战士们早已又累又饿，在师长张振坤的安排下，排着队鱼贯而过，每人拿了一个粑粑。司务长说：这真是雪中送炭啊！连忙找来银元，双手递到妇女们手里。妇女们不接，说，我们都晓得，你们是为我们穷人打天下，你们命都不要了，我们还要么子银元嘛！司务长把银元强行放到妇女们背篓里。他一看同院子来的妇女，就是红梅一人没有银元。“都是为革命，你还帮我们护送伤员。”就给红梅一个银元。贺廷楷连忙阻拦下来了：“照你这样说，渡口边还有那么多帮忙的乡亲们，这账怎么算？”连长只好作罢。

红军铁流开始移动。乡亲们打开竹筒，以茶代酒，挨个给红军战士敬酒。

一杯子酒敬我弟呀，你当红军去杀敌呀，咿呀嗨呀嗬嗨，家中事儿不劳你哟，咿呀嗨呀嗬嗨！

二杯子酒敬我哥，过了十八来接我，披红带花向你学。

三杯子酒敬我夫，盘家养口我做主，要送儿女去读书。

四杯子酒敬娇子，哪来忠孝两全事，精忠报国为娘知。

五杯子酒敬红军，情郎哥哥你早回程，长相厮守享太平。

红梅扶着贺廷楷的担架反复唱 “ 三杯子酒，敬我夫啊，盘家养口我做主啊，咿呀嗨呀嗬海，要送儿女去读书呃，咿呀嗨呀嗬嗨！

其实，红梅一直都没有机会怀上贺廷楷的孩子。贺廷楷反而觉得愧对身边战友，一边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一边给红梅揩眼泪 。

翻过山湾，经再三劝阻，红梅留在路边，看着红军队伍、看着丈夫远去，任凭眼泪无休止地涌流。她目送红军队伍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慢慢往回走 。

快到家时，突然草丛中一声枪响，红梅应声倒地。她艰难地抬头寻找，不远处一个敌兵正在蠕动。红梅拼命爬过去，扯过步枪，用尽平生力气撑着步枪站起来，奋力给那罪人杵了几枪托，那人终于呜呼哀哉。红梅也终于软下去。她努力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家，却再也回不去了……

经过艰辛转战，我红十八师到达贵州江口，红六军团政委王震带队亲自到江口迎接。看到长征出发前的三千精锐将士而今只幸存下六百余名衣衫褴褛、有气无力的疲惫之师，向来脾气火爆、讲究军纪严明的王胡子也禁不住热泪长流。张师长拉过浑身是伤的贺廷楷介绍给王震，王震伸开双臂抱住贺廷楷半天说不出话来！

十八师归队，跟随红军长征，千里转战，出生入死。这天贺廷楷带着他的排过草地。草地里到处是烂包田（沼泽），他带头在前面探路。除了责任、担当，他还仗着自己在唐崖河边长大，水性好，会游泳。走着走着，一个小战士的伤口被前面战士的枪托误撞了一下，他呲牙咧嘴退到一边。这一退，他一仰翻叉就掉进了烂包田里。贺廷楷让副排长带队探路，扔掉步枪跳进沼泽里。“浪里白条”这才晓得稀泥浆不比河水，进口容易出口难。而且战友们也不敢太靠近，不然会死更多的人。贺廷楷拼尽全力第三次将小战士顶起来，才被匍匐在地的副班长伸出的长枪救出。在战友们的欢呼声中，贺廷楷已经精疲力尽，浑身的伤痛也使他无法继续攒劲。他只觉得毅力已经被渴睡代替，自己在沉沉入睡、沉沉下落中即将着地……

秋风中，暮雨中，战友们擦干眼泪，在又有多人掉进沼泽后，摸索着终于走出了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