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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德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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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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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依稀慈母泪

梦 里 依 稀 慈 母 泪

灯干油尽,针石无济,母亲蜷曲着她那本已伛偻的身子,在病榻上,泪透衾枕,撇下儿孙,一声不响地撒手人寰。正如她默默无闻地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几十年一样。我并未能守在母亲身边给母亲送终。在这之前的几十天暑假里,我正躲在距家两公里外的学校柴屋里一边煎熬着甲肝中药,一边煎熬着身心。一晚,家兄跑来告诉我,母亲殡天了。我们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母亲尚未入殓。我泪如泉涌,撕心裂肺哭喊着扑入妈妈怀中,长跪难起。忆及孤儿寡母几十年的风雨历程、母亲的殷切教诲、自已未能事母至孝,一任双泪小溪般流淌。

当年,父亲是独子,不当壮丁但要当挑夫,一年少有时间在家侍奉父母、伺弄庄稼,脏活重活全凭我母亲一人承担,给孩子们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熬到全国解放,父亲母亲可以相依为命了,但贫困的阴影时时笼罩头顶。母亲一共生下8个儿女,由于缺医少药,最后仅存一双儿子。相继痛失子女,母亲本已悲苦的心灵犹如雪上加霜。

1957年,苍天为了检验我在恶劣环境中的生存能力让我来到这个世界。1958年,本来庄稼长势喜人,应是一个丰收年,可是壮劳力却被抽去土法上马“大办钢铁”,粮食烂在田里不准收,说是“挂起犁耙吃三年”。以后“吃饭不要钱,按月拿工资”。1959年,管着全大队粮食调配大权的父亲却率先把自己给饿死了。他撇下我们娘儿仨,独自头也不回地上天国寻找幸福去了。

母亲告诉我,父亲去世那天早上,她去一队赊了一副棺木,我家在2队,当中隔着一条沟。选择的坟地却在屋后一公里外,小地名叫板栗树,一路全是上坡;路呢,是人踩出来的山路。1队2队的劳力分别负责把棺木和父亲的遗体抬上山,饿得偏偏倒倒的社员们禁不起更多的折腾,没法让我父亲及时入殓。虽然是分开抬,减轻了重量。仍然直到太阳搁岩才抬拢墓地。母亲带着十一岁的哥哥、两岁的幺儿,再次跪谢乡邻,无声的泪水湿透了前襟双袖。

在友邻的帮助下草草掩埋了父亲,母亲便拉扯着两个孩子在别人的白眼与凌辱中挣扎。没有饭吃便挖天冬、麦冬,或剐枇杷皮吃,我怎么也难以下咽,只有干哭干饿。母亲每找到一个土豆、半截红薯,那便是我的美味佳肴。

当时小队办食堂,强占着我们的房子。我不但分不到一点菜粥,还经常“享受”韩信所受过的侮辱。在家乡的风俗里,女人从你头上跨(方言读qia)过去,那是奇耻大辱。我的一个族兄还公然责问母亲为什么不带着两个孩子远嫁他乡外地。母亲一如风雨中无助的鸡娘,伸开柔弱的翅膀,护住一双儿子。八岁时,我上学了。放学回家,为了凑热闹,我把母亲特意留下的不含野菜的锅巴饭端到小队打烤烟房的地方去吃,为此,娘儿仨的救急粮指标被扣掉了。“罪名”是,“他们家顿顿吃的是净粮。”

母亲太过善良,11岁的家兄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失去了父亲管束的家兄,野性地疯长。早熟的他,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挺直腰杆,能说会道,敢打敢拼,终于杀开一条血路。伴随着家兄的成长过程,母亲随时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将大祸临头。

母亲爱我们是没有任何杂质的,是溶于血液的,是深入骨髓的。早年我们家里一般都见不着一本书的影子。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得到一本《增广贤文》,她如获至宝地交给我,说可以学到些知识。那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读物。如果说我现在能够写点对联、诗词,与那时的耳濡目染是有关系的。可是其中有两句耳熟能详的箴言,“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许多家庭父母也会毫不讳言,直接灌输给儿女们。而我的母亲常常会提到“宁可人负我,切莫我负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客来主不顾,应恐是痴人”等等,却唯独从来不提“养儿防老,积谷防饥”。

母亲也会在夏夜纳凉时,一边给我和她自己准备手上活儿,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给我们讲牛郎织女、唱民间小调《孟姜女》、《洛阳桥》之类。母亲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可惜我是个不争气、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母亲夜唱《梁祝》长歌时,我没有被那凄惨的爱情故事感染,倒是祝英台迎接梁山伯办那十盘八碟的酒席勾引得我清口水在喉咙里吞得“个儿、个儿”地响。中秋节母亲讲嫦娥奔月,我没去领略那美妙的传说,惹我垂涎欲滴的也不是美丽的嫦娥,而是想象中的月饼;后来上文学课,再听老师讲嫦娥奔月,惹我垂涎欲滴的不是月饼而是嫦娥。水平未见提高,结果倒了个个儿。

母亲含辛茹苦哺育我们,挖药材、拾麦穗、割棕衣,换钱为我交学费,鼓励我好好读书,希望以此来改变我的命运,了却她的后顾之忧。我也还算争气,高中——中专——大学(函授),凭“硬考”一路过关斩将。我知道,个人命运,其实是与国运息息相关的。1974年,我考入甲马池区高中,强调这个“考”字,是因为许多年都不考试了,包括上大学。整天搞些虚头巴脑的学工、学农,课本都没有。这一年,小平同志被重新启用,全国抓整顿。区长梁代启敏锐地嗅到高层正能量的信息,他表示,冒着犯错误的风险,这届学生也要考试入学,择优录取。随后我回家报喜,我被择优录取了。

1977年,小平同志主持高考改革,我虽然只考了个中专,但是全校那一届高中生只有两三人上榜。走上工作岗位才发现,之前学到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于是1985年我又考入湖北大学函授学习。这一切都源于母亲的教诲与奠基。我摆脱了绝对贫困,我进入了文学殿堂。

参加工作了,母亲并未减少对我的关怀和担忧。她要我活得硬肘,走得抻抖,“饿死不吃猫儿饭,冷死不向佛前灯”;她要我给国家效力要莫偷奸耍滑,气力用哒气力在;要我对同事心胸亮堂,不要鸡肠小肚,吃得亏,同得堆。

还记得小时,每当我在外面惹了事回家,母亲总要责成家兄示以家法,不问青红皂白。也许传统的家风家教是把双刃剑,这使我养成了逆来顺受、遭人“明算”、暗算都还要陪笑脸的性格。

成家之后,我在一所普通中学给桃树、李树培土、施肥。肥实的果子也还不少。妻子一人在家做农活时,母亲在为家兄一家做饭(家兄侍奉母亲)时,多备一份,让儿媳吃点现成的,消停一下,小憩一下,又可从容下地。我的大女儿出生以后,母亲更是精心呵护,让儿媳无后顾之忧地下地干活,直至卧床不起才了却这差事。

妈妈让我解脱了困境,而她自己却一生没能脱离苦海。

长期的超负荷劳动,使得母亲周身是病。那时贫病交加,子宫脱垂折磨了她许多年;后来她腰也驼了,脊椎上有小卡长一节很明显的突出。乡人称之为鹿节,我现在才明白,那叫腰椎骨质增生。即使这样,她仍然一天要辛劳地操持家务。晚年他又染上咳痨病,并且这病要了她的命。

母亲教养我近30年而我却未能报答万一,令我抱憾终生。我刚读完中师,参加工作,接着便娶妻生子。白手起家,贫病交迫,举步维艰。虽只一堂之隔,我后院却随时埋着“定时炸弹”。记得母亲病危时,睡在中堂后面一个小屋里。我放学归来,坐在母亲床边。母亲自言自语,并非对我有什么要求:喉咙难受,好想有个梨子吃一口。我尚未来得及开言,正在板壁外面一个老旧的封酒缸盖子上切菜的“河东狮子”吼一声:“这季节,只怕有屎哦,有梨子!”第二天黄泥塘集市赶集,我给母亲称了一点瘦肉托家兄带回去,以免又引发战争;不几天,“河东狮子”锄草归来,见小孩把脸盆拖到进门处,影响了她的“进步”。她飞起一脚,将脸盆踢到香火板壁上。受此惊吓,母亲病情益发加重。幸得母亲有家兄侍奉,得以寿终正寝。

母亲与世长辞近三十年了,我仍时常梦见她泪水涟涟地抚摸着悍吏奸雄在我身上留下的鞭痕烙印;梦见她在浩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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