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草 鞋
1977年初,在当了半年生产大队畜牧场会计之后,我又被党支部选为“赤脚教师”。我晓得,叫我去当“赤脚教师”并非真叫我打赤脚去上课。不但不能打赤脚,我还得尽力把弄得“孔乙己”一点,摆点老师架子,身体力行“师道尊严”。我就找人借钱,预支了畜牧场给我的报酬,买了一双解放鞋。脱下脚上的草鞋,洗了洗我这泥腿子,穿上解放鞋,里面还套上袜子,去到学校。
土家人上山砍柴、上坡挑粪、上街赶集、“上房揭瓦”等等,不分天晴落雨,都穿草鞋。打草鞋是我们土家地区传统的手工编织工艺,是维持生活的基本技能。每当稻谷收割季节,乡亲们便将稻草扛回家堆码于房前屋后晾干,以备农闲时编织草鞋。
其实我们今天回过头去看,穿草鞋也有许多优点,利水,透气,轻便,柔软,防滑,而且十分廉价,还有按摩保健作用,尤其是不遭脚气。大家都知道,“脚气不是病,磨死无人问”。当年我们只晓得脚上奓“冰口”,不晓得脚上遭脚气。当然,在那困难年代穿草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草鞋的主体材料是稻草。别看是一双稻草做成的、难登大雅之堂的草鞋,千百年以来,那可不容易。是改革开放的巨大推力,才把它推进历史博物馆,供我们今天怀旧所用。打草鞋这一系统工程,我“有幸”全流程操作过。
要打草鞋,首先就要爬到高高的棕树上去割棕衣来搓棕绳---咸丰方言称那棕绳为“爽子”。经过长时间的采割,棕树已经很高了,梯子不长的话,还够不着。我扛上长长的楼梯,来到自留地坎上,将梯子斜靠在棕树顶端,像修吊脚楼时使用牮杆那种状态。我把手中的菜薄刀别在裤腰带上,腾出双手爬梯。到位了,我取出薄刀,右手扳着最外一匹棕衣,左手执刀竖着划开棕骨棕衣连接处,再横着绕棕树划拉一刀,一片棕衣就“顺产”了。单单打一次草鞋,所需绳子要不了多少棕。但是母亲仍然不会这么轻而易举放过我。打棕壳做布鞋底衬,需要棕:编织蓑衣,做活时遮风挡雨御寒需要棕;棕衣棕骨还可拿到供销社去卖了称盐买油。因此,割一次棕衣打草鞋,母亲要求我把所有棕树都割一次,不能自私自利,只管自己打草鞋。而且每根棕树只能割十匹以内,不能杀鸡取卵,要着眼于可持续发展。要是自家没有棕树还得花钱买棕搓“爽子”。“爽子”是草鞋的网架,经线。
每匹棕衣的上部是棕丝自然织成的,下部像一整块人造革,白净,漂亮。搓“爽子”之前要先将棕衣下部捶成一绺一绺的,才能充分利用棕丝。将棕衣扯成一顺一顺的棕丝,然后抽取适量棕丝搓成松散的棕条。将两股棕条夹在两腿之间,用双手搓紧,辫到一起,就成为棕绳,长度不够怎么办?两股棕条快搓到头时,头上都会小些,就逐步分别给两根棕条头上加棕条,搓和到一起,逐步就变成我们所需要的长度。一直搓到长度有3米左右。然后将这根草绳从中弯成两段,将两个绳头搓成一根绳,这就是一根“爽子”。像这样如法炮制再搓三根,这样的“爽子”每两根的头又搓成一股绳,暂时不长。就可以打一双草鞋了。
别慌!搓好棕绳,草鞋有了“经线”;还要选没有霉变,干燥、绵实、比较长的稻草做“纬线”,编织草鞋底板。梳去稻草外壳以及杂物。喷水轻轻捶柔软。就可以打草鞋了。
别慌,打草鞋有一套“行头”得找来。主要工具是草鞋马,有的叫草鞋耙,因为它像一个犁辕。还可以简单做个比较,它像个“才”字。做草鞋马时,到山林找一根材质硬的木料,主杆要直,作为立柱。要有一根与主干一样大小的微微弯曲的枝丫做“勾弓”。立柱大约80厘米高,勾弓总长大约也在80厘米。顶部做榫,横向斗一木把,当地叫横担儿,有两卡长——拇指与中指张开的距离,叫一卡,是一种民间原始计量单位。木把与勾弓(“才”字那一撇)方向垂直。立柱下面做榫,斗一木枋作为座子,起稳固作用。那勾弓起支撑作用。用稻草编织草鞋时要使力拉紧,一拉,立柱不是要倒吗。勾弓就撑住了,再加上双脚是蹬在立柱的底座上的,稳稳的。
还有一个腰钩,也叫草鞋枷担——一根折尺形的木棍,两端等长,用棕绳系住两端,捆在腰间从后面系个活扣。腰钩转折处,有一个一厘米长的枝儿、钉钉儿,是自然生长的,还要结实。所以即使寻找一个草鞋枷担也不容易。
配套设施还有油刷,锯一节竹筒,一端留竹节装上废桐油或者清油,把竹筒口用破布片堵住,倒着放,油就浸湿了布头,打草鞋时,用这油刷在“爽子”上来回勒几下,就不涩巴了。
打草鞋时,打草鞋的人将草鞋马安在座位对面。把“爽子”对折那地方套在草鞋耙的横担儿上,这一头从腰钩的转折处里侧拉出来,把绳头折转,挂在那钉钉上,绳头被压在绳与腰钩木头之间,腰往后,利用棕绳的摩擦力绳子就绷紧了,不会脱了,若想“脱身”,腰往前绳子就松脱了,“解套”很容易。
首先编织草鞋的“鼻子”,编到约5厘米左右时就逐步扩宽成为草鞋底板。随后安装靠近大脚趾一侧的草鞋“耳子”,随后又在小脚趾一侧后方安装耳子,估计底板长度够了,就安装“后耳”,左右对称,随后逐步收缩底板编织后跟。然后从身上取下草鞋,捶软、修剪草鞋底;编好后跟以后“爽子”不是还有剩余吗?这时使力将草鞋后跟竖起来,与草鞋底板成直角,将剩余“爽子”分别穿过附近左右两排耳子;再把草鞋鼻子那端的绳子续上长而优质的稻草搓成较长小绳子,将小绳子穿过大脚趾一侧的草鞋“耳子”,再穿过小脚趾一侧的耳子。再连接到两边后耳上,一双草鞋大功告成。
编织底板可以在稻草里夹杂些碎布条、桐麻丝、棕丝,这样的草鞋更结实,穿上去更舒适。
打草鞋用草鞋马,在农村算是讲究的了。要会木工活儿,或者在深山中找到合适的原材料,请木匠到家里来做。因此,打草鞋一般就没有草鞋马,而是就地取材,把板凳翻过来,权当草鞋马。准备一根小木棒,权当草鞋耙上面那横担儿。横担儿穿过两根棕绳的转折处,从两根板凳脚中间拿过去,别在板凳脚上。因为“爽子”是连在腰钩上的,腰往后使劲,绷紧了,那小木棍不会掉,可以开始编草鞋了。中国人民的吃苦耐劳精神举世稀罕。有的人打草鞋甚至连板凳脚也不用,就是把“爽子”穿过那根小木棍,蹬在双脚上,这头不是连在腰上的吗?脚一蹬,腰一抻,绷紧了,就可以架势打草鞋了。
遗憾的是,由于我成年后在农村待的时间不长,更由于我太呆笨,当年我打草鞋的技艺没有学精。
在那出工不出力,生产力低下的特殊时期,当年即使是草鞋也是属于奢侈品,大家得按时上下工,没有时间打;打草鞋还是一个系统工程,不容易牵跨势;许多人家里也没有棕树,打草鞋,打个屁!所以当年的民办教师、民办医生被称为“赤脚教师”、“赤脚医生”,虽然是个形象化的称呼,也并非空穴来风。几多农民连草鞋也没有穿的,很多时候就是打赤脚劳动。
随着时代的进步,打草鞋的技艺也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再过些年,就失传了,这是我刻骨铭心的曾经,我得把它固化下来。
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草鞋怎能当鞋?即使是解放鞋,即使是做农活,恐怕都拿不出手了。曾经的那些人,挺能活的!我想,惟其如此,才有万年闻名的中华文明。这还不算,20世纪初、中,还有一群人穿着它一边拼命奔跑,一边打胜仗,一年里走了两万五千里路。当然,这更是一群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了。他们把中华文明的精粹,做到了极致,推到了人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