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义长
自我懂事起,母亲的微笑,是我心中升起的太阳!虽然事隔多年,如今回想起母亲在失明的日子里,就像我在黎明前的深夜寻找阳光一样。那时,我不知道母亲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在一个温暖的季节,我正在准备大学毕业论文与实习事宜,突然收到家乡的来信,信中说母亲已经双目失明。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乎是一下子地,泪水就模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心绪翻江倒海,满脑子是母亲穿梭于深深丛林,躬耕于黄土的身影。母亲站在长满稻子的田地,眼睛很明亮的样子,流露着只给我的温柔和慈祥。
我反反复复地想,我的母亲怎么就失明了呢?怎么失明偏就是我的母亲呢?
我辗转难眠,房间里的灯亮了一整夜,我害怕在我身边虎视眈眈的黑暗。
母亲心地善良。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一个早上,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寒风刺骨,到处都是盖着一层白茫茫的薄霜,一个自称家乡闹水荒的中年男子操着四川口音,背着背篓,携着妻子和一双儿女来到我家门口要饭,母亲见他们冷得直打哆嗦,就让进屋里先烘烤烘烤,暖和身体,再找来一些衣服让他们穿上,还做了饭给他们吃。临走时,母亲还把她挖山药换来的两块钱从布袋里一层层翻出来,让他们带上,母亲说回去路途遥远,在途中给孩子买点吃的。他们非常激动,也十分感谢母亲,说她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母亲却只是淡淡一笑,催他们早些赶路。母亲的笑,是开在我心底的一朵花,在时光深处静静的开着。母亲的这一笑,让我一直记得。
母亲很勤俭持家。那时在小学读书,我总是穿我大哥穿过的衣服,母亲总是把大哥的衣服改来改去,兄弟三人循环的穿。虽是家境贫寒点,但我却勤奋好学,尤其是我所背的那书包,至今记忆犹新,除了背进学校,放学回家放牛,还会背上山坡,方便于看书。偶尔,看见一缕缕阳光穿过,十分透明,十分温暖与幸福。就这样,我的书包缝了又背,背了又缝,一直背到小学毕业。
从我记事时起,母亲总是穿着那件蓝布衣服,包着青布帕子,穿着一双解放鞋,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服装了。母亲的衣服总是穿了又洗、洗了又穿,穿得脱了颜变了色,甚至布料纹路稀疏,也总舍不得换新。
母亲对我要求很严,她从来没有因为我是男孩而惯养过我,相对而言,母亲对姐姐似乎疼爱很多。可惜姐姐却未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姐姐长到十八岁时就病逝了。因为姐姐的突然离开,给母亲的心灵很深很深的烙印,打击很大,整天哭得很厉害,声音都哭得沙哑了,眼睛几乎哭瞎,哭声惊动了十里山乡,乡亲们无不为之动容,纷纷赶来安慰。母亲就此也因此失去了很多快乐。
也许,母亲从来没有想到,命运让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亲人,就连享受一点光明的权利都要被剥夺。
大学期间,一个周末的早晨,我决定回家一趟,看望母亲。请完假,简单收拾好行李,到面包店买了点面包,便踏上回家的客车。车上人很多,一路上有上有下,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心念着母亲,我无心看那车窗外的风景,和崭新的楼房。老是焦虑地想着不知还要再过几个站才能到家。打开车窗,外面狂风呼啸而来,四处乱窜,打得我钻心的痛。车开得比我想像的还要慢得多,我好想它是风驰电掣的那样。好不容易才到达。
下了车,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尽管是四月的春天,太阳像雪花一样飘飘洒洒地漫天飞舞,懒懒地照在我的身上,但一点也不觉得暖和。好像一道闪光撕裂了的夜空,就连路边的草也毫无颜色。
回到家,整栋房子很静,静得听得到阳光在房子上跳跃。房子外的草藤也在阳光中快乐的伸展!我轻轻地推着那扇摇摇晃晃的木门,“吱嘎”一声响,门开了,我顺着一缕发红的灯光望去,见母亲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嘴唇不停的颤抖着,手掌在轻轻地拍着胸脯,轻吟着。我哽咽着走进母亲,跪在母亲的床前,叫了一声妈,然后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拉着母亲的手,一边轻声的宽慰,一边给她捶胸口,问她是哪儿不舒服?她没回声,只知道是她的儿子回来了,然后不停的摸着我的脸,潸然泪下,我也无声的哭了起来:“母亲!在那艰苦的年代,您好不容易把我们姊妹拉扯大,而现在我们已成家了,生活条件也好了,您却失去了光亮,作为您的孩子,我不知道能给您做些什么?”
我只能装做很轻松很不在意的样子,让母亲感觉不到我的难过。我知道即便是母亲的眼睛看不见了,但耳朵还很灵敏,所以有时在心情极坏的时候,我也会把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很轻松快乐。我以为,我的难过只会加重母亲的难过。
眼科专家诊断,母亲的眼睛患的是青光眼,由于年龄过大,视膜网脱落,不能复明,目前在国内是尚难治好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犹如千斤巨石,原本黑而沉的天一下子被猛地砸了下来。茫然,失落,我忧伤而无奈,身体像是瘫痪了一样,浑浑噩噩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连说话也是喘粗气。
参加工作后,我会尽量抽时间回家,陪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话解闷。家,已成了我人生的驿站。
二零零四年,母亲又经受了一个不堪承受的打击——我的父亲病故了。父亲撒手而去,家里自然失去了支柱,少了脊梁,形如坍塌的屋子了。我以为双目失明的母亲会痛不欲生,甚至对人生再无眷恋,让我宽慰的是母亲却很快又坚强地站立了起来。
在故乡的老房子里,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想吃什么,想去哪里走走,母亲总是叫我别乱花钱。
我想,母亲辛苦了一辈子,经受了万般痛苦,经历了重重挫折,现在眼看我们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却偏偏成了这样。
母亲独自一人在家的诸多不便,几次说服她和我们一起过,她总不肯。有一次,我勉强说服了她,但没住多久就闹着要搬回乡下去住了。母亲的脾气很倔强,谁也劝不了,说走就走,看她彳亍在我眼前的背影,我上前扶着,牵着她那一双皲裂的双手,我很惆怅,很迷茫,无计可施。我太了解母亲了,她一生中,就是这样坚强和倔强。
偶尔,我都会听到村里人说母亲某天又在念叨我们,某夜又在不停地哭,话里不无责怪。我无奈,却不能勉强母亲。偶尔在通话,母亲很少说要我们回去看她,只是常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能下地劳动……”
母亲的意思我懂,是说她现在不能够自由的在田间劳动,饲养家禽,春节我们回去就不再有年猪杀了。往年我家都杀年猪,熏腊肉,还有糯米粑和豆腐等丰富的
年货,节日过得很祥和。这些随着母亲的失明都难再现了。
每次看见母亲,都觉得母亲越来越苍老,越来越沉默寡言,身体无法制止地消瘦着。又是一个周末,阳光明媚,母亲听到是我回来的声音,就拉着我的手说:“儿啊,你不要三天两头往家里赶,要好好在城里工作,不必担心。”
母亲自己都这样了却依然惦念着我们,把我们放在心里,牵着挂着。
听了母亲这话,我的眼睛也会湿润起来,禁不住簌簌地哭了起来,我的心在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中苏醒了,像大海一样咆哮着。
我多次劝母亲到院坝里摸着走动走动,多晒晒太阳,给母亲讲沐浴阳光的好处。母亲静静的听着,也不时的点头,偶尔微微的一笑。
母亲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但她做一次饭,就要做上几餐的。每当我回家打开她的碗柜时,虽然闻着菜是有点馊的味道,可是,碗和柜子,却是光亮的。在这光亮里,我看到了母亲一生的节俭!想起母亲的那些黑暗困窘的生活,是多么的酸楚和伤感,心常常疼痛如刀绞。想起母亲摸着做事的艰难日子,我多次流泪洗面,常常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发愣就是一两个小时,心里才感觉平静点。
母亲不愿和我一起住,她是用母性的体贴和节俭来关爱着我。她总是说:“儿啊,你参加工作不久,条件不大好,还要负责弟弟上学。年纪大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我生在农村,对这里的环境比较的熟悉,生活很方便,没事的。”她还叮嘱我在外面要好好做人。有一次,我在梳理母的发间,那一根根雪白的银发,在今天的阳光里,特别的耀眼!我不知,这是她一生辛酸或者一生的坎坷?
母亲常常都是自己摸着洗衣服,扫地等家务活儿。
母亲对时间还是无法控制和使用,白天亦晚上,晚上亦白天,她从来都分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晚上。经常在晚上两三点钟就起床了,她以为是天亮了;也曾多次在白天中午一两点钟就睡觉,她以为是天黑了。大伯与邻居也常常来帮助母亲干活,拉拉家常。他们也告诉我母亲深夜,常常在屋后的林子里走动,喃喃自语。就这样,一种我们不知道精神动力,支撑着母亲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守望着,向前走着。
对于失眠的母亲来说,在我的心里她就是住在有声无光的世界里,每当我回家时,那一缕缕阳光照进窗子,像一丝丝缝补温暖的线,牵动着我们母子的心!母亲脸上荡漾起一层淡而轻的微笑,她把脸慢慢转向我,说:“儿,今天是不是大晴天,我感觉天很明亮,心里亮堂堂的。”
我轻轻地说,是的,妈,天很明,阳光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