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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永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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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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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昭通

三十年前,我在昭通生活过,生活过三年。那是一九八九年八月,我通过中考考上昭通地区师范学校。学校就在老城中心位置,紧挨着辕门口。我清楚记得,第一次来昭通的情景。当时水富到盐津这一段路正在全面整修,车辆禁止通行。从水富到昭通就要绕道四川宜宾、高县和筠连,然后才穿到盐津,再经过大关,再翻过高高的,一到冬季就下雪结冰的凌子口,翻过凌子口达到靖安,过了靖安才算真真实实来到昭通坝子,来到昭通城。

提到凌子口这个令多少司机望而生畏的地方不得不多赘上一笔。凌子口在昭通北边,也就是大关、盐津、水富、绥江及宜宾方向车辆进入昭通的必经之地。这里地势很高,也很险,路又窄,许多司机到了这里吓得瑟瑟发抖,尤其是北方平原上来的司机,他们哪里见过这种似乎缠绕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的公路。这也算是他们见识了什么是乌蒙,什么是乌蒙山上的公路,也算是上了一堂深刻的野外课。

一进入冬季凌子口在大雪纷飞中就会结上厚厚的硬冰,结了硬冰的路面车轮就会打滑,为防止车轮打滑就必须在车轮上套上一圈一圈的链条。要说在没结硬冰的时候,司机们个个是心惊胆战地经过凌子口,到了结硬冰的季节他们就不再是瑟瑟发抖,而是觳觫、惊恐,甚至瘫软。即便是习惯了危险的乌蒙山司机套上链条也真的是如履薄冰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前行。因此在凌子口产生出一个特殊的行业,以周边农民为主,专门为汽车轮胎套链条。夏天敏老师有一篇中篇小说《冰冷的链条》就是以此为背景描写了凌子口地势之高之险,链条产生过程的恩恩怨怨,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我在读书那时,只要到了冬季,学校就会特地从气象局那里预先了解凌子口大约什么时候开始结硬冰,然后在结硬冰之前放假,让我们这些在昭通城外读书的学生提前回家,不然凌子口一结硬冰,就会把我们冻结在昭通,回不了家。

那时我们水富这帮学生到昭通读书都是清晨五点钟乘坐水富到昭通的客运班车。客运班车从水富客运站发出,然后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扭秧歌似的上蹿下跳,左右摇摆中,一路颠簸,一路风尘,在白天和黑夜相交的下午六点过才到达昭通。这还得路上没有塞车,汽车没有出现任何故障的情况下才这样顺风顺水。如果遇上塞车,或是车子出现故障,或者是塞车和车子同时遇上,那到达昭通就不知何时了,兴许是深夜,兴许是第二天。我们那群在昭通读书的水富学生应该是运气较好,每到开学或是放假,即便有时在路上遇上塞车,或是车子出现故障,也是微不足道的,常见的,比如仅仅就是爆胎,换一下轮胎就可以正常行驶了,基本都能在深夜十二点之前平安到达昭通。

第一次踏上昭通这块土地记忆尤深。清晨五点客运汽车从水富客运站发出,绕一个大圈,经过宜宾、高县、筠连、盐津、大关达到昭通的时候已是夜晚七点过。当时只有十七岁的我对昭通是全然陌生,我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到昭通地区师范学校,但我知道这几天是开学时间,这几天去昭通读书的学生多,只要有去读书的学生,就总能找到学校。我很幸运。在同一车上遇上一个也是刚刚考起昭通地区师范的学生,不过他有家长送。他的家长一路上与别人摆龙摆阵中有些自豪地炫耀有熟人在清官亭接他,他可以不用在昭通汽车客运站(当时的客运站在现在的月牙路和南顺城路交叉处)下车而抄近路到昭通地区师范学校。听这位家长一说,我就默默打定跟着这位家长找到昭通地区师范学校。

在天完全黑尽的时候,客运汽车才驶进昭通城。在挨近城的时候,那位护送孩子的家长带着激动和亢奋的心情一直都在唠叨着叮嘱司机,要司机在清官亭停车,有熟人在清官亭接他。客运汽车在清官亭旁边徐徐停下的时候,司机有些迟疑,司机知道,这一车人大多数是学生,是才考到昭通读书的,往大处说是国家栋梁,这在他后面的话语中也提到过。兴许是职业的遵守,或许是人性的使然,本就是昭通当地人的客运司机不无担心地用昭通腔脆生生地说道:“儿喽,天都黑了,从这里下车去师范学校全是七弯八拐的小巷巷嘛,灯都没得啥子,黑黢黢的,你给是安全得很,应该在客运站下车才安全嘛。你这样下车,又是第一次到昭通,就不怕有抢人的,给是?”“没得事没得事,”那位家长胸有成竹地回答,“这天才黑不久,街上也有人走动,不至于就出现抢人的嘛,况且我们有两三个人。”

大约司机觉得自己是作了提醒,有效无效责任尽到,只要自己责任尽到了,后面如有发生什么情况,就与他无关了。接下来司机用的是很亲切的语言,声调比刚才温和多了,音量也降低了很多,问道:“这么晚了,接你的人还在没有,走没走?”

“没问题,没问题,他答应我的,一定等我,不会走。”

这位家长与司机边对话的时候,边把头伸到车窗边,瞪大双眼努力在并不太明亮的路灯下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的街上寻找他所要找的接他的熟人。瞬间,他以惊呼的语气激动地喊道:“在那里!在那里!他来接我了,停车,停车,快停车!”

这时街对面斜斜的前方出现一个人,只见这个人迈着缓慢的步伐向这辆欲停不停的客运班车走来。这个人边走边用手遮挡在眼睛上方,以减少汽车强烈的灯光对他眼睛的直射。他努力调整自己的眼睛辨别客运班车前面挡风玻璃上的路线牌,是不是水富到昭通的牌牌,是不是他要等待的车要接的人就在这个车里。

那个人走人近了,车里这位家长辨别清楚了,确定无疑是他的熟人,是来接他的熟人,于是他还把手伸出窗外同时高声招呼:“哎哎哎,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随后他豪气十足地对司机说:“你放心,你放心,看嘛,接我的人来了。”

司机欣然打开车门。

刚才司机善意的提醒,瞬间让我变得有些犹豫,要不要跟着这位家长在清官亭下车去学校。确实,天都黑了,万一遇上抢人的,怎么办?如果是我被抢,那么毫无关系的其他人会不会帮我?如果是别人被抢,那我又会不会去帮他们?——不在这里下车,那么到客运站下车。在客运站下车同样是天黑了,那么在天黑的客运站连一丁点的熟人也没有,所有的环境,所有的人物,完全空白,完全陌生,我又怎么办?……这时我心里有一种全然的孤独无助。这时我心里生起几许畏怯,几许凄楚。这时我心里弥漫着几缕恐慌,几缕迷惘。这时我好羡慕那位一起考起昭通地区师范读书的学生有父亲护送。当时还不能称为同学,毕竟之前不认识,之后也没在同一个班,之后我们也就称为老乡。反过来说,在那个还是少年年龄段的学生,作为父亲不护送自己的孩子是不放心的。有父亲送是幸福的。我没有家长护送,因为我父亲距离那时就已去世了整整三年。我是带着与我同时考上昭通地区师范学校的二妹走进陌生的昭通,这反倒成了作为大哥的我护送妹妹上学。

其实母亲也想过护送我和二妹,可是连她自己对昭通也是完全空白不说,另外还有一层更重要的隐情就是,她觉得自己千里迢迢去送孩子读书就额外增加了开支,划不着。平常母亲赶牛溜场在外面连一个粑粑一个馒头都舍不得买来吃的,怎么会愿意把这笔不小的开支无端地支出。母亲赶牛溜场是清晨四点过就在家里做饭来吃,然后要到下午五六点钟赶了牛溜场回家后才又做饭与我们一起吃。母亲就是这样从嘴里节省下来一个两个钱养育我和两个妹妹。要知道我和二妹考上昭通地区师范学校所必备的被单、床单、棉絮、垫絮、水桶、盆、衣服、衣架,甚至洗脸帕等等全都是居住在宜宾城的伯父出钱在宜宾城新买的,包括还给了要上交学校的书学费,每月的生活费。因此,母亲首当要冲想到的是节约,能节约一分就是一分,能节约一角就是一角。母亲对我说,与其把钱花在来来去去的路上,还不如把那部分钱作为我的生活费,或者买件衣服还划算些。我完全理解母亲,即便内心还是有一丝渴望母亲能送我和二妹到昭通读书,但最后还是用强大的不可一世的自负满满的内心碾压了这一丝的渴望。我觉得自己有强壮的身体可以防御任何的不测,这大概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原因吧。

这位家长在收拾行李下车的时候兴许是善意地再一次给一同到昭通地区师范读书的同车人一个提醒,说,这里下车去地区师范学校近得多,如果到客运站下车再去师范学校,要远些,而且天又黑了,很难找。听了这位家长最后的提醒,我迅速做出决定,下车,跟着这位家长走,至少一路上还有乡音乡熟的水富人,至少一路上还有伴,到了客运站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楚,怎么找学校?还有,这一群人走在一起即便遇上抢人的坏人,也不至于对一群人怎么样。况且到底还是在街上,又不是荒郊野外,抢人的坏人又能怎么样?想到这些我也就赶忙招呼二妹下车,然后用预先准备好的铁棍作扁担,挑着我和二妹所有的捆扎好的行李,二妹就背着一个很轻的包包,紧跟在这两个大人带一个学生的后面。两个人的行李是有点重,但不知道咋的,我的力气竟那么大,挑在肩上并不感到很沉。

随后跟着下车的还有四个学生,四个家长。

一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由清官亭向昭通地区师范学校走去。他们背的背行李,提的提桶桶,抱的抱包包,唯有我是挑着行李,就像《西游记》里沙僧用禅杖作扁担担货物。

走了不到一百米的路程,那位家长边走边扭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路灯下一群人浩浩荡荡跟在自己后面,瞬间有一种责任感。应该是他觉得都是水富人,娃娃些都在昭通地区师范读书,那么以后就是同学,以后还有相处的时候,相互帮助的时候。那么这个时候就理应招呼一下大家,团结一下大家。于是走在前面的这位家长干脆站定下来对着大家应该是明知故问道:“我们这一群人是不是都是去昭通地区师范的?”大家都回答是。随即,这位家长紧走了两步撵上接他的熟人,很郑重地说:“这一群人都是去地区师范学校的,我看这样,干脆你走前面带路,我走最后压阵。”“关你好多事哦,我们走我们的,他们跟上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管闲事瞎操心。”我就跟在他们身后,很近,我亲自听见这位家长的熟人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不,”这位家长坚定地说,“都是昭通地区师范学校读书的娃娃,都是来送孩子的家长,他们都不认识昭通地区师范学校的路,我们应该照应一下,就这么定了。”这位熟人随即站定下来,回转身一言不发地看着后面一长串的人群,大约静默了四五秒钟的时间,随即丢下一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话:“那我就走前面了哈。”说完这位熟人重重地拾了拾手上提着的包包,这个包包是这位家长的,然后迈开步伐向前走。这位家长就留站在原地等着我们这一群人一个一个从他身边走过,我们走过后他就走在了最后。走在最后的他镇定而又急切向前方叮嘱道:“大家跟紧点哈,不要走散了!”

这一问一答仿佛是一方催化剂,先前在车上彼此都没有说话的大家,瞬间就有一种凝聚力,亲切感。就这样,这一群人在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向昭通地区师范学校走去。

初到昭通最向往,最仰慕的就是清官亭,当然也指的是整个清官亭公园。清官亭是古城昭通的标致,昭通的象征。对于刚到昭通读书的我们来说,到了昭通第一要务就是在清官亭公园内以清官亭亭子为背景照几张相片寄回家,以表示自己已在昭通生活的好好的,有身后的清官亭为证。

清官亭,据史料记载,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知县王禹甸带头集资,从大龙洞引水至官坝,也就是清官亭位置,作为蓄水池,取名为“三多塘”,即多福,多禄,多寿,并建神庙,建船房,水池中间还用石头砌了歌台。后来,一名叫饶起孝的昭通文人还为清官亭写下一幅有名的对联:“者点水无多,一官已留清白去;此间尘不染,何人更踏软红来。”以示对这位清官的颂扬。

在昭通地区师范读书时我们每天清晨跑早操都是以清官亭为目的地,到了清官亭后等待清点人数的值日生点完名后才又跑回学校。奔跑的路线是,学校大门出来就是文昌街,然后沿着文昌街的右边,也就是往北跑,跑到大局街,再沿着大局街往西跑,跑到北正街,又沿着北正街往北跑气哈哈地奔跑,到了北正街与公园路接口处就折身向西往公园路奔跑,然后就到了清官亭。这是最近的路线,是唯恐在清官亭迟到被点名常常跑的路线。如果起得早,多锻炼,可以跑到辕门口,跑下陡街,然后沿着崇义街或者沿着北顺城路跑到清官亭。记得,清楚记得,在一次下雪的时候,辕门口、陡街都结上一指高的蓬松的雪的时候,我的脚印是第一个落在陡街上。

在昭通读了三年书,也就在文昌街、北正街、辕门口、陡街跑了三年早操竟然不知道国学大师姜亮夫就住辕门口旁边,这是我的悲哀。那时我听昭通的同学说,辕门口、陡街是昭通的标致,昭通的象征,于是我一有空余时间在这里走走,转转,想到以后离开昭通,这里就只剩下记忆。

那时的辕门口、陡街两旁几乎都是木质结构的一层或两层的瓦房,木质结构的墙体大都漆的是土红色。昭通的老建筑多是这个色彩,兴许是高原环境的因素,喜爱土红,寓意暗暗发红,象征生活蒸蒸日上。那时陡街上的石板路是凹凸不平的,是有岁月的,有深度的,有记忆的,有历史的。有深度有记忆有历史的石板躺在陡街背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来来往往在陡街上又继续增加陡街的岁月,陡街的深度,陡街的历史,陡街的记忆。

那时昭通老城的居民闲下来的时候就谈到了老城的保护,包括我,星期六晚上没事的时候就会在文昌街一家人头攒动的茶馆里找一个座位泡上一开茶融在他们其中。也只是谈谈,摆摆,根本不敢奢望昭通老城有什么实质性的保护,以为那是一笔不可估算的天文数字,像探月一样遥远,谁也无法承担。于是我和昭通老城那些居民只是在一口茶一口茶中叹息和怅惘,这些叹息和怅惘扩散在喧闹的茶馆里不多时就被或浓或淡的缭缭绕绕的烟雾吞没,倒是有一部分弥漫出这狭窄的茶馆扩散在辽阔的天空淡去远去。于是我和昭通老城那些居民只能用惋惜和疼痛一下一下轻轻地摩挲着那些一点一点开始枯萎、颓废和剥落的古老的砖木和古老的瓦片。哪知道今天,昭通古城已实现它的保护,不能不由衷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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