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唐悦的头像

唐悦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3/15
分享

四季的怀念

暮暮朝朝复年年,又是新年将至的光景。小城如同往日,行人路过匆匆,车流急躁地穿过人群。护城河边,两岸垂柳还未发出嫩芽,腊梅已经悄然释放清香。冬日的太阳新鲜得出奇,一露面儿,便吸引得男女老少纷纷然走出久居的暖屋,争相晒得一身清爽。河边二楼一户人家的阳台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也要感受这冬日的馈赠,伛偻着搬出躺椅,缓缓倚上。她一闭眼,微风乍起暗香,仿佛这半生岁月的悲喜离合拂过她花白眼眉,竞相在这迟暮之年盛放。

听说他们的相遇,是前世的久别重逢。可当我打开他生前的第一段录音,潦草半小时记载不完七十多年的风雨坎坷。只知道他们在最好的年华遇到彼此,相遇相知相伴相惜,砥砺半生,共赴白头。在他仍旧朗然的嗓音中,我听到了自信且从容、希冀与遗憾、怀念和叹惋,伴着地道的苏稽口音,他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我眼前,清晰可见。

我出世前的故事未曾知晓,只依稀听他说过少时家境贫困,只读过一年级一册书,为撑起生活的重担便离家打工,年轻时候走南闯北,辗转过大半个中国。后来,他于万千人海中遇到只够用一生去爱的人,跟随她来到家乡,定居在了青神这座小城。他有着骄人的厨艺,和妻子经营着一家包子铺,他做的包子肉质鲜美,馒头个个饱满圆润,每一个包子馒头都是他起早贪黑用勤劳的双手一个一个挼出,卖着最实惠的价钱,街坊邻里都买来作为早餐。用一家小店盘活一家五口人。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幸福美满。

许是身处在时代的洪流下,尽管他是只读过一册书的农民,他也分外热爱看新闻,了解国际国内的重要大事,从不间断,并且偶尔对只有垂髫年纪的我谈论着时事政治,而在我看来,新闻实在枯燥,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也时常和他争电视,叫嚷着“老爷是新闻迷”,他眯着眼笑着说“乖孙儿是西游记迷呢”,家里的饭食也交给他一手负责,然而他只有在厨房忙碌的空当,且是我的《西游记》播放广告时,才调到新闻频道看上几分钟,便又回到厨房忙碌去了。

奶奶是如此疼爱我,盛产湿花生和毛豆的季节,奶奶就买上好几斤回来,吩咐老爷在煮饭之余给我煮毛豆花生,而我也最好这一口,当一大盆煮花生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急忙忙兴冲冲地抱着回到客厅,继续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情节,我的心早已经飞进电视里和孙悟空一起打妖怪了,全然忘记了他还在厨房忙里忙外。他的饭菜是那么的好吃,有花样,有时他会留下几个包子给我在午饭时炸来吃,那一定是此生我吃过最好吃的炸包子,金黄酥脆的外皮下包裹着软糯的内皮和着最里边的鲜肉馅,一起被我囫囵个儿地咬紧嘴里,唇齿留香。缘于大人说炸物要少吃,因此那也成了我童年时候最喜爱却又最少吃到的物什。还有他那拿手一绝的白宰鸡,优良的鸡肉选材,精准的调料配比,恰到好处的捶打让原本无味的鸡肉肉汁四溢、口感饱满、软嫩滑爽、垂涎欲滴。那是他的拿手好菜,是独具一格的味道,也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味道。高中时我在外地读书,爸妈带着他做的白宰鸡来看我,我久违地品尝到了“家”的味道。的确,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白宰鸡”被我写进了作文里,意外得到老师表扬。后来,我再也没能尝到过那般美味的白宰鸡,此后去过多家饭店,也没有一家能够复刻。

前些日子在姨婆家客居,午饭时分,姨婆拿出一罐腐乳旋开盖子,我随即一眼认出那是我们熟识的“家传腐乳”,是老爷奶奶一起做出来赠与姨婆的。以往每年冬月,家里会买上很多毛豆腐、辣椒、白酒、盐,用于制作腐乳。老爷主力,奶奶助手,毛豆腐一层层堆积,撒上辣椒碎和盐,装上酒密封起来留待来年食用。姨婆道“是最后一瓶。”的确是最后一瓶,人间已不复再有。

不复再有的还有院里的用于做豆瓣酱的辣椒堆成小山,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晒得通红火热,一个个都鼓胀着怒气,像是要在下一秒钟爆裂开来。

岁月的痕迹绕成一圈圈年轮爬上了他的眉头,苍老抚白了他的黑发,却没能够抚平他对戏曲的热爱。年轻的时候承包过乐山大戏院的修建。多年以后仍然喜欢前往戏院,那时他身子骨尚且硬朗,歌喉依然嘹亮,往大堂中间一站,周边唢呐锣鼓响起,歌一曲《青袍记》,高亢的嗓音和着铿锵的鼓点层层推进,戏中人的生死悲欢跃然于曲调中。母亲孝顺,为他买来视频机,他便可在家中看戏曲应声唱和。每每我回家,走到楼梯间时总能听到他那圆熟的唱腔,伴着视频机内的人声他更自信了,声色铿锵、一唱三叹。可只要我回来,无论自己余兴如何未尽,他都会收敛唱腔、默默地关掉视频机,继续安静地在厨房里忙碌,他是怕影响我学习呢,可无论我是否在学习,他都不会再唱了。他就是这样细心温柔的人。

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年,我撑伞经过蓉城。寻常巷陌,是早春,天微雨,晨雾朦胧,巷里少许行人,柳枝暗发嫩叶,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梅香。巷尾有一家古老的戏院,花费上几十块便可行至二楼享上座,沏上一盅盖碗茶,看着专业的戏人粉墨登场,水袖翻飞,折扇开合,步履款款,泪光点点,戏中人的故事娓娓道来。戏文几行,道不尽戏中人得失喜乐、相聚悲欢。唱词百转千回,萦绕愁肠。一阙曲罢,看戏人的人生也已谢幕。何时我也成了看戏人,将他的人生写成词,编进我钟爱的曲子中:

“雨过芙蓉吻春风

撑伞擦肩醉朦胧

伸出手触碰

融化心头的幻空

蟒袍粉墨再相逢

唱念做打起惊鸿

岁月弥深的心动 将他 锁在其中

折扇开合的从容 是我 更深的梦

有盖碗一盅

趁游兴正浓

笑平生曲折时光把谁作弄

任韶华匆匆

有一人心意相通

自始而终”

微风拂动我轻薄发丝,细雨点点吹凉了额头,我已然忘身于台下。一闭眼,便看见他穿着云彩做的衣裳,踏着仙鹤,乘奔御风,手中摇着我十年前赠予他的折扇,在触手可及的霞光里,俯瞰芸芸众生,脚步轻盈,笑靥如春,在四处游历后跨山过海归来。他那刚正笔直的身段,又鲜活在眼前了。

在他生病的日子,我们曾一起多次往返成都路过这条巷子,却从未知道这里,直到第二年早春时节偶然遇见,才想若是他病间能听到这梨园之声,也应能减少些许疼痛。因此平添了诸多遗憾。

我曾听父亲讲述过老爷和另一位年纪相仿有着同样病症老人:那天有着极好的阳光,两人倾盖如故,在宽阔的道路上相谈甚欢,聊着现在的生活突飞猛进,以往山高水远的两地需要翻山越岭几日,如今高铁几个小时抵达;电视可以看回放,无需守在前准点看新闻;城市飞速发展,设施便利环境宜人;政策也好,老有所养老有所依...感慨着时代的发展,憧憬未来一片向好。两人说笑着,谈天谈地谈生活,直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仍意犹未尽。两位老人都未曾知道自己的病症。老爷去世后的某一天,老人问起他的情况,父亲笑言“身体仍然康健,在家颐享天年”,老人欣慰地笑了。一年后,老人也因病辞世。人间事大抵如此,只有开始没有结局。

我曾允诺高考过后为他写一部传记,那时我尚且年少,总觉还有大把时间。后来我忙于实习,他病发突然,未能等到与我讲述平生,只有短短两个录音。很巧合,两段录音,前后刚好相距两个月。是他生病的初期和晚期,两段录音,对比分明。真切感受到一段鲜活生命被病痛摧残蹂躏的过程变化。他是那么自信从容的人,却在后期语言謇涩。两段录音,寥寥半小时,怎能道得尽生平坎坷。一篇文章,区区几千字,怎么诉得完一生悲喜。

许是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有一个夜晚我忙请假奔到医院,他的精神很久没有这样好。我给他放我唱的歌,他说好听,是抒情的歌。他轻轻摆动着手,缓缓地打拍子,给我讲述什么是4/4拍,2/4拍。“老爷,咱家基因好,你唱戏唱得好,也就遗传给我了,我现在也能唱戏腔,你听那首歌里面的戏腔就是我唱的。”他点头,听到他的呢喃,他在唱戏,那是属于他的曲调...少顷,他缓缓开口:“我和你奶奶啊,是一见钟情”。他一字字地讲着他们的故事,我一句句地听,上一次见他展露笑颜已经过了很久。他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将奶奶的照片随他葬下。临别之前,我把佩戴多年的红绳系在他手腕,那便是我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我在整理他遗物时几乎哭到晕厥。桌上放着刚从超市里买回来的香皂洗发露牙刷,还未从袋子里拿出;床上放着洗净的衣裳,带着洗衣粉的清香;抽屉里整齐放置着我在十年前去乌镇游玩给他带回的折扇;折扇下是他手抄的戏文,淡蓝钢笔墨迹已然斑驳褪色。房间陈设一如他出去时那样,像是他随时都会回来。甚至,在他的大衣口袋发现了每年生日过年子女给他的红包,连同壳子一起原封不动收了起来,为留给生病的女儿。他的一生,从来都是在为别人,就是没有为自己。

自他走后,我再也没有勇气点开录音。我把它们存进云盘里,时而看到便心间一恸,我把它连同他的遗物一起封存进箱子装进回忆里,再也不敢轻易开启。直到这次为他提笔,我才打开尘封多年的心箱,值此一痛,人间再无你。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我常一人循着河边走,河堤悠长,灯火明灭,月影渐深,隐没于黑夜。人声离我很远了,我沿着连绵河岸走进林子里再走进深邃小巷,脚步轻盈,树林幽深,巷里奇静,飘飘然仿佛走出时空。这世间究竟有没有一条路是可以让我循着找到你的?

腊雪寒梅,一年新岁。小城里仍然生机,大人小孩展露欢颜,鞭炮霹雳不断。街上树上张灯结彩、星落如雨,更有挂上诗词的灯带,千灯万盏、诗意琳琅。人们纷纷驻足抬头观望朗读,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我家今岁的年却过得平静,一如往日光景,只少一人,却也不再算是年夜饭。我望着奶奶的背影,不敢开口,我想我明白,在漫长岁月里相濡以沫的伴侣先行离去,往后的岁月该是多少煎熬和孤独。

或许人生本就如此,悲欢离合,生死寻常事。

后记:

奈何文字浅浅,写不尽一生。

今天中午,往常来家里修灯泡的大爷问家里老爷子去哪儿了,简单几句后…“他之前还那么精神,身体那么好…”

午休醒来,看时间,是往日里你回来的时间了,我没有听见开门声。

方才洗澡间顺手拿起香皂是奶奶的专属味道,顷刻间恍悟那是你生前买来还未来得及用的香皂,你知道那是奶奶最喜欢的味道。

晚饭凳子还是那么多个,只是少了一个人…

原本我的标题想要拟作《冬天的怀念》,转念一想,难道我只有在冬天才怀念他吗?那不是的,于是拟作《四季的怀念》,意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都在怀念他,他也一直在我的记忆里。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几近泪崩。

泛黄戏本里是他早已熟稔于心的戏词。

路过大戏院,看不得。

录音中背景播放的是《你好,李焕英》的电影。

后来在他的坟前烧掉写给他的信,一遍一遍地播放我唱的歌给他听,就如那晚在病房前那样。

“唯人间芳菲,承得住泪”“如山河烂漫簇拥真挚,颠簸中恰好我疯你痴,一眼跨过陌生与熟识,此心你比我更知,人间芳菲因你而相识,枯木顽石终于懂相思,春风融雪回到了尘世,辗转唤起,你名字。”这首歌是在爷爷去世前两天出的,因为喜爱所以循环播放,曲调有淡淡的哀伤,以致于听到曲调都想到的是他,后来细细品味歌词,才惊觉写的不正是爷爷奶奶的故事吗。

我的爷爷啊,你可知我是有多么的想你。

关于你的事将藏在歌里,藏在心里,再不能与家人分享。

                                                             2024年2月18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