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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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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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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轮船情

上世纪四十年代,我们家住在湘潭县易俗河的一个名叫“烟塘”的村子,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站在我家大门前,便可看到十几步之外的一口长方形水塘,很大,大到绕着水塘走一圈相当走了一里多路,这口塘的名字不知哪朝哪代何人所取,就这么一个普通的水塘,仅将水塘的“水”字换成一个“烟”字,便平添了几分诗意,让人想象出烟霭缥渺的意境来,我们村子也因此而得名。

我五、六岁时,周围的农户大都很穷,平时缺吃少穿,到了青黄不接的时侯,有的吃了上顿还愁下顿,根本不可能给自家的细伢子、细妹子(注1)买什么玩具。细妹子乖巧,玩的大多是跳绳,踢毽,跳房子(注2),做布娃娃,玩过家家游戏。至于细伢子,天性顽皮,一个个玩泥巴长大。农村到处都有泥土,用水一拌合(周围无水时,屙泡尿也成),打成块,搓成条,捶成片,然后搭建小房子;有了住的,还要有人,于是,用泥捏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光有人还不热闹,那就再捏些猫、狗、鸡、兔小动物。记忆中,我们玩泥巴最喜欢的要算“打泥炮”,三、五个小孩围成一圈,挨个杈开双腿站立,一副比赛的架势,一个个将泥巴做成方形或圆形,中间挖空,放在手掌上,高高举起,翻转手掌使劲向地上砸去,相继听到“砰”、“砰”、“砰”的几声炸响,这时,大家便高兴地蹦起来,快活地欢呼一阵,谁的炮最响,就数谁赢。

那时农家细伢子的玩具少得可怜,大多简单,全靠自己或大人帮着做,什么弹弓,铁环,唧水筒,木头手枪之类。而我,因那时家境尚可,却有两件农村根本见不到的稀罕宝贝,是母亲从长沙城里给买来的,一件是充气小象,用薄薄的橡胶皮制成,看上去像灰色的厚纸板,但从后腿的气嘴往里吹气,小象肚子渐渐鼓起来,长长的鼻子向上卷,两只大耳朵搭拉着,四条腿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一个神气活现的小象就立在面前。还有一件玩具,那就更精彩,是一艘铁皮制作的小轮船,船体漆着黑色,船舱和烟囱为红色,不仅样子与真的轮船相似,而且航行原理也很科学,它的船舱里有一扁圆形的小锅炉,两根小水管,一根进水,一根出水,小锅炉的火源是一个小盘子盛上菜油,里面浸一根灯芯,点上火,火苗将锅炉里的水烧得滚烫,热水伴着蒸汽由排水管喷出,依靠反用力推动小轮船前进,喷出的水汽发出“啵啵,啵啵”的声音,那点燃的菜油灯,免不了冒出一缕缕黑烟由烟囱排出,尾部还有舵,扳直就向前直行,左右扳舵就左右转圈。我常常将小轮船放在盛满水的洗澡大木盆里,蹲在盆边,观赏这艘无人驾驶的小轮船游来游去,看着烟囱冒着烟,听着船尾“啵啵,啵啵”地响,就好像自己坐在船舱里一样,实在好玩,肚子饿了也不觉得,直到母亲喊我吃饭,还舍不得离开。

虽然,我很喜欢这艘玩具小轮船,但最想要的还是坐真的轮船,这可是我的梦想,总希望早日到来。

解放前的湘潭县交通不发达,从我家到湘谭城里,只有湘江水路可通,从易俗河铁牛码头上船,再到湘潭城里十五总客运码头上岸,途中三十来里水路,差不多需要一个多小时。

中秋节快到了,母亲为了置办过节的月饼、南货(注3)、还有农村买不到的生活用品,需要去湘潭城里一趟,于是决定带着我去城里看看热闹,开开眼界。

当母亲告诉我要带我坐轮船的时候,我差点跳起来欢呼,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

第二天清晨,吃完早饭,我们就出发,走七、八里的路,来到铁牛码头,远远看见了停靠在趸船旁边的小火轮,心里不由更加激动起来,这轮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新奇而有趣的世界。

从趸船到轮船入口,搭着一条又长又窄的木跳板,走在上面颤颤悠悠的,母亲紧紧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上了船,只见舱内两边摆放着长条木凳,旅客一个挨一个的坐着,人不很多,二十几个,母亲找个位子坐下,我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人,有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也有土布长衫的老先生和戴礼帽的商人,还有包着头巾的妇女,有一个怀里还抱着婴儿……

“嘟——嘟——”震耳的汽笛声响了,轮船缓缓离岸,船尾螺旋桨快速地搅动着,拍打出白色浪花,发出“突突突”的声响。

船开出不久,舱门口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左臂挎着竹篮,这篮子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它出奇的大,比我们常用的菜篮大两倍,还深得多,上面盖着一张有点脏的白色长毛巾,男子一边掀开毛巾,一边吆喝:“槟榔,橄榄,灯芯糕,兰花干子(注4)下酒蛮好恰哒!(注5)”我看着满篮子的各种零食,悄悄拉扯母亲的衣袖,小声说:“姆妈,我想要点恰的。”母亲点了点头,招呼那男子:“你过来一下,让我看看。”男子赶紧上前几步:“太太,你只管挑,只管选。”我盯着那精美小盒子装的葡萄干,还有彩色纸包裹成卷的水果糖,指了指,母亲便帮我买了。这时,对面穿土布长衫的老先生向男子招手:“伙计,来二两谷酒(注6),一碟兰花干。”“要得,来哒。”男子应声转过身去,像变魔术般从篮内端出一小碟兰花干,又变出一个玻璃杯,从篮边抽出一瓶酒,熟练地倒入杯内,一起送到长衫面前。长衫付过钱,便将小碟放置椅旁,右手端杯,左手拈起一块兰花干,先啜口酒,眯缝着双眼,再咬一小块兰花干,慢悠悠地吃喝起来……

船舱里刚安静不久,忽然,窗外传来惊呼声:“快来看嘞,快来看,江猪,江猪!”我一听,感到奇怪,江里怎么还会有猪?便急忙拉着母亲往舱外走,只见船舷旁已经站了一些人,指指点点地向远处眺望,白茫茫的江面上露出个灰黑色的半圆形东西,正一拱一拱地向前游动,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潜下去。“姆妈,就是那个吗?”我焦急地问。母亲看了一阵,俯下身子对我说:“是的,那就是江猪,平时不容易见到的,要是遇见了,听驾船人说,那可得小心,万一被它撞上了,小木船会被拱翻的。”我刚准备再问,旁边穿西装的中年人这时探过头来搭话:“这种江猪啊,我在博物馆见过,学名叫江豚,是稀有物种,以前只晓得长江里头有,没想到湘江也有。”“叔叔,江猪长什么样子,跟猪一样吗?”我好奇地问。中年人微笑着说:“江猪啊,长得黑不溜秋的,背脊有点宽,小眼睛,样子有点象农家饲养的“乌猪”,不过没有长嘴巴和四条腿嘞。”“农家的乌猪怎么会变成江猪的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吧,将来你长大了,读书比我多,比我好,就会明白的。”

船开远了,江猪不见了,大家陆续回到船舱坐下,长衫没出去,依旧慢条斯理地独自啜着酒,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或许是高兴了,右手放下杯子,挪到膝盖上,轻轻地打着节拍,晃着脑袋哼起几句京剧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我没心思去听老先生唱什么京戏,脑子里仍然闪动着江猪往前游的影子,怎么也放不下,忍不住大声问母亲:“姆妈,江猪为什么要跑到江里去游?”母亲放低声音说:“你没听人讲过吧,那是江猪在追赶自己的女儿呢。”“江猪还有女儿吗,在哪里?”我又轻声地问。母亲看我急着想知道,便耐着性子给我讲起江猪的故事来。

好久好久以前,江边有一户渔民,家里只有父女两人,女儿年幼时,母亲得病死了,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有一年,发生了特别大的旱灾,江水干枯,渔夫打不到鱼,没法生活下去,只好将八岁的女儿卖给城里有钱的人家做丫环,自己跑到外面去逃荒。后来,他在城里帮工,慢慢学会了做生意,还发了大财。十年后,渔夫回到老家置买田地,建造房屋,整天只顾吃喝玩乐,把自己的女儿忘得一干二净。一天夜晚,他来到城里一家妓院,听说来了一位“新人”,长得很漂亮,于是,他不惜重金把这位美貌的少女买回家作老婆。结婚当晚,渔夫挑开新娘的盖头一看,很像他当年的妻子,而且,头上戴着的发夹,还是他女儿生日时给买的,便疑惑地问起她的身世,没料到少女的回答,让他惊呆了,原来面前的姑娘竟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他女儿得知面前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后,顿时无地自容,羞愧万分,泪流满面,拔腿便跑,跑到江边,纵身一跳,投江自尽,变成一条小白鱼,藏进水底去了。渔夫慌了,赶紧追出来,还是晚了一步,女儿已跳江了,他悔恨交加,痛哭流涕,跌跌撞撞地一头栽进江里,结果变成了江猪,它一刻不停地追啊追,在水中一拱一拱,有时剛跃出水面,便又很快潜入水底,就像做了丑事怕见人一样。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我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像压了块石头似的难受,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呢,渔夫变成江猪后,能追上自己的女儿吗?要是追上了又能怎么样,江猪会改过吗?或许追得上,也可能会改过,可惜,这一切都晚了,它们恐怕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渔夫和女儿了……

“嘟嘟——嘟嘟——”轮船的汽笛响起来,船开得很慢很慢,船身逆着江水渐渐向码头靠拢,岸上的房屋也越来越清晰,湘潭城就要到了。

注:

1.湘潭方言,男女小孩的别称。

2.一种游戏,在地上画大格子,在上面跳来跳去。

3.湖南人称副食品干货、果品等为南货。

4.湖南地方特色小吃,传统豆制品。

5.“恰”湘潭话,“吃”说成“恰”。

6.以稻谷为原料酿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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