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谭家尧的头像

谭家尧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7/06
分享

把酒话桑麻

                        把酒话桑麻

                          文/谭家尧

悠悠往事存于心,长沟流月去无声。高山疏影里,牧笛到天明。六十年来如一梦,田家农事似烟云。对酒当歌忆乡村,乡村旧事时沸腾。

现在回想40年前的故土——楼子山的耕作方式,还是停留在比较原始的农耕时代。从刀耕火种的原始农耕到拥有门类齐全的金属农具,漫长的农耕文化在几千年的时代变迁中,日出而作的农耕方式并没有多大改变。受喀斯特地貌的限制,崇山峻岭无法使用机械化耕作,无论是解放后的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生产队集体劳动,还是改革开放后的分田包干、分田到户,耕作方式只有一些山谷围成的盆地稍微有些变化,在大山中生存的人们,耕作习惯基本上还是老把式,我们习惯地叫它老一套,诸如耕田挖田、薅草施肥播种插秧等等,满山的梯田和坡田在上世纪七十到八十年代,是我们庄稼人一天到晚、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辛勤耕耘的田园。由此我想起了先秦的《击壤歌》,歌词是这样唱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几千年前的农耕诗歌同样是几千后农耕文化的写照,我们在漫长的农耕时代爬行,尤其是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庄稼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出门不是爬山就是下山的肩挑背驼的艰辛日子,在我心里永远挥之不去。

我所熟悉的是生产队集体劳动。一年四季的生产任务、劳动力的分配,要听生产队长的。生产队长就是当家人,他的话不得不听。先从寒风刺骨、白雪皑皑的冬天说起吧,老百姓与天斗、与地斗,其艰难与艰辛,实在不易。我是楼子山村三队的村民,生产队最高峰有14户人家,70多口人。父亲是四九年以前的老兵,是“倒插门”的外乡人,由于根红苗正资格老,在生产队当过会计和队长,其性格刚烈,有点老兵的凶蛮作风。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放寒假了,父亲说:你都十一岁了,一个大冬天,不能在家闲着。跟着我们大人到生产队挣工分去。大人劳动一天记10分,你人小可以记3分。大人一天一个劳动日的工资是三角二分,按3分计算,我一天可以挣9分6,接近1角钱。去,在家烤火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头天晚上就答应要和大人一起劳动。第二天天还没亮,该死的公鸡在鸡笼里一声接一声地打鸣,时不时拍打着翅膀,把全家人从睡梦里惊醒了。父亲跑进来,从床上拧起我,说:“你昨天不是答应跟我们一起劳动去的呗,怎么还不起床。”我一望门外,白雪覆盖在稻场上,稻场边的大石头上也盖着厚厚的积雪,寒风吹得门窗呼呼作响,此情此景,为昨晚的承诺后悔。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教训人从来不用商量,慑于父亲的威严,我不得不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穿好棉衣,跟着父亲在积雪厚厚的山道上攀爬。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响水岩的地方,我们读响水岩(yán),本地方言叫响水挨,因一条水沟从山顶上直接哗啦而下得名,在水沟的两边拦水平田,待到春耕时把水放进田里,就是种植稻谷的水田了。

山大人稀的地方,一个冬天,老百姓集中在一起把坡田改成梯田和水田,就是主要任务了。我参加的第一个冬天就是坡田改水田,当时的劳动场景至今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父亲把青壮劳力分作打钎放炮组、赶土组、挑土组。年纪大一些的老人和小孩儿就分在砌石组。打钎放炮组每组三人,一人握着铁钎,两人抡起八磅锤,一人一锤,喊着号子叫着点子,有节奏的打着,每打一锤,掌铁钎的人用手将铁钎扭动一下,这样打出来的石孔就和铁钎一样圆圆的,边打边灌水,石灰变成石浆溢出石孔。石孔的深浅要看石头的大小,石头大石孔就深,石头小石孔就浅。我当时很羡慕这样的工种,用一双手把八磅锤提了一下,很沉,觉得没有力气胜任这样的劳动。放炮组“嗨呀哟呀“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把劳动场面搞得热火朝天,也富有情趣。我们砌石组就是砌保坎,啥是保坎呢,就是把放炮打散的石头弄来砌成一道石坎,一来挡土二来蓄水,三还有好看美观的作用。老人们砌石坎,大石头全靠小石头填,填得越满塞得越紧,砌起来的石坎就越牢固。我每天在放过炮的石头丛中,用竹筐捡小石头,一筐石头提不起,就捡半筐,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这种不动脑子的搬运工,整整干了一冬,双手多处皲裂,热水一浸,就钻心窝子疼,但从来没有打过退堂鼓。

到了采春茶的时节,是山村四季中最忙的季节,这时候,女人们忙采茶,男人们作春播前的准备,比如耕田放水、耙田,背粪,搭田界、育种,一样都不能误时。我打小记得有关春耕的古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春风妍日展新图,田野扶犁叱犊呼。耒耜来回成万顷,青阡秀色乐农夫。”这是一幅春意盎然的农耕图,很有田园诗味儿,也是对我们农家人在春耕时最真实的描写。

上述这些工种,我只有耙田没干过,除此之外,我几乎无所不能,曾经是一把好手,扶犁不仅耕过水田,还耕过旱田和半坡田。什么是半坡田,就是没有石坎有一定坡度的旱田,我懒得用锄头去挖,索性找牛帮忙,这样更省事省力。

每天放牛,和牛是有一些感情的。牛,这种四只脚的动物是被驯化后的“乖儿子”,通常犁田的头一天晚上,我要上夜草,天刚微亮就把牛放出来吃得饱饱的,把牛鞍子套好后,用手抚摸着牛的身体,跟它交流。意思是请代劳,你比我力气大,多担待点儿。这样从早到黑,可以犁田一大片。每犁三天,让牛休息一天。牛休息的时候,我是不能歇息的,半坡田的边边角角,犁无法到达的地方,我都要用锄头修修剪剪,清理一遍。累了,就到田角的树荫下歇歇,感到孤独的时候,就和牛说说话,或者对着大山吆喝,喊上几嗓子。

集体采茶的场景也是非常壮观的。我们三队有一个加工茶叶的茶场,茶机的碾盘、装茶的揉桶都是实木做的,动力来自村中的一条水沟,村民叫它农家沟。在水沟上拦腰筑坝,修渠引水,利用一定的落差带动水车,水车再带动揉桶,这种水能碾茶机,在当时也是为数不多的,我们生产队就有一部。我家在山腰上,这个茶场就在山脚下。只要走到山脚下,还没靠近它,远远地就能嗅到茶香。茶场里除碾茶机外,还有两个火炕。火炕用黄泥巴垒造,圆形,上盖是有坡度的竹网。天晴时,茶叶在揉机上揉好后,用手打散,然后再收拢发酵一会儿,弄到屋外的竹席上晒干,就是我们今天看到喝到的绿茶了。如果碰上雨天,采摘来的新鲜茶叶,要撒在茶场的二楼上晾干水分,待到微微有些发软时,再进揉机,不然,翠绿翠绿的茶叶,一送进揉桶,就碾碎了。雨天揉好的茶叶,发酵后就弄到火炕上烘干。烘茶叶也有一些技巧,一是炭火不能太大,二要勤翻勤看。看颜色,摸干度,这里头的辨识学问很多。如果要成为一名加工茶叶的师傅,必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和实践,方能胜任。

茶场的加工师傅是我母亲的干兄弟,不知是我母亲年长,还是他年长,我们几个兄弟姊妹从小都叫他大舅。我记事时,大舅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在茶场加工茶叶,也许是我母亲对他的照顾,起码风吹不到雨也淋不到。到了春茶旺季的时候,大舅几乎整夜不睡,茶场通宵灯火通明,因为只有一部揉茶机,还有其它生产队送来的茶叶,不加班加点,难于按时出货。春茶的旺季时间很短,顶多就半个月时间,半个月一过,茶叶价格下降,茶叶的质量再好,赶不上春茶的旺季,要贬值贱卖了。所以,揉茶机在那十几天里,不停地转动,大舅弓着背忙碌的身影还依稀记得。

采茶的队伍里也有男人,一般是需要照顾的老年人,一到周日,小孩儿也较多。这帮人归我母亲管,母亲是村里的妇联主任,在生产队比父亲的威望还要高,她每天把采茶队伍拢在一起,集中在一山茶园里,一山采完之后再转到另一山。我说的是一山而不是一块,是根据本村的地形而论的,因为茶山本来就是一山接一山,一岭挨着一岭的,不像平原一望无际,一块接一块的。到了中午,如果离茶场较近,大家就提着茶篓,自己到茶场过秤记账,然后在茶场热饭吃饭。如果离茶场较远,就有专门的脚夫,山里人不习惯挑,大都是用竹背篓背,力气大的可以背200多斤。

我采茶的速度比一般的女孩儿要快,只要茶叶好,出芽整齐,一双手左右开弓,旺季一个上午可以采摘10多斤,一天下来,比大人挣的工分还多。这是手头活儿,不是力气活儿,只要双手灵巧活泛,就能挣到可观的工分。采茶人的中午饭都是自己带着的,离谁的家近就在谁家热热吃了,如果山高路远,没有人家,有人带着铁锅,大家就一起动手,刨坑的刨坑,搬石头的搬石头,拾柴火的拾柴火,类似于野炊的场景就出现了,所不同的是,每家每户自己带什么就吃什么,也有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不分彼此,其乐融融。现在回想起来,山村中的人情味儿是那么浓烈,亲情也是那么浓烈,童年的伙伴们如今都老了,我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广州,对故土的思念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故乡人的怀念也从来没有停止过。

到了夏天,有专门采夏茶的队伍,但队伍里的年轻女子要转场到另一条战线,这个季节的主要精力要放在给苞谷苗锄草施肥上。男人们要育秧插秧,秧苗长稳了,又要忙着扯秧草、施肥。在春夏两季,集体化的劳作方式,男人和女人是两条战线:基本分工是,春季女人采茶,男人忙春耕。夏季女人旱地里忙薅草,男人在水田里忙着有关侍弄水稻的农活儿。

我们本地人不叫锄草,叫薅草。我从小学就开始学薅草了,一拨人围着一弯田或者是一座山,从弯下或者山下,一字摆开地毯式朝上推进,比谁的薅锄快,队伍中有的人落下了,旁边的人就多薅点儿,带动带动。笑话、荤段子、和着薅锄的金属碰撞声一起飞出来,虽然挥汗如雨,而心情轻松。没听过大姑娘讲荤段子吧,在这里可以听见,没听过银铃般的山歌吧,在这里也可以听到。人们在笑声中劳作,整座山、整条弯都在歌声和笑声中摇晃。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秋天是收割的季节,也是最忙的季节:一眼望去,顺着农家沟两边陈设的稻田,一片金黄。金灿灿的稻谷沉甸甸的,压弯了稻秆的头。漫山遍野的坡田、梯田也是一片金黄,粗壮的苞谷,嘴巴里含着红红的胡须,歇在苞谷杆上,风一吹,咔咔地响。于是乎,稻田里传出的板仓声、树林里头的鸟叫声、人们的吆喝声,在稻田里、在山谷中、在树林里汇成了丰收的交响曲。当你手拿镰刀收割稻谷的时候,脚底下的鳝鱼、泥鳅时不时触碰到你的脚板,当你把稻草把子一个一个扎好之后,又像一个挨着一个的草人,立在稻田之中。最有趣的是挖泥鳅,稻谷收割之后,人们在劳动的间隙,把水田的稻草桩子扯起来,泥鳅就藏在泥土底下,一看见亮光,泥鳅就使劲儿往土里钻。泥鳅滑滑的,捉泥鳅必须手快,手上的握力也要有股子恨劲儿,才抓得准、捏得紧、收得住。在稻田没有使用农药化肥时,稻田里的泥鳅、鳝鱼、青蛙特别多。青蛙一般不上桌,泥鳅鳝鱼几乎成为改善生活、打牙祭的家常菜。

搬苞谷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往往白天搬,一筐一筐地往生产队的稻场上送,堆起来像一道山梁。晚上集中撕苞谷,男男女女,说说笑笑,打情骂俏,堆成一道山梁的苞谷就在说笑中被褪去了外衣,裸露的玉米,粒粒金黄。嫩一点儿的玉米,用石磨磨成玉米浆,摊成玉米粑粑,香甜适中,那一段时间,我们的书包里,几乎都有这种玉米粑粑,那是我们的午餐,是最经济、最实惠的午餐。老玉米放在稻场上晒,晒得干干的,用连枷打,金黄的玉米粒从棒子上掉下来,被收进粮仓。无论稻谷、玉米或其它杂粮,都是按月分配,按月工分的多少分配。有的农户人多,不够吃,一个月的口粮管不到一个月,到了月底就揭不开锅了。揭不开锅的时候,人们就在山中挖野菜,我吃的最多的是马齿苋,马齿苋的叶子嫩嫩的、用清水洗干净后,放进开水里淖烫一下捞起,把水挤干,加上自制的佐料,凉拌可食。这是开胃菜,如果真是揭不开锅了,就没这么讲究了,洗干净后,直接用手把汁挤出来,放进玉米粥里,食不果腹的时候,这是充饥的好办法。上树摘香椿,下地就挖婆婆针(蒲公英),地卷皮、地米菜(荠菜)、野韭菜、艾蒿叶、车前草、鱼腥草、蕨菜……十几种野菜,几乎都吃过。

外婆告诉我,三年自然灾害,日子苦到啥程度啊,现在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山上的野菜吃光了,就剥能吃的树皮,树皮吃光了,就吃一种黏糊糊的泥巴,老百姓叫观音土。吃多了,拉不出来。我吃过“忆苦思甜”(野菜糊糊),没吃过树皮,我吃过野菜粑粑,没吃过观音土。总之一句话,我出生的年代,没有啥好吃的,但也没有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每当存粮不多的时候,外婆会想一些办法,渡过难关。一家人日子苦是苦点儿,从来没有到断炊的地步。

交公粮是每家每户的任务。按户摊派,不得推脱。那时候人们的思想比较单纯,宁肯自己挨饿,也要交足公粮。从来没有人抗拒不交公粮的,但有人饿肚子起不了床的。我出生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后的恢复期,日子是紧巴点儿,但已经看到了曙光。山村中的农耕文化有些单调乏味,农民们日复一日的劳作,换来的是丰衣足食。人类的所有活动,都是围绕生存繁殖派生出来的一桩桩具体任务,一个单项任务的完成相对于整个历史空间和时间来说,不值一提。写到此,该用一首古诗来结尾了——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

                                  2019年10月18日写于广州

                                    2022年7月5日修改于广州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