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全家福”情结

从我记事起，每年初一，父亲母亲都要带我和妹妹照张全家福。最初是用自家相机，后来是去照相馆。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我出嫁（出嫁以后与父母的合影由初一改至初二）。自此，我有了“全家福”情结。

2003年先生生日的前一天，我成为他们家的一员。出嫁前夕，母亲对上了十几年学的我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孝敬公婆，凡事以和为贵，切不可任性。父亲则送我一句话：“夫妻同心黄土变金”。当时并不完全懂得，以为哪儿有那么复杂？再说，“爱屋及乌”我还是懂得的。

婚后我们住在县城过自己的小日子，公公婆婆住在乡下老家。我们这里的传统是女孩子嫁了人，过年要回“家”，这个“家”指的是婆家，初二才回娘家。

第一次回“家”过年还算“新媳妇”，我借来小姨的“傻瓜”照相机，买了两卷“柯达”胶卷，满心欢喜地和先生一起回家。

大年初一，吃过早饭，给老人拜过年，我提出照张全家福。婆婆却张口拒绝：“照啥全家福？咱家就没这规矩！几十年都没照过！再说你大嫂也没回来，人不齐。不照！”婆婆嗓门大，说话铿锵有力，而且语气强硬不容辩驳，我的一片好意遭到拒绝，却一句话说不出来，于是转身进了西屋，当时的心生疼生疼的，泪水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那年婆妹还未出闺，细心的她看到后对婆婆小声说：“妈，你怎么这样说话？二嫂哭了……”我听到婆婆的大嗓门：“这就哭了？这么小性儿！那就依她！照！”于是公公婆婆将院子里的藤椅摆放好，去邻居家串门的先生也被婆妹喊了回来，进屋招呼我出来，我不好倔强，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留下了出嫁后的第一张“全家福”。

此后回婆家，我再没提过照“全家福”。

与自己父母的“全家福”却从未停拍。由最初一家四口的合影，到我出嫁后的五人合影，再到妹妹出闺的六人合影，至后来我们相继添了子女以后越来越庞大的“人口队伍”，“全家福”上的人越来越多。而父母最喜欢的日子，便是每年的大年初二，那是家里最热闹的一天。

那日酒至酣处，我听到先生对他的岳父岳母“诉衷肠”：“爸、妈，我知道丽跟我受了委屈，她是一个爱生活的人，非常看重亲情，因为她在一个亲情浓郁的家庭长大。说实话，进了咱这个家，我很受感染，我喜欢咱们的家庭氛围。我家兄弟姐妹多，我妈嫁给我爸时我还有六个姑姑未出闺，我爸常年在外工作，妈在家里当着小学校长，她白天去学校，晚上熬夜给我们兄妹五个做穿的，还要准备姑姑们出闺的嫁妆，奶奶又很强势……我妈活不少干，委屈却无处诉说……”先生似乎还没有把他的意思表达到位，却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母亲将我喊至里屋，说：“你的婆婆很不容易，在她那个年代，婆婆至上，媳妇是不能顶嘴的，只有听从的份儿。你几个姑姑出闺又是她操的心，自然都很尊敬她。她年轻的时候肯定不少受委屈，如今好不容易媳妇熬成了婆，你应该理解她，不要计较。再说，每个家庭的习惯不一样，你既然成了人家的媳妇就要尽量的去适应……”

年轻的我也很倔强，说：“妈，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要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父亲突然进来，严厉地对我说了一句：“记住——夫妻同心！”

摩擦是有的。婚后头三年最厉害。谁都不让谁，看谁强过谁！我讨厌他的大男子主义，他讨厌我的任性。但我俩有一点惊人地相似，那就是息战停火高度默契。哪怕正凶狠地吵着架，一看到点儿了，迅速闭嘴该干啥干啥，把“仇恨”埋在心底。比如有一年大年初二，大清早不知道为了什么鸡毛蒜皮大吵一架，一看九点了（父母要求九点去照相馆照相），立马闭嘴，带着礼物直奔娘家。那张“全家福”上的我气还未消，脸红扑扑的，先生本来长得就不喜俏，那天更有几分冷峻，但在摄影师的指挥下，两个正在气头上的人靠在一起竟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毫无违和感。

时隔多年，每当看到这张“全家福”，我俩就忍不住想笑，笑年轻时的“气盛”，也怀念那时恨对方恨到牙痒痒的感觉。

后来，公公婆婆进了城，我们接触慢慢多了起来。生活的阅历也让我褪去了些许锐气，我慢慢地理解了婆婆，她也逐渐地喜欢上我。

虽然依旧有很多习惯上的迥异，但我们都晓得了“求同存异”。进城十几年的磨合，我与婆婆早已形同母女，她的很多心里话可以不对她的儿子讲，却愿意说给我听。

我在忙碌之余，到楼上婆婆的卧室，一坐就舍不得离开。我尊敬这个女人，除了“尊敬”还有“怜爱”。

她今年已经七十高龄，还在为子女分担。公公自打06年因为脑瘤做了开颅手术，大小便不能自理，至今已经有十年之余，一直都是婆婆悉心照料，她一直以来的付出都是为了儿女们能够安心工作。她也曾经歇斯底里地痛哭，我在旁边默默地陪着她流泪，我懂她心里的苦。

怕她再熬坏了身子，先生想请个保姆，婆婆断然拒绝：“恁娘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就不许你们找保姆！”她还是那样倔强，我却理解了她。

可我还是有着“全家福”情结。十几年来明里暗里我都在对我亲爱的婆婆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渗透”。

曾经，婆婆来我的母亲家看望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由他姥姥带大），我趁机拿出历年来的全家福照片，帮她戴上我妈的老花镜。她竟然没有拒绝，非常认真地逐张看。

她久经岁月的风霜打过的脸笑成了菊花，满是幸福的光芒。她拿着照片比来比去，说：“这张你妈还年轻着，这张你爸已经显老了……”她笑得弯成了月牙的眼睛里透出羡慕与渴望。当看到最近的一张全家福照片，她用食指抚摸着她的有些发福的儿子，眼里竟然泛起了点点泪光……

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一个家庭的幸福时光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流逝的，记载是很重要的。拍摄全家福照片，或者亲子照等一些属于幸福家庭的照片作为留念是很有必要及意义的。照片上的人，从两代变到了三代，再从三代变成了四代。留下每一年的样子，父母在老去，宝宝在长大，每一年都有变化。等宝宝长大，老人去世，这些记载下来的照片便成为不朽的回忆精魂，既是岁月的沉淀，更是未来日子里最美好的回忆和作为后代的思念。

 眼看着老人一天天老去，孩子一天天长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亲人们在一起的日子只会一天更比一天少，我愈加地觉得亲情弥足珍贵！总有那么一天，婆婆要离我们而去，我要让孩子们记住她，他们的奶奶非常了不起！勤劳、坚强又明理、大义！这个刚开始我并不喜欢的女人，逐渐地入了我的心。

曾经，我突然地就想起她：我们都在忙于工作，而她一刻也不得清闲，在家里默默地照看卧病在床的公公。倒茶、喂药、每隔几分钟就要喊喊提醒他是否小便，不停地给他洗洗涮涮，公公手术后嗜睡，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们几乎没有思想上的交流，婆婆就像一个程序机器人……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从学校飞奔她的住处，推开大门，她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吓了一大跳，还是大嗓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我直接扑到她怀里拥抱了她，说：“想你了……”她好像很不习惯，但还是将带着洗衣粉沫的湿手在围裙上拭了拭，拍了拍我的背：“好好好……”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作为母亲的温柔。

昨夜，我突然梦到她，泪水湿了枕巾，推醒先生，我又一次说起我说了无数次的心愿：“劝劝咱妈，和孩子们照张合影吧。对于她来说也许不是‘全家福’，对于我们来说却是。爸不能下床，我们可以请摄影师到家里来（邻居哥就是摄影师），我早打过招呼了，人家就等着咱召唤呢。”

先生一贯的回答就是：“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她不愿照就算了。你是好意，却惹她不高兴，大过年的，算了吧……”

但今年，先生没有拒绝。我想，今年，我一定会拥有一张我与婆婆在一起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