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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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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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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爱情

宴会结束,慕青驱车送苏丹。

“苏丹,你还是上学时的样子。”

“怎么会?哪能和二十年前比?老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都四十好几,没多少好时候了。我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并且痛风。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

他们认识几十年了。在苏丹看来,慕青是很努力的人,就像一根上紧的发条,从未放松过。

他们中间断联过。

苏丹偶尔听到慕青的消息,据说风光无限,发展良好。

再见,是问渠回来。

问渠是慕青的前女友,是苏丹最要好的朋友。

她在另一个城市,和苏丹一直保持联系。

苏丹给慕青打电话,慕青有生意在外地,赶不回来。

第二天早上。苏丹和问渠还在床上,慕青打来电话,邀约一起共进午餐。

慕青昨天连夜赶回来,只是夜已深,没有与她们联系。

慕青邀请了他们共同的朋友。午餐在一个很浪漫的庄园。朋友们多年不见,相谈甚欢。而慕青,在任何场合,都是当仁不让的一号男主。

问渠还要回姑妈家一趟。

慕青已然有了困倦神态。拿出一支烟,闭眼,在鼻尖嗅嗅,继而在左手的食指磕两下,放到嘴里,点燃的时候头不自觉地歪向左侧。

慕青将点着的烟猛吸两口,很过瘾的样子,之后夹在右手的中指与食指间,对苏丹说:“一起送问渠吧,你们也多年未见,好姐妹说说话儿。”

苏丹和问渠一路畅聊。慕青默默地当司机。

回来的路上,苏丹问慕青,为什么对问渠如此冷淡。

慕青说:“问渠与我,早已是过去式。”

慕青说这话的时候又猛吸一口烟。眉头紧锁,目光深邃。两眉之间的“川”字纹特别明显。

苏丹不再说话,想起一个朋友告诉她慕青这几年很不顺。

下车以后,苏丹在电话里告知问渠,这几年慕青可能遇到了麻烦。

彼时,苏丹、慕青都有了各自的孩子,问渠刚刚结婚。

这次,依然是外地的朋友回来。慕青给苏丹打电话,他们已经将近五年没有联系。

显然慕青正忙于几个饭局的应酬,将苏丹和朋友一并安排过来。

慕青同时穿梭于几个房间,期间不断有人来苏丹房间,给他们敬酒。

慕青已然从低谷爬上另一个山头。

这顿饭吃得有些累。老友相聚,不想被打扰。却屡屡在诉说当年情谊的兴头上,被突如其来的推门摁下暂停键,迅速转换成漂亮的客套敬酒词。好在几位也是有身份的人,见惯了大场面,表现还算得体。

在慕青的介绍下,苏丹他们又认识很多人。社交性的微笑,客套地寒暄、握手,有的拿出名片,希望下次有机会一起坐……

友好热烈的氛围,一切看起来轻松和谐。

宴会结束,慕青安排几辆车分别送走几波人,最后招呼苏丹上他的车。

在苏丹的记忆里,慕青一向积极活跃,是任何社交场合的中心人物。仿佛永远精力旺盛,不知疲惫。

慕青突然说出那些伤感的话,与席间侃侃而谈的自信自如判若两人。

路灯映射下,苏丹看到慕青一脸的疲惫。

这才是最真实的慕青。

离苏丹家几十米处,慕青将车子停下。燃起一支烟,说起这几十年的经历。

从大学毕业到参加工作,从乡下到城市,从一般职员到一步步进入公司高层,从风头最盛的得意潇洒到跌入谷底的失意落魄,再到二次奋起至今……

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说尽。之后一阵沉默。袅袅的烟雾透过车窗在夜色中升腾、消散。

苏丹的脑海中呈现出与儿子一起坐过山车的画面,伴随着阵阵尖叫与心跳加速,体会着极致的新鲜与刺激。

人生啊,多像过山车。慕青的经历,很好地印证了这句话。

最后慕青说,他没有抑郁就不错了。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另一个朋友,被公司裁员时裁掉,然后自己创业,有几年发了大财,却在金融危机那年破产,欠下几个亿,他没有从谷底爬上第二个山头,跳楼自尽,撇下年轻的妻子与年幼的孩子。

还有一位同学,接二连三被出轨,遭遇数次婚变,最后抑郁,破罐破摔。

几乎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是怀揣梦想轻装上阵,无论对工作、爱情,还是未来,都心怀憧憬,充满向往。但走着走着,发现一切并非想象中一般美好。

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打脸打得啪啪响。怦然心动的爱情也被一地鸡毛的琐事消磨殆尽。开始学着妥协低头,变得随波逐流。美其名曰与现实和解那是成熟的象征。内心深处却又住着一个纯洁如初的小小孩。

生活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平坦过后也许是泥泞小路,可能步入杂草丛生蚊蝇遍布的沼泽地,或者还要遭受暗处的野兽袭击,险象环生。有的,面对的是几乎无路可走的悬崖峭壁。

然而这都不是问题。

只要身体还健康,心中还有信念,就有能力克服一切困难。

问题在于大多数人在生活的重压下疲惫不堪,想要逃离。因为无处诉说,无从诉说,说了也不一定有人理解,可能反被嘲笑。于是选择沉默,这时候,孤独就来了,深深的孤独。

慕青点燃一支烟。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支烟了。

慕青的烟头忽明忽暗,苏丹的思绪回到十几年前。

每天早上,她在林海的怀里醒来。

他们总是这样的睡姿。

苏丹右侧身,头枕林海的胳臂,右手的五根手指像五根漂亮的长白山小人参,躺在林海的大手心里。林海的另一只臂环绕苏丹,将她整个“圈”起来。四条腿缠绕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苏丹整个身体的后面与林海的前面紧紧粘住,像个连体人。这个躺下的“抱”姿是苏丹最喜欢的。苏丹醒来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林海深埋在她后颈的五官,那呼吸是温热的。而林海轻微的鼾声,在苏丹听来,就是悦耳的环绕立体声。这声音混着林海健硕身躯的体味,散发出令苏丹着迷的男性气息。

之后,他们有了孩子。林海也创立了自己的公司。苏丹做起全职太太。就这样过了十几年。

孩子上了大学。苏丹发现已经好久没和林海坐下来说说话了。

苏丹不缺朋友,白天,家里门庭若市,笑语喧哗。晚上,披衣踱步于院内花丛,苏丹感觉庭院深深。

你孤独吗?

苏丹打破了静谧。

你说呢?

慕青掸了掸烟灰,回头看了苏丹一眼,继续抽烟。

慕青有两家上市公司,每天忙得脚不连地儿,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费。两部手机要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吃饭时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响,他一趟又一趟地出去,有一次苏丹听到他在吼:“这点事都处理不了,还要给我打电话,要你们干嘛?”

此刻,慕青将两部手机都关机。只静静地抽烟。

苏丹准备下车。

陪我一会儿。

慕青简短的几个字,让苏丹迈不动脚步。

两个同样孤独的成年人,在同一辆车里感受各自的孤独。苏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但苏丹还是坐了下来。

人,是一种群居动物。也是思想感情最为敏感和细腻的一种生物。作为多年的朋友,苏丹理解慕青并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相反,他有一颗充盈的心,充盈得要流溢出来要冲涌出去,他需要有人呼应他、收留他、理解他。

她想起丈夫林海。林海,慕青,两个男人,都不缺钱。也不缺伴侣。他们都处于事业的上升期,疲于奔命。在场面上谈笑风生,在家里却沉默寡言。

林海,内心也一定孤独吧。

林海从来不给苏丹说生意场上的事。

苏丹也不问。每天和朋友一起做做身体,买买衣服,唱唱歌,打打牌。

苏丹保养得好,又有气质,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很多。

林海有个特点,白天再忙再累,晚上和苏丹在一起时总是生龙活虎,很多时候苏丹招架不住。

但这改变了不苏丹的孤独感。

由此看来,孤独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生理问题。

孤独是心灵问题,是心灵间的隔膜与歧视甚或心灵间的战争与戕害所致。

苏丹曾是文艺青年。

她写过一篇《眼神》——

我们爱一个人,其实是爱自己在对方眼中的模样。归根结底,爱的还是我们自己。好喜欢你看我时欢喜的眼神,那是我美好的反射呀。你那么喜欢我,掩饰不住地愉悦。我真那么美好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在你的眼里,我就是那个样子。你看我时欢喜的眼神感染了我,于是,心动,因为我爱美好的自己呀。爱情,就产生了。

你说你爱我,体现在哪里呢?你看我时的眼里没有星星。你的眼睛,未因看到我而眯成一条线。你的嘴角,未因看到我而上翘成一弯月牙。你,未因看到我而喜悦。甚至,在你萎靡不振时,也未因看到我而产生打鸡血般的亢奋。在你的眼里,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我以为自己是黯淡的,没有吸引力的,我以为自己是普通的、平凡的、毫不出奇的。

就像花儿,从未见你时的遗世而独立,到见你时的鲜美活泼,再到属于你以后的不再明艳、日渐枯萎……看啊,叶子蔫了,花瓣落了,就连根儿都变得干涩发黄毫无生机……

苏丹哭着写下这些文字,却没有拿给林海看。

林海太忙了。她不想给林海添乱。她把一切藏在心里。

也许每一个男人,在娶了一个女人后,都会把这个女人藏在身后。他得到了她,于是将眼睛关注到更为现实的东西上。在某一个时期,尤其事业的上升期,男人的眼里可能根本看不到身后的女人,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转身。甚至,男人还需要身后女人无条件的包容、理解与支持。

继续。

慕青让苏丹继续。

直到有一天,一个盲人遇到我。他把我当成千年灵芝。揣在怀里,每天拿出来抚摸,精心喂养。浇水、施肥、晒太阳……还给我换了一个名贵的花盆,说那才配得上我的价值。我不是啊,可是我不愿告诉他真相,因为我渴望细心的呵护,贪恋温暖的怀抱。

他看不见我,心里、眼里,却全都是我。你双目明亮,却对我视而不见。我的价值在哪里呢?你说你爱我,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呢?每一个女人都渴望被人放在心上,而不只是留在身边。

苏丹的眼泪流下来。

慕青将烟头扔掉,递上湿巾。

起雾了。路灯在雾的笼罩下变得昏暗。

车辆稀少起来。十字街头的红绿灯仍像忠诚的士兵,在固有的位置站岗放哨。

红灯停,绿灯行。红灯停,绿灯行。红灯停。

黑奔驰像疲惫的战马,缓缓驶进盛世花园小区。

家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慕青走进书房。又返回卧室方向。平日里,他根本不朝那里看一眼。今天,他突然想进去看一眼。门是虚掩的,床头灯还亮着。两米二的席梦思,空旷而冷清。女人本来单薄,此刻裹在蚕丝被里,像一个缺乏照料的婴儿。枕边唯一的陪伴就是那部他很多年前送她的一部手机。慕青输入一行数字:131421,密码打开,显示一个被拨打十几次的号码,慕青摁了重拨: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慕青的电话,今天不想开机。

此刻,他看着床上酣睡的、再熟悉不过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女人,并不貌美如花。脾气也不好。他们从不交流,唯一的交流就是每天晚上,她都要打无数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慕青想起问渠,想起那些与他相识于微时的女孩儿。也只有这个女人,愿意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并且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慕青将手机放置床头柜,关掉台灯,轻轻掩上门,去了书房。

盒里还有最后一支烟,慕青取出,闭眼,在鼻尖嗅嗅,继而在左手的食指磕两下,放到嘴里,点燃的时候头不自觉地歪向左侧。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喜欢烟草的香味。慕青将点燃的烟猛吸两口,再有节奏地吸吸吐吐。

抽烟是慕青的嗜好之一。

慕青在猛吸第一口的时候想起问渠,那个他深爱过、也使他痛过的女孩,像浓烈的烟雾一样极速升腾、又快速消散。

接下来,慕青有节奏地从嘴里吐出一个个烟圈儿。那是一个潇洒、又有些颓废的瘾君子。

不一会儿,书桌上方烟雾缭绕。烟圈儿里出现一个女人熟悉的身影。知性优雅,浅笑嫣然,却掩盖不了眼神中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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