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鱼

和葡萄桔子西瓜再见是高中毕业十年以后。

我们通过QQ知道了各自的下落。相约某天他们回来找我，我们小聚。毕竟我在老家，他们还有父母亲人在老家，找我，是一举两得。

于是我得知了他们的故事。

他们仨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葡萄不愿意回老家。

那里太穷了！冬天总是憋屎憋尿，想想褪下裤子冻得凉丁丁的屁蛋子，葡萄的心就先发了抖。

还有下雨的时候，要打着伞去茅房，雨点砸到地上，泥巴溅得哪儿都是。

葡萄要去大城市闯荡。母亲哭着说：葡萄啊，哪儿都别去了，就在家安安生生地就业，回头找个好人家给嫁了，咱家穷，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把你给供出来了，再经不起折腾了。人啊，得认命……

葡萄扭头就冲进雨里，将母亲“得认命“的话像泥巴一样踩在脚下。

桔子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家庭条件也不错。追求她的男生数不过来，偏偏她一个也看不上。她绝对是受了我们语文老师的影响。

这位语文老师是老牌河大本科生，偏偏讲课老是“跑题”，明明在讲舒婷的《致橡树》，顺便提醒女生：不要做依附于男人的一根藤，要自立自强，凭借自己的实力闯出一片天地，即使结了婚也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要做整天围着丈夫、孩子、锅台转的“三围”女人……这也就罢了，却又扯到古文：自古以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女孩子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要嫁入豪门改变命运，那样是很被人看不起的……

桔子没有早恋，对于一个漂亮的女生，那么多的追求者，竟然不乱于心、不困于情，这是很不容易的。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大学四年历任学生会主席却依然单着。

我已经是一个可爱的三岁男孩的母亲。一边照顾我小小的男子汉，一边听她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鱼被端上来，葡萄自言自语：这条鱼一定长得不好看。

葡萄皮肤黝黑，身材也不太好，上身长下身短，所以穿了十厘米的带防水台的高跟鞋。吃饭间她将鞋子踢掉，赤脚踩在脚下的地毯上。此时正盯着这条红烧鲤鱼自言自语：在这个看颜值的世界，鱼儿也无法幸免。有很多鱼开始是上餐桌的命，但因为颜值高，摇身一变成了观赏鱼。这条可怜的鱼啊，终究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葡萄认为：长得好看就可以改变命运。

但葡萄是长得不好看的鱼。

桔子“扑哧”一下将刚入嘴的红酒喷了出来，笑得前俯后仰。

葡萄，我吃鱼都吃好看的鱼，小丑鱼不吃。桔子边拿出纸巾擦拭嘴角边揶揄道。

我也笑了，看向桔子。

桔子甜甜的，白皙的脸蛋透着红晕像搽了胭脂，长睫毛大眼睛，乌黑的眼珠透着一股子灵性。声音如黄莺。她高中时身高就到了一米七，发育完好。现在更是体态匀称，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圆润饱满，胖瘦适中，加上一头乌黑柔顺的披肩秀发，真是一条现实版的美人鱼。

桔子还未大学毕业，提亲的人便把门坎都给踢破了，大姑小姨都在机关事业单位担任要职，说的媒可都是门当户对的。

桔子靠颜值绝对可以寻个好人家，将来吃穿不愁，当个全职太太也是so easy，偏偏她要先立业再成家。

西瓜坐在我的对面。他还是那么帅，帅而稳。他端坐在那里，听两位女生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唏嘘感慨。每道菜上来，他都会冲我的儿子笑笑：宝贝，这个菜喜欢吃吗？然后用一副公筷取下一点来，放进一个干净的小碟子里，另一只手轻轻扶着转盘，将碟子转到我和儿子面前。我的儿子会用他的小奶腔礼貌地说：谢谢叔叔。

西瓜，你怎么样？讲讲你的故事。

我和西瓜曾经是同桌。他一向温文尔雅，是个内敛有些羞涩的男生。

西瓜呀，我讲！

桔子抢先说：人家上学时就有女生缘。踏入社会依然桃花不断。大学期间，系主任的女儿看上他了，系主任也说可以让他留校，偏偏他不同意。C寨打工期间，大队书记的女儿喜欢他，要嫁他，她们家光拆迁款这辈子都花不完，他还是拒绝了！这不，还在背着药袋子四处推销他的药呢！

我看了西瓜一眼，他羞涩一笑：咱不是王子的命，就踏踏实实自己干吧。

桔子，你长得漂亮，趁风华正茂赶快嫁了吧？过了二十八岁，女孩子就贬值了。

葡萄很真诚地劝桔子。

你怎么不嫁？咱俩同岁！桔子乜她一眼。

没合适的。有合适的我立马就嫁！

葡萄从外表看没有多大优势，但她高于同龄人的智商和情商绝对使她看起来与众不同，她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扮猪吃虎，什么时候需要风情万种。她的眼神里会时不时地流露出野心勃勃与挑衅似的轻蔑，加上欲擒故纵的手段，反而更能激起男人的好奇心与征服欲。

葡萄有宏伟的目标。

而桔子不想成为一条观赏鱼。

西瓜希望自己活得像男人。

他们都没有我过得安逸，活得惬意。我在该上学的时候上学，该就业的时候就业，该结婚生子就结婚生子。我已经在我的出生地生根发芽并且成长，守在父母和亲人的身边，享受着阳光雨露办的呵护，而他们还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砥砺深耕，履践致远。

但不得不说，他们活出了生命的另一种模样，也开启了各自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葡萄不认命。桔子不认命。西瓜不认命。

桔子晋升得很快，试用期刚过就成了销售部经理。不可否认，她有出色的能力，俊俏的外表优雅的举止也令她如虎添翼。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同等条件下，美丽的确是常人的首选。但与之同时麻烦也接踵而来。因为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很多人在服气她实力的同时，也想试探她的深浅、挑战她的底线，虚与委蛇的应酬令桔子每天精疲力尽。

但她依然顽强地坚持着。

葡萄三十岁那年嫁人，她已经是一家大型民营企业的部门经理，嫁给了自己手下、家在当地的一名保安，两年后这名保安在葡萄的协助下自己注册了公司，开上了宝马，葡萄却被甩了，但她有一辆保时捷，手里握着三套房的房产证。

西瓜一度同我失联。但我于桔子的口中得知他过得异常艰辛。他在创业初期晕死过两次，都是急救过来的。我后来同他联系，在视频里看到他满头乌发所剩无几，似乎也有了啤酒肚，但精神饱满。他已经打拼出一片小天地。所谓的“小天地”，便是在大城市有了车房，以及自己的小公司。

我想起自己的堂哥，他初中时进城上学，住在我们家。我和堂哥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上高中时堂哥就长到一米八三，高大挺拔，满头乌发，性格温润如玉，是众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后来堂哥大学毕业执意留在大城市打拼，我便很少见他。

但基本上他各个阶段的样子我都见过。我去他上的大学找他，他不让我吃学校食堂的饭，带我到学校外一家特色饭馆吃，我吃得满嘴流油，肚子撑坏了，他带我去校园操场消食儿，手拿一把竹笛，动听的音乐吸引来好多女生围观，时不时引起一阵掌声和尖叫。

当时家里的县劳动局急缺懂电脑的高科技人才，堂哥专业对口，是优秀大学生和学生会主席，时任局长又求才若渴，多好的就业机会摆在眼前，无奈堂哥不愿意回来，执意留在那里打工。

堂哥仪表堂堂，到哪儿都被很多“出身很好”的城市姑娘相中，要其入赘，偏偏堂哥也是个不认命的主儿，不愿意让人家说自己是“吃软饭的”，非得靠自己打拼。

意气风发的堂哥就像一株无名的小树苗，在一片陌生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有多少次，狂风要将它连根拔起，暴雨砸向它稚嫩的枝叶。

在医院，我对着堂哥秃成马蹄形的头顶说：哥，回去吧。别那么辛苦了，你都快没命了。

堂哥竟然笑笑：小妹，我命在我不在天。我要改命。

几年后电影《哪咤》放映，听到这句话，我瞬间哭了。我堂哥就是小哪咤的化身啊。

堂哥改命成功。用自己的半条命换来下一代大城市的“出生地”，至今奋斗不息，因为他还要为下一代准备车房以及一定数量的存款，为后代杀出一条道来。

我想起沙漠的鱼。

众所周知，沙漠里到处是沙子，昼夜温差大，白天酷热，晚上冰冷，即使是植物也难以生存，别说那些必须要有水才能生存的鱼了。

不过大自然就是神奇，即使恶劣的环境也阻挡不了生命的奇迹。这种鱼并不是天赋异能，能在沙子里生存，而是生活在沙漠里的一些小水窪里，这些水源常年温度在30度左右，鱼儿每天都要承受住这样的高温生活，加上沙漠气候变化莫测，它们的身体生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如果你到这里，会发现这些鱼儿只有几厘米长。很多知道这种鱼的人，都慕名到这里旅游观看，他们在感叹大自然无情的同时，也十分敬佩这些从不认命的鱼，即使环境再恶劣，它们依然能够逆天改命，从不认输，顽强地生存下去，生生不息。

想起刚给儿子讲过的《温水煮青蛙》，不禁扪心自问：

如果有一天，我的生活环境变得如同这些鱼的处境一般，那么过惯安逸生活的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