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狠地关上门,随着一声清脆的“咣当”,楼道里的灯齐刷刷地亮了,楼下停着的几辆车也竞相报起警来,他直接忽略了屋内那凄厉得似乎压抑了一百年的哭声。
压抑!老天!谁不压抑?
他点燃一支烟。幸亏衣袋里还有烟!
只剩一支了!打火机也没气儿了,他不死心,连续摁了十八次,竟然打着了!
烟盒已经没用了,打火机也没用了,他看准了那个垃圾桶,手腕一抖,稳准狠,那没用的烟盒同打火机一起飞进了该去的地方。
很想一路狂飙。身居闹市,喇叭也不让摁。压抑!他喝口水,爆句粗口,乖乖地停在那里。
竟然堵车!小小的县城,竟然堵车!
疫情封控的日子,他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值班,他同情无比寂寥的大街,就走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这条街的宽阔。
还是这条街!他小时候,这里是个胡同,窄得很,但很有趣,他和小伙伴们一路追逐着、打闹着,不觉得胡同寂寞,因为他不寂寞。
后来房子扒了,成了一大片空地,他和家人租了房子。再后来,就回来了。胡同消失了,平地起了几座高楼。他们得了两套,父母住在一楼,四楼成了他的婚房。
一栋楼住几十户,按说不应该寂寞。但似乎家家都很寂寞。他儿时的小伙伴们分散得七零八落的。不在一个县城,联系也少了,大家似乎都很忙。
过年时梅世晨衣锦还乡,邀了一大帮哥们儿聚聚,满想着好好唠唠,却变成了闷头喝酒。
没啥说的了。变了。五官没变,声音变了,嗓门大了很多,端着酒杯转着圈一个一个地敬,手上那枚大钻戒和脖子上的粗链子看着就很霸气,整的词儿一套一套的,吐沫星子隔着桌子飞到他脸上。不过这么多年了,他提裤子的动作还没改,一会儿用手提提裤子,扶扶那条爱马仕皮带扣。
“英莲呢?”他突然想起宁愿自己爹妈跳河也要同他结婚的英莲。
梅世晨扭头看他一眼: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身边的甄慧泉用脚踢踢他:“喝多了?一会我送你回去。”
快到家的时候,甄慧泉点燃一根烟,吐几个烟圈,幽幽地说:英莲同梅世晨一起创业,成立了梅莲集团,后来俩人离婚了。这年头都这样,能过就过,过不下去就离,没啥稀奇的。
他扭头要回去揍人,被甄慧泉死死拽住:干嘛?人家的事儿你掺和啥?甄慧泉被小三儿缠住了不假,人家给他生俩儿子!英莲不会生,梅家就世晨自己,不能断后啊……
甄慧泉说:时代变了,人也会变。男女都一样,大家活得很自我。有钱了嘛,很多东西都可以置换。英莲也没闲着,离婚后,头儿挺多的,后来跟一个老外去加拿大了。
他晕晕乎乎地上床,呼呼大睡。第二天就把梅世晨拉黑了。
一个不认识的人。陌生人,没必要再联系了。
他好像落伍了。他是小县城里最早拥有《谁动了我奶酪》这本书的。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辛爱国在北京给他邮寄过来的。辛爱国是学霸,也是他发小。他们偶尔通过QQ聊天。辛爱国说社会将会出现大的变革,国家要打破“大锅饭”,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他本来不愿意回到体制内,他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当小学老师挺那个的,但辛爱国的话触动了他,他乖乖地回体制内上班了。孩子们纯真清澈的眼睛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人生的方向。
紧接着,国有大中型企业改革导致工人下岗,很多小型企业倒闭,大量失业人员需要再就业。大街小巷都回响着刘欢的《从头再来》:心若在,梦就在,不过是从头再来……
那年,他遇到玛瑙。
玛瑙是护士,他带踢球的孩子来医院换药时认识的。玛瑙很漂亮,也温柔。宽松的护士服也掩不住她的翘臀,蜂腰,他看她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他的了。
其实年轻的时候他处过好几个女朋友。有长相漂亮的,也有一般的。
他喜欢长相漂亮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但并不想娶进门当老婆,因为有种“不安全”的感觉。那些漂亮女孩都很有个性,说白了就是自我感觉好所以任性,他觉得这样的谈恋爱可以,过日子不行。
模样一般的吧,性格还算温和,但他又感觉带出去“没面儿”。为啥?因为有苟旦在那儿比着。就苟旦那鳖行,还娶了个如花似玉的。他貌若潘安,当然不能娶个逊色的。
玛瑙是最理想的。漂亮温柔不任性,符合他对“传统女性”的所有想象。女生漂亮他喜欢,“拿不严”不要,他可不想成为“妻管严”。玛瑙“温顺”,他能“拿严”。
大男子主义在作祟!他承认自己大男子主义。这才叫男人嘛!大老爷们儿,不能叫女人给捏得死死儿的吧?
他恨不得穿越到古代,三妻四妾、三纲五常,古代的男人,美死了!
他爱冥想。比如现在堵车,他并不着急。他的脑子一刻也不闲着。
自从医生说他已经不适合再做剧烈运动,他就开始了钓鱼。
他承认人都是会变的。万事万物都会变的。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变的。比如一个人的良心、操守。
无底线的变他绝不赞成。
玛瑙现在很烦人,他钓鱼多半是为了逃离她。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在结过婚生完孩子就不可爱了呢?他知道女人有更年期,但玛瑙离更年期还早着呢。
交警过来了,示意他往前开。
这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想起他刚买的先进的钓鱼设备,还有折叠躺椅,他觉得在湖边钓鱼很高雅,很惬意,最主要的,可以避开玛瑙那娘们儿!
他是足球教练,踢足球曾经是他的最爱。即使谈恋爱约会,也总是玛瑙在等他。
打球第一,谈朋友第二。哥们儿第一,女朋友第二。他讲义气,不能让人家说自己重色轻友。
就这个脾气,气跑了几任漂亮女友,只有玛瑙安静地在约定地点等他,最后他娶了她。
他的腰椎出了问题,脚踝也受伤了。
玛瑙曾经诧异地问:你们运动员不是身体很棒吗?
他诡秘一笑,反问:我身体不棒吗?
玛瑙戳他一下:瞧瞧你,一身病,年纪轻轻腰就有病。
他更坏笑:还不是你把我累的?
玛瑙脸一红:去去去,我去检查孩子作业了。
玛瑙挺好的。虽然生俩孩子蜂腰变水桶了,但还会脸红、害羞。看身材是个小媳妇,状态还是小姑娘。
他不想告诉玛瑙:傻丫头,搞竞技体育的都是挑战极限,没几个没毛病的。
他的眼缝了七八针,鼻梁歪过几次,脚踝骨折扭伤更是常有的事。至于腰椎,当年考学举杠铃超负荷,落下的毛病,年轻时能扛,四十岁时蔫了。
是的,他才四十岁。按说不该这么多毛病的。但很多事情不能“按说”。
比如他和玛瑙。结婚十年,儿女双全,感情好着呢。按说不能过到今天这地步!
玛瑙比他还小两岁呢,更年期没到啊。还有人劝他们响应国家号召,生第三胎呢。
唉!玛瑙变了。不温柔了,爱发脾气。动不动就吼孩子,对自己也不客气了。
她怎么不怕我了呢?以前她是怕我的呀?我脸一沉她就紧张兮兮的,现在几乎无视我的存在,还三番五次地要离婚!
苟旦说的,似乎不对呢。
苟旦说:爱情就像钓鱼,鱼儿上钩了,就没必要浪费鱼饵了。可是,鱼就算自己受伤也要挣脱,呵!
离湖边还有一段距离。他掂着全套设备,挺沉的。低着时看到自己的脚尖,只顾生气,忘换鞋了。袜子还烂了一个洞。
太狼狈了!
他抬起头,看向斜前方,那是夕阳的方向。快落山了,夕阳无限好啊!他生出感慨。突然,一辆三轮车缓慢地走进夕阳。
那是一辆老年三轮车。坐车的是位老婆婆,估计是腿不好使,和正常人的不太一样,松松垮垮的。戴着一顶枣红色毛线帽,帽子下面露出银色的头发,脸上沟沟壑壑,像城中心那棵老槐树皮,目测八九十岁的年纪。
骑车的是位老先生,头上一顶黑色礼帽,可能是皮肤白皙的缘故,看起来比老婆婆稍微年轻些,但毫无疑问,已是耄耋之年。此时车已经刹住了,老先生正地从车上下来,动作极为迟缓。
他下车后从车把上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水壶,把盖子拧开,又盖上,放在老婆婆面前的横板上。这车是经过改装的,就像饭店里的儿童餐椅。老婆婆用手扶着壶身,看着老先生又把手伸向那袋子,掏了半天,掏出一些吃的,放在水壶旁边。最后才走到三轮后面,从篓子里拿出自己的钓鱼设备:非常简单——一只鱼竿。他的另一只手往衣袋里摸了摸,然后掂着小马扎,步履蹒跚地挪向湖边。
对!挪。老先生的身子是侧着的,视线不是湖边,而是老婆婆,车上的老婆婆正凝视着老先生。也就二十米左右的距离,老先生如果这个挪法,估计也得十几分钟。
他很想上去搀扶一下,提醒老先生注意脚下。但终究什么也没做。他觉得不应该打扰。他的脚定在原位,眼睛随着老先生的脚一步一步地挪动。
全程目送。
艰难,但很谨慎。在老婆婆的视线里,老先生安全达到湖边。打开小马扎,他又看一眼老婆婆,然后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鱼饵,轻轻一划,鱼饵就挂在了鱼钩上。他确信老先生挂饵时根本没用眼看,全凭经验和感觉。
鱼竿伸向湖面,老先生的视线迅速回到老婆婆那里。
微风吹拂着老婆婆的银色发丝,老婆婆坐在三轮车上,面前放着吃的、喝的,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一尊塑像,凝视着老先生。
他站在那里,看看老先生,看看老婆婆,四目相望,视线在空中交汇,形成两道直线,那是爱的交汇。
他的脑海中各种浮现。一会儿是玛瑙喂孩子吃奶时极度疲惫的面容,一会儿是挺着大肚子的玛瑙在厨房炒菜的身影。后来,又出现玛瑙吼孩子时凶神恶煞的模样,以及望向自己时幽怨的眼神。
他依稀记得第一次见玛瑙,玛瑙冲他一笑,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好美!他就醉在了玛瑙的喝酒窝里。
玛瑙曾经那样爱笑。
玛瑙,好多年没笑过了。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坐在三轮车上的老婆婆变成了玛瑙的模样。垂钓的耄耋老人变成了自己。
踏着夕阳的余晖,他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