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七十三,仍在负责全家人的一日三餐。母亲做的饭菜,是最美味的吃食物、最营养的保健套餐,也是最惟妙惟肖的艺术品。这一点,从全家人健硕的体格、红润的面部、优雅的气质即可窥之一斑。
母亲麻利。这点我似乎永远学不会,她总嫌我慢,不够利落。其实不是我慢,是她太快,能一个人同时干三个人的活儿,厨房是她工作以外的第二战场。她厨艺精湛,可谓七十二般武艺样样精通,所做饭菜无论色相、香气、还是味道都可与国家级厨师媲美。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总有几个菜让客人不忍动筷,为啥?睹之即饱。色相极佳的艺术品若被吃掉,实在是暴殄天物。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继承到母亲这点优良基因,仅仅可以做到维持全家人“裹腹”的程度,而且似乎看不到进步的希望,也丝毫没有再提升的空间。
我的母亲,在厨房的天下,大权独揽!
近段的饮食,却总会出现一些状况。
早上的米汤,儿子用筷子挑出一个小白虫让我看,我给他使了个眼色,儿子心领神会,只将虫子悄悄放到饭桌上。中午的面条,我吃到一个硬硬的、有些扎舌的物件,吐出来一看,是刷锅用的铁刷上的东西。而第二天的晚上,粥糊了,添水少了。
我婉转地告诉母亲米生虫了,不能再吃,第二日却发现母亲带着老花镜在仔细地拣米桶里的小白虫。过夏的米,若不放进冰箱,的确容易生虫。我走近一看,不但有白虫子,还有黑虫子,黑白相间,惨不忍睹,母亲是知道米生了虫子的,在淘米的时候,黑虫子飘了上来,白虫子她看不见。可这么多的虫子,怎么能拣净呢?母亲却说扔掉太可惜了。我只有悄悄地买了新米,还倒进这只米桶内,将生了虫的米给邻居喂食她家那两只下蛋母鸡。
母亲似乎越来越马虎了,炖豆腐常常干锅,几次都是我刚好下班赶到才不致太糟糕。炒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或者醋溜土豆里倒进了生抽……儿子私下问我:“姥姥做饭怎么没原来好吃了?还总是吃出虫子来?”我心里一阵酸楚:“姥姥年纪大了,眼睛花了,清洗菜叶的时候、淘米的时候看不清楚,你上学、我上班都很紧张,帮不上忙,对味就多吃些,不对味少吃些,千万别说什么知道吗?”儿子懂事地点点头说:“以后我放学后跑步回来,帮姥姥做饭。”
母亲的朋友邀她去自家承包的菜地割韭菜,离县城那么远,她竟去了。我不知道她刚做过手术的腰椎怎么受得了。中午满载而归,她很高兴,打理干净,分成几捆,扎得整整齐齐,用黑袋子装好,对我说:“咱吃不完,给你的好朋友们带去,都吃点儿。”她给附近的邻居们送了些,那几天,得了韭菜的邻里不是蒸韭菜包子就是包韭菜饺子。
儿子与我都喜欢吃母亲做的韭菜馅儿的“菜蟒”(通常是韭菜、鸡蛋和粉条三种食材)。早上五点多我听到楼下厨房有动静。下去一看,菜蟒已经出了好几笼,母亲说她怕耽误孩子上学,四点多就起来了。我责怪她不配合,明明说好让孩子锻炼锻炼,自己做早餐的。她说孩子正长身体,学习紧张,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我这才知道儿子每天的早餐都是姥姥做好的,从未耽误。儿子洗漱完毕,拿起晾好的温热适中的菜蟒,吃得津津有味,酸奶还在热水里温着,厨房里弥漫着好闻的食物的香味。又一锅菜蟒要出笼了,热腾腾的蒸气赶走了厨房里的冷空气,在这暖暖的蒸气里,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我的眼眶。
周六,与母亲商议好中午吃火锅,我去街买火锅汤料及一些肉食,家里有自种青菜,由母亲在家准备下锅的青菜。我们都喜欢在火锅里下红薯片,我特意将红薯洗了几块,嘱咐母亲将水烧上,把红薯切成薄片。
待我回来,钟已敲过十二点。走进厨房,母亲竟还在切红薯。我发现她的背有些驼了,旁边的篮子里,晾着洗好的青菜。锅灶是冷的,临走时我嘱咐的烧水她可能忘记了。母亲昔日的利落,已消失殆尽。
去书法班的儿子已经放学,火箭般冲到厨房,母亲恍然惊醒,异常歉意地说:“乖乖,饿了吧?饭就快好了。”我的泪一下出来了,这是我听了三十几年的话呀,多么熟悉又亲切。我转过身,说:“妈,还是我来吧。”说完,快速撕开火锅料,倒在准备好的火锅内,添上水,放到电磁炉上,儿子帮忙端到饭厅,插上电源。母亲在一边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拦。
母亲的前半生几乎从未离开过厨房。即便我成家生子,依然常常去母亲家吃饭,似乎只有母亲做的饭菜最对我的胃口。我喜欢看厨房里母亲忙碌的背影,喜欢有母亲在忙碌着的厨房。当我殷勤地进厨房想给她打打下手,她总是把我驱逐:去忙你的吧!什么时候我干不动了你再进来……以致我几十岁了还吃着母亲做的一日三餐,儿子吃着可口的食物却无不担忧:姥姥的厨艺这么好,有一天她干不动了怎么办?可不能失传呀。
今天,我想告诉儿子,姥姥的厨艺不会失传。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有一个厨房,厨房里弥漫的是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