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十五岁嫁人,生了三男二女。丈夫在外面工作,平时很少回去。她一人在家侍奉公、婆,四个小姑子待嫁闺中。她本人还有一份教师的工作。送走公、婆,小姑子们相继出阁,孩子们长大成人各自成家,丈夫又卧病在床,她伺候十一年。
她嗓门大,很有气势。她的大女儿就继承了她这点,俩人一说话就像吵大架。听她讲过去的事,很有些听老红军讲过雪山草地的感觉,艰难的岁月已过,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如今都云淡风轻,这时候的她满眼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没有人知道,她在做媳妇时,婆婆强势,她在暗地里不少偷偷地啜泣。
丈夫去世后,她凌乱地跟随子女住过一段时间,终因性格不合,子女们一个个搬了出去,于是她一个人独住一年。眼看着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怕她有个闪失,二孩子和媳妇就搬过去陪她。
说好早餐媳妇做,六点半媳妇起来时她已将馒头和鸡蛋放进了锅里。看到媳妇进厨房,她有些不知所措。说:“睡不着,就起来了。”转身提了垃圾桶下楼。
儿子和孙子跑操回来,媳妇将饭菜端桌,她还没回来,儿子又跑下去喊她,她才慢悠悠地上来。时间赶着,儿子送孙子上学去了,只剩下婆媳俩人,她捧着碗,侧着身,盘子里的菜一筷子都不夹,媳妇说:“妈,吃菜呀,马上凉了。”她才慢悠悠地夹上一筷子。媳妇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匆匆吃完离开,她才把盘子慢慢地拉到跟前,小心地吃起来……
以后的每一天,婆媳默契地达成一致——她每天馏馒头鸡蛋,媳妇打豆浆炒菜。他总是慢吞吞地坐在餐桌前,双手捧碗,侧身,不肯夹菜,眼睛盯着孙子吃饭。儿子和媳妇催她吃菜,她才夹上一筷子。她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然而还是做错了事。那天,她像孩子一样乖乖地坐在客厅,待媳妇上来,嗫嚅着说:不小心把水瓢烧坏了。她用水瓢添完水随手放在气灶旁边,结果火势太猛,窜出来的火把水瓢烧坏了。媳妇笑着说:“那只水瓢早该扔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从网上再买几个。”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去好几个超市转悠,还是没有找到和那个烧坏的样式一样的水瓢,但还是花了两元钱买了一个她认为不错的红色塑料水瓢。两天后,媳妇在网上购的两个韩式多用水瓢到了,一个放水池上,一个放面缸里。她默默地将那个红色水瓢收起来。
一个人住的那年她每天两顿饭,早饭九点多吃,晚饭三四点吃。儿子搬过来以后,孙子要上学,儿子媳妇要上班,她的早餐提前到七点多。儿子媳妇中午下班做面条,她不爱吃面条。那天媳妇特意做了她爱吃的米酒汤圆,双手端给她,她一脸的惶恐:“你看,还要你做好给我端过来。”媳妇说:“妈,您怎么这么说?这不应该的吗?”她还是惶恐:“这哪是应该的呢?哪能让你给我做呢……”
媳妇看出了她的拘谨。早上来厨房打豆浆炒菜的换成了儿子,媳妇带孙子跑操。她放松了很多,然而那天还是出了错。他忘记在馏馒头和鸡蛋的锅里添水,儿子切菜时闻到了糊锅的味道。她手忙脚乱地把锅从火上移到灶台上,接一舀子冷水倒了进去,只听“滋”一声,正切菜的儿子大叫:“妈,别添水!锅会坏的!”但水已经倒进去了。儿子将锅端起,新装的集成灶边缘及台面出现几处褐色伤痕。她转身下楼,泪水不争气地在眼里打转。吃饭的时候孙子下去喊,她不上来,儿子又下去喊,她反而哭了起来。吃过饭,媳妇一边刷碗,一边大声讲自己干过的那些“糗事儿”,比如炒豆腐放水少了结果干锅了,在烤箱烤红薯片没掌握好火候和时间烤成了炭,把酱油当成醋放锅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做饭的女人出一两起小“事故”很正常。她坐在床沿,像个孩子样眼泪哗哗的:“我太没才料了,不中用呗还毁坏东西……”后来儿子给大外甥女打了电话,外甥女来同她说话,她的心情才缓和一些。
媳妇应该是善解人意的。为不使她感觉寂寞,常常引她说话,一旦打开话匣子她就滔滔不绝。她喜欢讲过去的事情,都是老家里面的,媳妇大部分听不懂,加上还有事情要做,所以有些时候,她还在说,媳妇已经不见了。
家里的那台全自动洗衣机她不会操作,棉裤手洗她洗不动。但每次媳妇洗衣服时问她有没有需要洗的,她总说没有,媳妇再问:您就不换衣服么?她说内衣内裤自己手洗过了。媳妇洗的都是她自己和儿子孙子的,她不想把她的衣服也添进去。于是周五小女儿来看她时,她就让小女儿帮她把棉裤撂进洗衣机里洗。这就引起了媳妇的不满:“妈,每次洗衣服问您有没有需要洗的您都说没有,怎么妹妹一来脏衣服就有了?”“那不是不想麻烦你吗?你每天那么忙。”“我再忙,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的时间还是有的。”“你妹来了让她洗不也一样吗?”“每次都让她来洗吗?她也很忙,你就不怕麻烦她吗?”其实媳妇的潜台词是:“您从来没把我这个媳妇真正的当成自家人,总是很外我。”只是媳妇没说出来。这个时候她嘴硬着,心里却很难过。
那天她因滑膜炎输液,媳妇在家看护她,她犹豫了好久才对媳妇说要去卫生间,媳妇赶忙拿着吊瓶陪她去,从客厅进卫生间只几步远,但她还是尿了几滴在棉裤上。那一刻,她窘得简直无地自容,不顾棉裤的湿冷就提上了裤子。她生了五个孩子,膀胱括约肌有些松弛,造成憋不住尿,一有尿意不能耽搁,否则就尿了棉裤。
她是县里最早一批的师范生。年轻时候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穿戴整洁,脸上搽着雪花膏(那时候雪花膏还很少),脚上一双小皮鞋(那时候皮鞋更少),洋气着呢。调皮的女孩子偷偷跑进办公室偷搽她的雪花膏。她教学认真,非常严厉,眼睛像鹰一样注意到每一位同学,谁上课不注意听讲,手上的小棍子就“啪”地敲到谁的头上。疼!还不能哭,哭了再敲!学生都怕她。但私底下她特别爱护学生,关心学生,在那个家家都很穷的年代,她从衣食住行上帮助过每一个需要帮助的学生,至今很多被她教过的学生见了她都非常尊敬,一想起当年的“被敲”,头皮还隐隐作痛。
昔日里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使她养成了大嗓门的习惯,田地里的活儿她是一把好手,茶饭也是令人望尘莫及,她会粉墙砌砖,猪圈鸡窝垒得方方正正,纳底子扎花子这些针线活儿更是闻名十里八村,连拖把她都会做。她为人慷慨,处世大方,颇有男子气度。这个工作上兢兢业业、生活上勤劳能干又讲究、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的女人,曾经风光无限,曾经颜值在线,曾经令人钦佩无比傲娇。这样一个女子,却隐忍了一辈子。
这样的女子颇有些花木兰的性格,自尊心要比别的女子更强一些。
她从来不和媳妇一起去洗澡,她不愿意麻烦子女。她当然更不愿意带了尿渍的棉裤让媳妇去洗。她不愿让媳妇看到她不堪的一幕。
固执,是为了保存颜面。保留尊严。
她,是一个母亲,今年七十六岁。
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母亲。一个母亲将四个孙子孙女带大以后一个人出走了。她在临走的时候说:“我今年六十五岁了,两家的四个孩子我都帮他们带到了上幼儿园,我想为自己活了。”
另一个母亲是先生的大表姐。半夜得病打电话,我和先生一起把她送进医院,先生给她办理住院手续,我折回安排她的四个孙子孙女。第二天他的一个儿子匆匆赶回。病还未痊愈,她就出了院,说自己没事,让儿子赶紧回去复工。孙子叛逆,在学校不听话,她夜夜哭泣。这个孙子六个月就跟了她,她一直将他带到十三岁上初中,她生怕孙子毁掉,却又不敢打电话告诉儿子,怕儿子因为担心提前回来少挣钱。
母亲,总是时刻准备着。母亲,意味着奉献与牺牲。每一位暮年的母亲,都曾是一个个活泼泼的年轻生命,都曾气吞山河光芒万丈,都曾经是子女眼中最温柔的灯、心里面最安全的港湾与依靠,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傲娇与自豪。为什么一到晚年性情大变?有的变得喜怒无常,有的变得小心翼翼,怯懦而卑微。
因为她们老了,身体各项机能都在退化,年轻时的一切能力都在慢慢丧失,一天不如一天,她们因为不自信而变得忐忑,没有安全感,需要依赖子女又怕给子女添麻烦。都说“老人就像孩子”,但自古以来,老人大多不如孩子。孩子是在爱与期待中长大,老人却未必如此。很多母亲老有所依,吃穿不缺,住得也好。但心里面是孤独的、清冷的。
如何让暮年的母亲活得自由舒展,活得潇洒恣意,活得快乐而有尊严,这是每一位家老母的子女都应该认真思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