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种生物,心甘情愿地被割去身上的肉,鲜血流了一阵子,然后凝固、结痂,过了些时日,新鲜的肉芽长出,外层的痂褪去。这时候,割肉的又来了,一次又一次……不考虑生物的感受,不考虑生物的处境,即使有一天遍体鳞伤颓然倒下,那些割肉的赶去,无非为了瓜分尸体,生物身体被割处形成的凹斑、琳琅满目的新痂旧伤仿佛并不存在。
一九四四年中秋节的前一天,一个女婴降生。那个极端贫困艰难的年代,生孩子也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体力活,女人将女婴包了搂在怀里,继续干活儿。这是她的第五个孩子,较之其他几个,显得弱小。
适者生存适用于一切生物界。那个年代,死个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但她还是从心底里希望她活,当时她正在灶火旁准备第二天的野菜馒头,看着锅底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给起了名字:木燃。
除了身材矮小,木燃没什么毛病。兄妹几人独独让她念了书,十几岁时她又迷上了针线活,那是一看就会,一上手就漂亮。别人夸了,还来一句:扎花描云不算巧,织布纺花纳粮草。木燃瞬间出了名,十里八村都知道木家村木天工家有个心灵手巧的五丫头。
一时间说媒的踏破门槛,偏偏木燃性格倔犟,一般人入不了她的眼,又说婚姻大事绝不将就,以至二十五岁方才出阁,嫁入邻村老郜家。
老郜家很诡异,代代单传,到这一代更是六个闺女,只有一个男娃。
郜老太一米七多的大个子,嘴里叼着烟袋,驱着三寸金莲麻溜地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要说牌桌上谁最大气?一定是郜老太。
谁都知道,郜老太的儿子一从县里回来,必定怀里揣着烟,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去找郜老太,一路上逢人就发烟,一直发到牌桌上,见到郜老太后,整理好衣服,恭恭敬敬地作揖,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完整的“大前门”,双手呈给郜老太,郜老太接了烟,腰杆更加地直了,冲牌友们摆摆手:回了,明儿接着打。
于是,村子里出现这样一幕:郜老太走前面,后面跟着她儿子,村里人自动站成两列,这一老一少,在人们庄重艳羡的注视下,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这回发烟的是郜老太,每发一颗烟,必说一句话:俺邦邦回来了。
没错。邦邦,就是郜老太唯一的儿子——郜安邦。
木燃进郜家时一张床都没有,郜老太领着大大小小六个闺女排成一横排等着她烧火做饭。木燃晚上回娘家住。
木燃是文化人儿,郜家村成立小学后木燃是村里唯一的教师。木燃白天教学,晚上给未出阁的小姑子们缝缝补补,又给出阁的小姑子的孩子做月坡衣服和鞋子,木燃做的“爬蚱皮”上身方便又暖和,村子里很多姑娘小伙都是穿着“木燃娘”给做的“爬蚱皮”长大的。木燃做的“猫头靴”更是郜家村炫耀的资本。若干年后,木燃离开家乡,“猫头靴”的手艺就失传了。
木燃进了郜家以后开枝散叶,男娃女娃交替着生,自此,郜家用三男二女优秀成果,改变了“代代单传”的诡异轮回。
郜老太说话铿锵,木燃逆来顺受,四十几岁时得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开始信神。在家里供奉了菩萨、关二爷,每到初一十五家里必定香烟袅袅,木燃信得很真,烧香叩头一脸虔诚。送走郜老太,木燃过了几年顺当日子。
郜安邦在五十六岁那年查出脑瘤,这脑瘤是胎里带,一直没有长大。郜安邦转岗那年发现腿部浮肿,经多方检查,确定是脑瘤生长,压迫神经,引起尿崩症,于是郜安邦经历了生死攸关的第一次大手术。郜安邦命大,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共经历五次大小手术,每次都是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装老衣服都买好了,最后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
郜安邦每次手术,守在病床前的都是郜晓天,郜晓天是郜安邦的第二个儿子,排行老三。郜安邦第一次做手术时,郜晓天单位正值领导班子换届,郜晓天缺席,暴瘦二十斤的郜晓天职位变动,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黯然陨落。但他的大孝感动了上苍,贵人相助,郜晓天不日又官复原职且很快又破格提拔。郜安邦的日常都由木燃照料,这一照料就是十几年。郜安邦走后,木燃就留在了郜晓天家。
木燃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梧桐枝叶茂盛,春去秋来,叶落了,又发芽,燕子在树上筑巢,来年生下小燕子,小燕子长大了,又剩下一只老燕子。
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不说。
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这块肉的质量如何,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乡下老家的房子已经破的不成样子。周边都盖了小楼别墅,独独他们家还是八十年代的四间起脊瓦房,院子里长满青草,水池边布满苔藓。
郜晓威是木燃的最后一个孩子,男孩。平心而论,郜晓威不是个坏孩子。偏偏生他那年计划生育正紧,不得已把她送了人,也不是远人,自家姐姐,又不曾亏待于他,郜安邦生前说过,花在郜晓威一个人身上的钱够养活他兄妹四个。
郜晓威成媒那年两家闹翻了,因为盖房的事情。郜晓威于是回到郜家村,继承了这处老宅,四分地,四间房,东厢一个厨房,在当时,这房子并不落后。郜晓威成婚后只负责生孩子,一切吃穿用度都不用操心。郜安邦和木燃有退休金。够养郜晓威几口子。
一只蚊子飞过来,木燃反而兴奋起来。
木燃想起当年老郜家的繁荣景象,那又何尝不是她苦尽甘来的短暂美好?
可惜后来一切都变了。
木燃的神龛被摔了,随之心也碎了一地。
木燃带着有病的郜安邦进了城,县城的郜晓天一家三口挤在七十平的商品房内。郜晓天托朋友找了合适的院子,木燃和郜安邦租房租了七年。
郜晓天买了两间三层的门面房,木燃终于有了容身之地。
这时候,外孙要进城上中学,郜晓天让姐姐郜晓兰、妹妹郜晓燕全家都住进了自家的门面楼。郜晓兰住三层,郜晓燕一家住二层,郜晓天三口搬去晓天媳妇的娘家住。反正离得不远,晓天媳妇在一楼还有生意,门面房是借钱买的,郜晓天两口子得还账。
木燃不管这些。郜安邦躺在病床上当然不管这些。郜晓兰郜晓燕更不会管这些。
那是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木燃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也就是那段日子了。郜安邦最幸福的时光也是那段日子。
郜安邦以为自己活不过七十岁,他活到了七十二岁,走时很安详。
郜安邦的葬礼是郜晓天操办的,风光无限。郜家老大郜晓强回来闹没闹起来,没人向他。
郜晓兰的独子、郜晓燕的独子在城里上完初中、高中,先后考上大学。
木燃不会取钱,一起住的十几年,木燃和郜安邦的工资卡郜晓兰、郜晓燕一人拿一个。很快,郜晓兰和郜晓燕都在城里买了房,先后搬走。原先热闹的三层楼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木燃一个人。
那年木燃七十三岁,终于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可惜好景不长,郜晓强得知木燃一人居住,年儿半载要来闹一出,无非找点事儿要点钱。郜晓威竟然如出一辙,隔三差五也要来闹一出,每次都言辞激烈,理由更加充分有力:兄妹五个,为什么独独把我送出去?你们欠我的!
木燃又给了钱,打发了。
每当两个儿子走后,木燃都要在床上躺两天,邻居们就会给郜晓天打电话。郜晓天气得不得了:不是告诉你了吗?他俩谁再来找你你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木燃一声不吭。
有一次郜晓威正给他吵架,木燃从窗口看到郜晓天过来了,赶紧把郜晓威藏到卫生间。郜晓天看她脸色不对,问:没啥事儿吧?她说没事儿,搪塞了过去。
从窗口看着郜晓天的车走远了,木燃才喊郜晓威出来,给了他五千块钱,郜晓威匆忙地走了。
木燃的工资卡自己没拿,郜晓燕说孩子上学没钱,她能怎么说呢?郜晓兰也说孩子上学没钱,她又能怎么说呢?郜晓强回来一把鼻子一把泪哭诉自己没地方住,饥一顿饱一顿,木燃也跟着哭。郜晓威是最不聪明的,每次来都要和她大吵大闹,兴师问罪,木燃肯定也反唇相讥,但最终还得给他钱。
木燃有退休工资,仍然处处借钱,卡里的钱郜晓兰和郜晓燕分了,万一郜晓强和郜晓威来了,她也不能让他俩空手,木燃手里得有现金。
郜晓天一家搬回来了,木燃不愿意他们几口子搬回来。木燃知道是为了保护她、陪伴她,但这样一来郜晓强和郜晓威就不能常来了。木燃心里很别扭,可这是郜晓天的房子,木燃没有资助一分钱,晓天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小,自己能住在这里已经烧高香了。
安生了好几年。
疫情前的一个早上,六点多,木燃大便时倒在了床边,做早饭的晓天媳妇推门进来,惊慌失措地抱起她,一边大声喊着“妈、妈……”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紧接着郜晓天奔过来,将她抱到床上,晓天媳妇给她擦屁股、提裤子,郜晓天拿着拖把和毛巾处理她拉到地上的屎尿。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与绝望,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20急救车呼啸着来了,郜晓天着急地打电话,木燃知道是在问她的医保卡,郜晓兰和郜晓燕都说不知道。后来郜晓燕来了,医保卡找到了,晓天媳妇媳问在哪找到的?郜晓燕编了个谎搪塞过去,木燃的卡一直是郜晓燕在拿着。
木燃躺在120急救车上,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要出事。但她好累好累,她只想着不要再醒来,她要去地下找郜安邦去。她处理不了家里这一大堆事。她在心里不止一次地骂郜安邦为什么走那么早?一大摊子烂事儿交给她,偏偏她又处理不了。她知道郜晓天最累,最委屈。但还是劝慰自己:三儿两女,就晓天他们家能过,我得一碗水端平。
抢救及时,木燃没有去找郜安邦。如果在乡下估计她就完蛋了。如果当初郜晓天几口不执意搬回来,估计她也完蛋了。如果不是晓天媳妇每天早上做饭时推门看看自己,估计自己也完蛋了。她这条老命,是郜晓天和他媳妇给救回来的。
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星期,木燃被转到普通病房。疫情开始以后医院爆满,很多老人入不了院,偏偏木燃提前入院,病房还正对着护士站。
那年,很多老人相继病逝。木燃也感染了,但由于及时治疗,又一次平稳度过。
出院后,郜晓天给木燃办慢性病,从郜晓燕手中拿到医保卡。
郜晓天的工资卡同医保卡是分开的,看到木燃的卡竟然是二合一,着实感觉意外。
木燃七十多了,加上有这场病。郜晓天感觉木燃以后用钱的时候到了,作为儿子,他还不知道木燃每月的退休金有多少,万一有一天母亲需要手术,他这个负债的儿子可不能耽误母亲的病情,他需要做到心中有数。那天,郜晓天查了木燃的工资卡,卡上只有0.94元。
郜晓天终于开口:妈,您的工资卡上怎么只有几毛钱?这么多年了,您的钱都弄哪儿了?您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些钱是您的保命钱啊,万一有个急病大病的,需要做手术,一下子几十万,这些钱可以应急的,您卡上怎么没钱呢?
木燃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只是希望这一天能晚些到来,最好等她闭眼那一天。
郜晓天去银行拉了流水,工资月月被取得干干净净,最后的两笔,一笔七千一,一笔五千。
郜晓天喊来了姨家和舅家的两位表姐,他需要见证人。所有人都以为木燃跟着郜晓天,木燃的工资卡是郜晓天拿着的,事实上,郜晓天根本没见过木燃的工资卡,这事儿得说清楚。毕竟木燃年纪大了,万一有一天需要用钱,她卡里却没钱,郜晓天可有口难辩。
郜晓燕只承认月月工资是她取的,是木燃让她取的,钱的去处她说不知道。
五千那笔,郜晓兰说是她取的,因为某一年郜晓强回来给木燃要钱,木燃工资卡上没钱,又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大儿子饿死,就给外甥女张嘴借了钱,好几年了,外甥女嫁女儿用钱,不能再拖了,这笔钱就是取出来还账的。
那笔七千一的取款,郜晓燕解释说没花完,剩余的五千以木燃的名字存起来了,问她要存单,她支支吾吾地说给郜晓兰了,郜晓兰支支吾吾地说的确给她了,但她取出来用了。
郜晓天知道都是谎言。晓天媳妇怒了,非得让查存根,结果出来了。郜晓天问郜晓燕是7月26号,高晓燕存钱是7月27号。
郜晓兰和郜晓燕合伙欺骗了郜晓天。
日子依然。一日三餐一顿不少。但晓天媳妇不再像以往那样抽空同木燃聊天,听木燃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郜晓天本来话就不多,这下更沉默了。
寂寞。
木燃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木燃故意找茬,比如刚吃过午饭,却在晚归的郜晓天面前污蔑晓天媳妇不给她做午饭,看到晓天媳妇眼里的泪,木燃心里有些得意,她以为会有一场大闹。结果却出人意料,晓天媳妇带着孙子去娘家住了。
这下人更少了,以前能听到晓天媳妇辅导孙子做功课的声音,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几天,郜晓天默默承担了一切,有时候中午回不来,就在街上买了饭给她匆匆送回来,又匆匆折回去。
孤独。
木燃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
木燃故意把屎尿弄到地板上,郜晓天也只是默默地清理干净,并不多说一句。
木燃站在窗前,打开纱窗,那样她的头可以伸出一些。她在张望。
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记得她。
郜晓兰在中秋节和年下还走亲戚,虽然没跟自己说几句话,也算眼里还有木燃这个娘。郜晓燕却一趟没有过来,中秋节、过年都没有过来。郜晓燕的工作用的还是郜晓天的指标,郜晓天没少帮郜晓燕,郜晓燕还在高晓天家住了几年,木燃还没死,郜晓燕就准备给她哥断亲了。
以前还有郜晓天接完孩子回来的身影。哪怕晓天媳妇不和她聊天,就端饭时那一句话:妈,吃饭了。木燃也是高兴的。
可现在连这一声“妈”都听不到了。
只有郜晓天,每天很晚才回来。木燃听到门响,就赶紧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郜晓天开了卧室的门,将一粒药填进木燃的嘴里,又喂她一口水。那口水是温的,永远都是温的,无论冬夏。
早七点、晚七点,一粒硝苯地平缓释片,她的脑出血就是高血压引起的,从此木燃就开始早晚吃这种药片。以前大多是晓天媳妇喂的,现在是郜晓天,没有晓天媳妇喂得准时,但从来没有忘记过。
木燃并不睁眼,鼻子嗅到一股酒味。郜晓天又喝酒了。
脚步慢慢消失,木燃睁开眼,门被带上了,悄无声息,以至于木燃根本没有听到。
夜里,木燃悄悄爬上三楼,郜晓天的卧室传来不均匀的鼾声。木燃推开门,卧室的灯没有开,窗帘也没有拉上,街灯透过窗子隐约照到床上,只有郜晓天一个人,鞋子和衣服都没有脱,被子被压在身下。
木燃想过去,终于又退了出去。
白天,木燃下楼时扶着楼梯,看起来很弱,几乎走不成,说话时声音嘶哑,有气无力,那次同郜晓天告状,说晓天媳妇不给她做饭,嗓音嘎嘣脆,底气十足。
郜晓天有些意外,仔细看了看她,摇头道:妈,您变了,不再是那个善良的母亲。您只是我生物意义上的母亲,我在尽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您有三个儿子,现在就剩这一个儿媳了,我看您是想让我也离婚。
木燃呆呆地坐在那里,表情木然。
郜晓天转身离去。
木燃喃喃地说:他们都过得不好,你怎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