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两步远,我们又回头同邵老师挥手告别。
她还在那里站着,深情地凝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如果我们不回头,那么她看到的是她的学生们越来越远去的、终将消失的背影,这种“目送”,于我而言,是何曾的熟悉。
自从我徒步上学,母亲就每天送我到大门外,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我走出那条长长的胡同,然后消失在拐弯处。即使不回头,我也知道身后有一个人,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我离去的背影。
仿佛商量好似的,我们仨同时转身,同时挥手,邵老师同我们挥挥手,我们再次朝她挥手,她方才转身,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到我们立在那里不再动,明白我们的意思,方才回去。
看着邵老师的背影消失在单元楼内,我们仨都默默低下头,世界一下安静下来,这告别有些艰难。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百感交集,依依不舍。
我的后脑勺仿佛又长了一双眼睛,看到邵老师变成一棵树,它的四周围绕着各种花朵,还有各类结满果实、和它一样硕果累累的大树小树,有的高度甚至超过了它,但它依然是中间那棵最耀眼醒目的,因为它的树干最粗,树干上一圈又一圈的年轮,经过时光的沉淀,每一圈都藏着生命的韵律和自然的智慧,是岁月刻下的痕迹,也是生命持久与坚韧的象征。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
下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年轮之宽广,包容万物;岁月之悠长,孕育智慧。从那棵树的年轮中,我们读懂了生命的博大与深沉。
十二号楼,东单元二楼西户。来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楼前楼后都有鲜花与绿植。绿植是那种四季常青的,鲜花有月季和菊花,正是八月桂花开放时,小区里香气四溢,环境优美,不知怎地,我的脑海却蹦出白居易的《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楼梯宽阔,很快就到了二楼,只剩下三个台阶了,我们仨却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走在第一位。
我们是如此渴盼见到邵老师,却在门下三个台阶处踌躇不前。
难道是“近师情更怯”吗?
最终,我鼓足了勇气首先走上去摁门铃,却因为紧张而错乱,找不到门铃在哪里,燕子和娜子见状也顾不得胆怯了,争相上来寻门铃,就这样,三只手、十五根手指在老师家的安哥拉红色大门上弹起钢琴来。
乐曲短暂,只是一个前奏,“吱呀”一声,大门竟然开了,是邵老师开的门。
后来才知道,娜子上午就给邵老师打了电话,告知我们去拜望她。因为娜子要去母校查档案,考虑到老师午后通常要休息,我们就临时决定先陪娜子查档案,等到下午再过去。结果紧赶慢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五点,而我们的邵老师这一天就一直在等我们。
想想老师那么大年纪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餐厅的餐桌旁,做什么都做不进去,眼睛一直留意着电话、微信,耳朵时刻关注着门铃,满门心思都放在等我们仨了,一会儿往门口瞅瞅,听到动静再开门看看。不晓得瞅了多少次手机,又开了几次大门,就这样捱过了中午,又捱到下午五点,我们愈发感到惭愧了。
还好,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将惭愧替代。
邵老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落座,看到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人生导师再次出现在眼前,竟感觉恍若隔世,如时光倒流,不知今夕何夕。
邵老师年纪大了,喜欢坐高凳。我们就餐桌变叙桌,围坐于旁,同老师面对面了。我们特意在邵老师坐的椅子上加了一个靠背,以便让她倚靠在上面舒服些。但她端端地坐在那里,像一口钟,又稳如泰山,根本不倚不靠。她只坐椅面的一半,腰背形成一条线,像一个笔直的“|”。她的双肘轻放在桌面,满脸慈爱,满目欢喜。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像牛奶一样白,脸上没有一颗斑,只有很少的、浅浅的细纹,那细纹自然柔软,仿佛一种美妙的装饰。她的头发银灰相间,按照纹路三、七分,多的那部分稍微长些,被梳理成弯曲的小丘高耸在头部的正前方,发质很好,根根分明,每一根都泛出健康的光泽。
邵老师说她只在冬天搽些护肤品,头发也没有染,她崇尚自然、原生态,遵循事物本身的规律。
邵老师说话时中气十足,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虽然一只耳朵因病丧失部分听力,腰椎也出了问题,但丝毫看不出病态或者一丝的娇弱。
她的记忆力特别好,能清晰地记住每一位学生的特长或者特点。比如燕子事业有成,歌唱得好;娜子乔迁新居,有两个孩子;我没有成就也没有乔迁新居,但她居然说爱看我写的文章,真真地令我受宠了一把,以至我的因了中年颓废一事无成而造就的自卑敏感与胆怯脆弱的心理防线差点失守。
我是从心里敬畏她的。
作为系主任她很严厉。第一次见她,是在开学不久的大一新生见面会上,那时还在老校区,操场上,全系几十位天之骄子按照军训队形站成方队,邵老师走过来,气宇轩昂,仪态万千。她讲话不用稿子,简洁有力,高屋建瓴,对我们关爱有加又不失严格,多年以后我用“威仪”二字来形容邵老师当时给我的感觉,因为无论她怎么严厉,身上始终有一种母性的光辉,她爱学生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她的身上有着传统的母仪之德。
邵老师身上的这种“威”,令很多学生敬畏,在校园里遇到她会悄悄地快速躲开(其实心里是很期望和她在一起的)。这种感觉会持续很多年,然后在某一天,当自己成为一名老师,会突然地想起她,特别地怀念她,因为今天的自己之所以这么优秀,就来源于她当初的严格要求。那一刻,会突然意识到——她的严厉就是对自己最深沉的爱。
严师出高徒,爱之深责之切。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啊,但就是有很多人用了很多年才明白。
直至今天,她还这样要求我们:要有真才实学。
她陪我们说了近两个小时,燕子咨询她关于孩子未来的考学与发展,她讲得详细又详尽。
说话的时候她并不只看一个人,她的目光会几乎平均地分配于我们仨,褒奖时也一样,总是提及我们每个人身上的优点。
她是如此贴心细致地照顾到每一位学生的感受,就像我们的母亲,看自己的孩子都是优秀的,夸奖是真诚的,在她的眼里,我们都是好孩子。
我们起身告辞,她坚持送我们下楼。快到一层的时候我们突然提及:只顾说话呢,忘记拍张合影留念了。她随即转身上去,要我们回家合影。
邵老师很钟意客厅正中央悬挂的那副“大爱如歌”,字苍劲有力,潇洒飘逸,我们簇拥着邵老师,在此合影。
七十年代的周口,百废待兴,河南大学毕业的邵老师得知家乡周口市要成立一所高等院校的消息,毅然放弃留校的机会,选择回到家乡创办音乐系。在艰苦的条件下,邵老师全身心投入到音乐教学工作中,边教学边管理,带领音乐系不断发展壮大,成为豫东南最大的音乐人才培育、成长基地。她本人从事基层高校教育40多年。于08年退休,但仍担任着音乐舞蹈学院多门课程。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邵老师今年七十六岁了,将全部的青春奉献给了她热爱的艺术工作和教育事业,为家乡艺术人才的培养做出了很大贡献,可谓“德艺双馨”。
她是我们一生学习的榜样,无论是年轻时候对理想的孜孜以求和拼搏进取,还是退休以后的精神状态和思想观念。
大爱如歌是邵老师一生的追求,也是她的平生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