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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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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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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衣而眠的女人

如果不进城,女人估计这辈子都躺不上席梦思。即使进了城,女人也还是住在出租屋里,出租屋里留下的那张床是宽一米八、长两米的老式木撑子床。躺席梦思是她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

男人排行老二,公家人,有一个寡母和五个未出阁的妹妹。家里困难,女人嫁过去连张床都没有,领了证女人就住在娘家,熬了很多年,大小姑子们相继出阁,女人生的娃满地跑了,才有张属于自己的木床,虽然仅仅一米五宽,但木料是水曲柳的,算家里最值钱的一件物什了。

在那张床上,女人接连又生下四个娃。女人生娃很有规律,男娃女娃交替着生。第五个男娃呱呱坠地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正紧,为了保住男人的“公家人”身份,女人在一个深夜将最小的男娃送了出去。

女人是读过书的,在小学教书。一看就是讲究人。脚上的皮鞋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衣服是她自己做的,哪哪都很合身。脸上搽的雪花膏也很好闻,走过去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从生育能力就能断定女人是很能干的那种,白天教学,家务活、地里活没耽误过,晚上还要加班做针线活儿,出阁小姑子们的嫁妆得准备,大姑子孙子们的月坡衣物得赶制,婆婆斜襟儿处的盘扣坏了,男人喜欢穿她做的中山装,料子拿回来好几天了,几个孩子的布鞋刚纳好底子…...女人在煤油灯下做着活儿,脚头并排躺着四个酣睡的孩子。后来有了电灯,女人还是习惯用煤油灯,女人会剪掉一点灯芯,让灯芯变小,这样可以节省一些煤油。女人的眼力好,织布的时候能借着月光看清梭子,织半宿布再睡觉也不会耽误第二天早上做好饭,把全家人的脏衣服洗了再去学校上课。

女人只有一米五八,却用小身躯撑起整个家。

男人是公家人,年儿半载回来一趟。男人回来的那几天是女人最欢愉的几天,女人会在做饭拉风箱时唱段《朝阳沟》,全然忘记了婆婆稍不如意劈头盖脸骂她的场景,忘记了煤油灯下的自己看着油尽灯枯时的黯然神伤。

男人回来时带了棵树苗,种在了院墙外西南侧。女人问:这是啥树?男人说:长大你就知道了。过了些日子,又带回来两棵,种到了院子里堂屋门前两侧。离家的时候,男人对女人说:我不经常回来,这家全靠你操持,这三棵树会慢慢长大,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为啥种了。

女人的钢笔字很漂亮——见字如面,你种下的那几棵树成活了,看着那几棵树,我就想到了你。你安心工作,家里有我,你尽管放心。浪漫不是狭隘的小情小爱,而是融入到对人民、对国家的无私大爱中。

九月份,桂花树开花了,香气四溢,左邻右舍闻着香气来院儿里,门前两棵树——金桂灼灼似黄金,银桂绰绰如白雪。

出了门儿,说啥的都有:怪好看哩,赶明儿俺也叫他从城里弄两棵,意思也好——门前双桂(贵)。有学问就是好,种棵树也恁讲究。

瞅瞅你那样儿,人家当家哩是公家人,恁当家哩是啥?泥腿子,还洋气哩跟风种桂花树,种了也不会活,你省省吧!

那咋?兴她种就不兴俺种?你甭瞧不起人,俺不信俺种不活!

俩小媳妇因为桂花树互不搭理了。

女人听说这件事之后,给男人的信中交待:回来时再买两棵桂花树苗。

门前那棵梧桐树愈发茂盛了,树干已经有碗口那么粗,树冠也蓬勃开来,像把遮阳伞,夏日里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聚在树下乘凉,中午端碗捞面,就着大蒜,“哧溜哧溜”几口就干完了,接下来就是端着空碗闲喷。

娥,恁家门前种棵梧桐啥意思嘞?咱村都种柿子树、石榴树,果子熟了管吃管卖,梧桐树长哩怪高、怪大,有啥用?

娥,是女人的小名。女人就抿嘴一笑,算是回答。

众人摇摇头,好心提示:娥啊,恁家娃多,负担重,别整些没(mou)用的,娃得吃饭吧?成媒吧?你有工资不假,就那一点,还成天拖欠着不发,顶啥用?就不知道恁那日子咋过哩。

女人笑了,说话时底气十足:咋?恁管过俺都不管过?娃儿们照样有吃有穿,长大个子!

过日子总得有点儿念想,孩子就是女人的念想。

女人的大儿子在部队提了干,大女儿考上了中专。

随着进城打工的热潮兴起,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成家的年轻人把孩子留家让老人照看,夫妻俩双双进城把工打。有的在打工时认识个女孩,领回家来,结婚后留女人在家和老人一起在家看娃,男人出去打工。总之,年轻人都知道勤劳致富,不愿“啃老”。都比着呢,谁也不肯落后。

女人教过的娃都很聪明,别看学习不好,那是没认真学,都想着老早出去打工挣钱让老少爷们儿看看自己的能耐。有能耐的还真不少,出去几年就挣了几十万,回来把起脊房扒了,盖起了楼房。有的能耐大些,开了厂子当了老板,开着豪车带着设计图纸回来,盖起了样道的别墅,当然,一起回来的还有年轻的贴身秘书。总之,女人还住在老房子里。日复一日,静待花开。她还有两个孩子没有完成学业。

桂花第五季开花的时候,排行老三的二儿子领回城里的大学女同学。

次年,排行老四的二女儿师范毕业,当了一名教师。

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年头,二孩子成婚,小女儿出阁,男人内退,女人结束了同男人三十几年的两地分居生活。从此,那张堆满小脚的水曲柳木床上只有男人和女人。

送人的小儿子找上门来,要男人和女人给他盖婚房——去养父母的村庄。订婚的那家只有一个独女,是小儿子养父母村里的。

男人是有脾气的,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孩子送给你了不假,我还替你养了三个儿子呢!哪家盖房子林条子不是我给买的?回来!这院子房子都是你的,我和你妈都有退休金,不愁你花的!

小儿子成婚了。男人给他两口在街上置办个手机店,生意红火。

其他几个孩子各成一家,逢年过节,院子里就欢腾起来。儿子媳妇儿、闺女女婿、孙子外孙……女人这个时候是最忙活的,蒸一锅馒头五分钟被干掉了,再来一笼包子不到三分钟没了,女人接下来整大锅菜,灶火里的火光映照的是一张洋溢着幸福的、开满了菊花的脸庞。

男人的腿浮肿一直查不到原因,去省城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得知男人胎里带的脑瘤长大,压迫到脑神经,引起尿崩症,需要做开颅手术。

二儿子找了专家,第一次开颅手术很成功。那年男人五十八岁,女人不过五十九。过了五六年,男人需要二次开颅,这次风险很大,按照医生嘱托,女人买来了装老衣服。阎王爷开恩,没有带走男人。但男人的身体每况愈下,不想锻炼,脾气愈发暴躁。

房子和院子都给了小儿子,女人和男人住在西头的独立房间。

吵闹不断。

门前的两棵桂花树宠辱不惊,愈发壮硕了,每到开花时节,一树金黄,一树银白。小儿媳妇好几次气呼呼地想连根拔起:该死不死,尽占地儿!有一点用处没?而两棵树早已扎下根,任她使劲摇晃也只是洒落几片黄白叶子。

女人关了门,跪在菩萨前流着泪祷告,男人躺在床上鼾声不断。

即使女人隐忍不发,女儿们也是看得出的。但出阁以后各成一家,即便心疼,也常常帮衬,日子还得女人自己过,女儿们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传统思想里,有儿子就得指望儿子。女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大儿子离婚后自身难保,回来就是要钱,女人心疼还来不及,都是背着人悄悄给。

这处老宅给了小儿子,还能留间房让老两口住已经谢天谢地了。女人压根没想过进城。男人在城里工作时提出过在城里买块宅基地,退休了在城里安享晚年。女人习惯了老家的生活,死活不愿进城。女人当过校长,但她的心灵始终没有走出过村庄。

村头有条南北流向的小河,河西就是自家麦地,男人家的坟地就在这块地里。男人迟早也要进去,女人自然也要进去。神龛摔到地上的瞬间女人的心就碎了。男人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不知道那清脆的响声是女人心破裂的声音。女人守着男人就像守着一具僵尸,只是这具僵尸还有温度。女人一天三遍给男人喂饭、吃药、接尿,换褥子,像个程序机器人。男人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男人就破口大骂,骂大儿子、骂小儿子,骂女人不会养孩子,把孩子给养废了。女人的心疼得像钝刀在割肉。

一阵冷风吹过,女人打了个机灵。家里不还是有棵梧桐树吗?虽然在外面,终究是自家的。女人默默地从小河边回到男人身边。男人巴巴地瞅着门口,看到女人,竟然哭了:你去哪里了?你不要我了吗?

女人微笑:我出去收衣服了。

还是那张水曲柳木床,女人曾经如此欢喜、如此渴望,那里孕育着希望,女人本来是要留给小儿子结婚用的。小儿子相不中,买了一米八的席梦思,嫌木床碍事儿,就抬进了西间,女人想:也好,这辈子我就这一张床了。男人三十年躺在这张床上的机会不超过一百天,女人给他生了三男二女。人生下半场了,男人日日躺在上面,女人白天陪护床侧,晚上和衣而睡。

第二天清早,女人去集上买菜,回来看到二儿子正在往车里搬东西,女人夺下儿子手里的东西,倔强地说:就是死我也死家里,不进城。

儿子夺下东西装车里,不理会女人,俯身对男人说:爸,咱进城,中不中?男人乐呵呵地说:听俺二孩子哩,进城!恁妈不去我去。

女人第一次发脾气,大声呵斥男人:要去你去!我不去!去了让你二孩子伺候你,屙了尿了都让他给你换!他俩也别上班了,把工作辞了,就专门伺候你!

男人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不去了,你妈生气了。

二儿子身材魁梧,抱起男人往车子走去,邻居们都劝:娥,去吧,孩子来接了。住一段,不习惯了再回来。

女人是哭着上车的。

女人进城了,进了“自己的卧室”。奶酪色的墙壁,米白色的衣柜,金黄色的窗帘,北墙靠窗还有一个书桌,上面有两层开放格。卧室中央是一张一米八宽两米二长的实木床,一床崭新的六件套铺盖整齐。

家里娶新媳妇的新房也没这么好看的。女人只看了看就出来了,这房间女人是万万不敢住的。儿子已经将男人背进卧室,女人四处张望,问:书华呢?

书华是老二媳妇

她下班了,顺便去超市买点菜。

女人说:我们来……她知道不知道?

就是书华让接你们过来的。她知道你们在老家的处境。我们一直在努力,这就是刚换的大房子,特意给你和爸留了一间卧室,装修风格都是书华设计的。那两层开放格,是书华特意为你设计的放神龛的。

男人比医生预计的时间多活了十年。

女人在男人走后的第二年走的。

那天,女人的精神状态特别好,书华推着她去对面的公园,女人指着前面的一棵银杏说:这是咱家那棵梧桐,你爸其实告诉我了,临走时趴在我耳朵边悄悄说的——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我看到金凤凰啦,像孔雀一样,好看着哩。还有门前那两棵桂花树,那是两个无比金贵的儿子!我梦到过进城,但不是住你家,是租房,房主留下的床比咱老家的水曲柳床大,是一米八宽的木撑子床,我一辈子都没梦到过能躺席梦思。

晚上,女人要求儿子给自己洗了澡,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和衣而眠,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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