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贵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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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下午给侄子何小雨打电话，得知母亲又和嫂子吵架了，一气之下收拾行装回到老家何吴潭了。想到含辛茹苦的母亲，八十多岁了，还一个人回到二十年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我的心刀割一般，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老房子年久失修，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母亲咋生活啊？
我前不久还打电话给母亲，说等到秋季开学后，把两个孙子送到学校去寄宿，再把母亲接过来好好伺候一段时间，尽我做女儿的孝道。但母亲说：“我不靠金墙靠土墙啊？我又不是没有养儿子！去什么女婿家住，外人会什么看？”我说：“您平时不是总夸女婿是个大孝子吗？”母亲说：“我女婿是比我儿子更孝顺。但吃儿子的阔脚阔手，吃女婿的窄脚窄手。毕竟女婿只能算半子，偶尔去过一两天是客，长期住就不成体统了……”唉，母亲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不是我可以改变的。
是夜，风狂雨骤。我查了天气预报，老家何吴潭也是这样的恶劣天气，担心老房子会被狂风暴雨摧毁，更担心母亲的安危。我心神不定，双手合十地在家里踱来踱去，祈求上苍保佑母亲平平安安。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先生被我屡屡吵醒，有些烦躁。我生气地痛骂先生是冷血动物，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母亲。骂着骂着，我就嚎啕大哭起来。先生坐起来，一边揉着双眼，一边安慰我，要我不要心急，说如果房子真的塌了，就算我们现在出发，也得三四个小时才到，也于事无补。不如好好休息一晚，养足精神，等天亮就出发。
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些，我的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手机铃声乍响，我慌慌张张拿起手机一瞧，是个陌生号码，看到来电地址显示“荆州江陵”，我暗叫不好，肯定是母亲遭遇了不测，我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用颤抖的手按了接听键。
电话还真是从老家何吴潭打来的。是一个很少有往来的，没有出五服的本家嫂子，她知道我母亲一个人住在何吴潭老家，天不亮就起床去敲母亲的大门，看到母亲穿着塑料雨衣，打着雨伞，似哭非笑地对她说：“昨夜我捡了一条命。”
原来，老房子到处漏雨，只有堂屋里有一块不到两平方米的地方不漏雨。母亲就点着油灯，穿着雨衣，撑着雨伞，战战兢兢地在堂屋这块“安全”的地方，艰难地熬到了天亮。看到嫂子，母亲就像看到了救命恩人，她哭着从裤腰带的夹包里掏出一张写有我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让嫂子给我打电话。
我让嫂子把电话给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一边痛哭，一边斥骂。“你们这些白眼狼，老娘白养了你们兄妹六个。你都只管自己活得悠哉游哉，不管我这个老婆子的死活？”
听着母亲熟悉的声音，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地了。但母亲的一席话激发了我的怨气，我对着电话大声嚷道：“谁不管您的死活了，本来好端端地住在哥哥家里，您偏要跑回何吴潭，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母亲哭得更加伤心，骂得更加难听了：“别提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们只顾自己一家人吃香的，喝辣的，从来没把我这个做娘的放在眼里。做的菜不是辣了就是咸了，做的饭硬得像石头，我老了，咋吃得了？在他们那里，我受够了！”
我说：“您也不要太挑剔了。嫂子亲自伺候您就不错了，她烧什么您吃什么。何必要跟他们唱反调，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我的话一说出口，母亲更加气愤了：“老娘白养了你们一场，个个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是老娘要跟他们唱反调吗？是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做娘的。”
“好好好，您别生气了，是我说错话了。”我劝道，“您年龄大了，千万别生气，生气会生病的，生了病，在何吴潭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您最好还是回城里哥哥家去住，我待会儿打电话给何小雨，让您孙子开车去接您。”
母亲斩钉截铁说：“我不去，我就是死在何吴潭，也不去他们家里了。”
我抓住机会，试探性地问：“那您到我们家里来住？”
“去武汉哪？”母亲的口气有些松动了。
“您愿不愿意？愿意我们就请假回去接您。”我追问道。
母亲的口气软了下来：“我现在身体是有点不大对劲，连去街上买点菜都觉得很费力。去你们家里住几天，也行。你们过两天再来接我，我要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
看来母亲是在哥哥家里与嫂子闹了矛盾，又在何吴潭吃了不少苦头，否则，老顽固的她不会轻易答应来武汉我家的。
母亲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中年丧夫，一个人坚强地把我们兄妹六人拉扯大，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付出了多少血汗。有一次，深更半夜的，我起夜，看到母亲独自坐在堂屋里，一边剁猪菜，一边伤心地哭泣。我当时就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
挂断电话，我心里轻松了，眼泪却夺眶而出。母亲八十多岁了，身板虽然硬朗，但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我不知道母亲这些天是如何度过的。要是母亲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后悔莫及了。
“你别伤心，也不要自责，不是你做女儿的不孝顺，只怪她老人家倔强，早就说要她来咱们家住嘛！好了，妈这次总算想通了，过两天我就去把她接过来。你先补个觉吧，别累坏了身子。妈来了，看到你身体好，精神好，才开心啊。”
二
我头重脚轻，晕晕乎乎的，我知道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但躺到床上，我满脑子都是母亲，想她这一辈子太难了，千辛万苦把六个孩子养大，到老了还孤苦无依。想着想着，我就完全没了睡意。我给住在荆州城里的闺蜜打电话，要她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何吴潭去，想办法帮我的母亲把水电接通。
“何必麻烦人家呢，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接妈妈。”先生的话是一剂良药，治好了我的头痛，也抖擞了我的精神。
中午，当我和先生出现在何吴潭老家门口时，母亲一脸惊愕：“我不是叫你们过两天再来吗？我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呢。”
我笑着说：“您老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的，带上换洗的衣服就行了。”
母亲说：“我这些碗哪，盘子啊，锅呀，都要带去，只可惜了我这把菜刀，生锈生得太厉害了，不能用了。当年为了这把刀，整整花了我一蛇皮袋子的谷。你们的车来了正好，跟我把这些东西都装到蛇皮袋子里带走。”
我说：“都是些用了几十年的破旧东西，又不是祖传的宝贝，带去有什么用？”
母亲一听就板起了脸：“不是祖传的宝贝，但都是老娘我用血汗换来的。你们看它是破烂，在我心里都是宝贝！”
先生不声不响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到厨房里搬碗碟。我生气地说：“你搬这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搬去了连堆放的地方都没有，你神经病哪？”
先生憨笑地说：“妈舍不得，就顺了妈，只要妈开心就好。”
我态度坚定：“不行，一个碗碟都不能带走。”
母亲听了不停地跺脚，恼怒地说：“东西不带去，我也不走了。”
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自讨没趣地默默走出家门，任凭他们去收拾破铜烂铁。
回武汉的路上，母亲铁青着脸，坐在车上一言不发。想到马上就要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我得让她开心起来。我递给母亲一块点心，她用手挡了回来。我又递给她一瓶水，这下她勉强接了。一路上，我说了几箩筐好话，也没能让她的脸由阴转晴。
进入城区时，母亲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道：“这个家里只有女婿对我好，你们都抵不到小谈一指喀（指甲）壳子。”
回到朗园小区，我把母亲扶下车。母亲睁大眼睛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脸上终于露出了舒畅的笑容：“啊，你们住这么好的地方啊，这地方像花园，怪不得你们舍不得常回家看我的。”
母亲一高兴，我就感到特别轻松，我笑着说：“妈，做儿女的哪个不想念自己的父母？不是我们舍不得回去看望您，是实在走不开啊。我们现在也是做爷爷奶奶的人了，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先生也笑着说：“妈，您觉得这地方好，您老就别想着回去了，在我们这儿长住，我们保管不惹您老生气，让您老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
“你不惹我生气，我信，玉儿她就不好说了。”母亲抿着嘴笑道。
我说：“我就害怕您老生我的气，待的时间久了，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这是我的真心话。母亲年纪大了，脾气也大，我担心自己稍微照顾不周全，就会遭到母亲的责骂。她要是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去，我的脸面往哪搁？
先生用肘碰了我一下，轻声说：“别说这么多了，坐了这么久的车，妈一定很累了，肚子也一定饿了。”
我说：“我就要趁妈现在心情好，把丑话先说到前头。”
先生说：“你少说点，言多必失。回家做饭先填饱肚子，以后有时间聊的。免得还没进家门，就把妈气跑了。”
我自信地回答：“你只管放心好了，两天之内绝对相安无事。两天之后，就很难预料了。妈的脾气好像一颗地雷，随时引爆。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哦。”
先生说：“人一上了年纪，好多事情力不从心了，需要得到别人的帮助，稍有不如意，就会耍小孩脾气。所谓老小孩，就是这个意思。你听我的，把妈当小孩哄就是了。”
我说：“我自己的妈我了解得很。她的脾气真的不好。时间长了，你也会嫌弃她的。”
先生说：“说什么话呢，你！哪有女婿嫌弃丈母娘的。娶了你这么一位贤慧能干的好媳妇，我巴结都来不及呢。”
我笑道：“我这是给你打预防针呢。”
先生说：“你自己打好预防针就好，我免疫力强得很。”
三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我都感到有点疲惫，母亲却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回到家里，就精力充沛地满屋子跑，这个房间瞧瞧，那个房间看看，不时地发出一些感叹。眉宇间的惊奇脸上的春意，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我打开电视机，要母亲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下，我去做饭。母亲笑着说：“我怎么坐得住，我不累，你去做饭吧。”
先生沏了一杯热茶，递给母亲。母亲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自言自语：“这外面的楼房好高好多，都快接到天上了。住那么高不怕掉下来啊。”
先生劝母亲坐下喝茶看电视，说：“今晚休息好了，明天我们带您出去逛。”
母亲说：“你们别管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好的福气，快死的人了，还能看到这么高这么大的楼房，这么大的城市。”
我和先生会心一笑，我进了厨房，先生去为母亲整理房间。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用心做过饭。因为打走进厨房那刻起，我耳畔就一直回响着母亲埋怨嫂子的话。菜不是辣就是咸，饭硬得像石头……我知道人到了一定年纪，饮食习惯会有所改变，年轻时喜欢辣、咸，荤，年纪大了喜欢淡、软、烂。于是，我把所有的菜都多煮了一会儿。
母亲睁大眼睛来来回回地扫描了桌子上的菜后，甜蜜蜜地笑道：“还是我姑娘能干，又没有去菜场，一眨眼就做好了一大桌子，这点像我。这菜的颜色，一看就比兰香（我嫂子）做得好吃。闻到这个香气，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说完，伸手到盘子里抓了一块鸡肉就往嘴里送。
我和先生偷偷地笑了。
我端了一碗米饭递给母亲，说：“您先吃了再评说，嫂子的厨艺绝对比我好。”
一提到嫂子，母亲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她是做得好啊，做给她们自己吃当然好得很，做给我吃的一点都不好……”
我说：“嫂子的脾气是有点大，但对您还是很不错的。”
母亲恶狠狠地说：“从她进我们家的门，就没有对我好过。”
先生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连忙用筷子给母亲夹菜，微笑着说：“我们不说她了，吃饭。您不是说玉儿做的饭菜最好吃吗？来，您先尝尝。”
“好好好，不说她了，说她我就吃不进去饭了。来，吃饭，我肚子是有点饿了。”母亲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母亲扒了一口饭到嘴里，边嚼边说：“这饭软和，香甜，好吃得很。”
我看着母亲，想到我小时候饿了吃东西的样子。心里隐隐地有点酸痛。
先生对母亲说：“您老慢慢吃，别哽住了。”
母亲说：“这菜也好吃，不咸不淡，不烂不硬，我就喜欢吃这样的饭菜。”
我说：“您说好吃就多吃点，我就担心做得不合您的口味呢！”
母亲把筷子伸向我这边的菜盘时，问：“怎么这盘子里也是鸡肉？”
我说：“是的，每样菜我都做了两份，微辣的是我们吃的，清淡的是您吃的。”
母亲一脸满足：“还是我姑娘有心。不过，以后别这样做了，太要时间，很累的。有点辣的，我也能吃。”
放下碗筷，母亲又开始夸我，说我从小就心灵手巧，脑瓜子聪明，六个孩子中，我是她最喜欢的，十二三岁就学会了烧火做饭洗衣服，每年农忙的时候，我都为她减轻了很多负担。现在，她沾我的光最多。还说我做的饭菜，最合他的口味。
母亲谈兴很浓，甜美地笑声如风铃般一串接着一串。
母亲高兴，我和先生也笑逐颜开。
四
迷蒙中听到母亲在叫我，我一惊而起，屏息静气地竖起耳朵聆听，却连一点声响都没有。难道是我太过于紧张了？临睡前先生怕母亲第一次来，不熟悉环境，担心母亲晚上起来出意外，特意没有关走廊和卫生间的灯。莫非母亲她……我掀开被子溜下床，走出房间，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玩着她的手杖。
我说：“天刚蒙蒙亮，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母亲说：“我这辈子没睡过早床。”
我打了一个哈欠，做了一个深呼吸，引导母亲洗漱后，教她打开电视，算是帮母亲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母亲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望着窗外，说：“你们住的这地方真好，树上有好多鸟儿在唱歌，我都有二十年没有听到鸟儿唱歌了。听这些鸟儿唱歌，我心里的那些坑都没有了。住在这里，就像住在树林里，人都要多活几岁。”
我酸母亲：“谁要您不早点到我们家住的呢，早点来，您头上的黑头发都不会白。”
母亲后悔地说：“嗯，是该早点来，早点来享清福。”
我拉着小车要去菜市场买菜，母亲说：“我也要去。”
母亲虽说八十有二，腰不躬，背不驼，眼不花，耳不聋。平时拐杖不离手，走起路来还和年轻时一样，一阵风似的。
走进菜市场，母亲脸上写满了新奇和兴奋：“啊，这么大的菜场，比我们队里原先的禾场大两倍都不止。”母亲的惊呼，吸引了众多买菜人的目光。
来到海鲜档，母亲变成了我那两个刚上小学的孙子。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问：“这是什么鱼，怎么长得像水瓢？这是虾吗？长这么长的角，快赶上我屋后面菜园子的油菜了。这螃蟹比我家里的脸盆都大，都长成了精，还能吃吗？”母亲一生都在江汉平原农村生活，今天看到这么多鲜活的海产品，异常兴奋，时不时的用手中的拐杖在池子里翻搅。我担心母亲这样“出格”的行为惹老板生气，制止道：“您老不要用拐杖去翻搅，这么大年纪了，让老板说几句，脸上无光。”母亲不听，笑哈哈地把拐杖伸进池子里。摊主看着母亲，笑着问：“您多大年纪了？”母亲中气十足地说：“我今年足足八十二岁了。”摊主惊讶说：“八十二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您真是好福气。我妈妈今年才七十三岁，背就驼了，耳朵也听不见了。”
母亲用拐杖指着一条多福鱼说：“玉儿，买这个鱼，我想吃这个鱼。”
回家的路上，母亲兴奋地说：“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鱼。玉儿，那些鱼虾你是不是都吃过？”
我说：“有些吃过，有些没吃过。”
“那你从明天开始，每天买不一样的鱼回来，我要每一样都尝尝，这样死了也划得来。”母亲很认真地说。
我说：“有些鱼，您可能不能吃。”
母亲一听就恼火：“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我说：“不是我舍不得，是很多人肠胃不好，不能吃海鲜。”
“吃了拉肚子我也要吃。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吃点好东西死了也划得来。”母亲气鼓鼓地独自向前走了。
我追上去说：“您别生气，慢点走，别葳了脚。我听您的，一天买一样新鲜鱼做给您吃。”
母亲停下脚步，伸出右手小指要和我拉钩：“一天一样新鲜鱼，你别反悔哦。”
母亲的样子把我逗乐了，我伸手与母亲拉钩，笑道：“一天一样新鲜鱼，决不反悔。”
把菜放到厨房，母亲就要我陪她下楼到小区里溜达。我劝她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了再下楼。母亲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我不累，我想去看看楼下的花花草草。”
我们这个小区的楼间距宽，绿植面积大。漫步林荫道，欣赏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绿树红花，母亲的兴致很高，连手杖也扔在了一边，完全不像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
一连两天，母亲像穿越回到了孩提时代，天真活泼，兴高采烈，无忧无虑。
先生问母亲：“妈，您老在我们家还住得习惯吧？”
母亲乐得嘴都抿不拢：“习惯习惯！我在你这里吃的是山珍海味，看的是蓬莱仙岛，过的是神仙日子，你和玉儿都对我好，住在你们家里，好得很！”
先生用一种只有我能看懂的眼神看着我。我说：“别得意太早，这才过去了两天。”
五
第三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上午都好好的，一切如常。我和母亲从菜市场买菜回来，照例陪母亲在小区里闲散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开始准备午餐。饭菜都是重复往日的做法，开饭时，母亲脸上堆满了笑容。吃着吃着，母亲的脸色由晴转阴。我心里一咯噔，知道暴风雨要来了。我用脚踢了一下先生，先生把目光移向母亲，知道情况不妙，笑着说：“妈，您老吃菜。”
母亲将筷子伸到鱼盘里，使劲地戳了几下，接着用筷子不停地敲打盘子，嘟着嘴，并不言语。
我问：“您怎么啦？”
母亲不悦地说：“这鱼一看就不好吃，我吃不进去。”
我说：“您吃都没吃，怎么知道不好吃？”
“哼-！”母亲哼了一声。
我说：“我每次都是这样做的，您都说很好吃，怎么今天一看就说不好吃呢？”
先生劝我少说几句，夹了一块鸭肉给母亲，说：“您吃鸭肉，调调口味。”
母亲将先生夹给的鸭肉，放回盘子里，自己在盘子里夹起另一块，看了一下又放进去，用筷子在盘子里反复翻搅，选中一块放进嘴里，才咬了一下，就吐了出来，撅着嘴说：“一点都没有煨烂，我的牙齿咬不动。”
我说：“您别生气，我重新去用高压锅压一下。”六七分钟后，我吃了一块红烧鸭肉，真有点入口即化的感觉，心想，这下母亲应该满意了。
“来，您再吃一块看看，这下烂得很了。”我把盘子放在母亲面前，得意地说。
母亲这次没有用筷子在盘子里翻搅，直接夹了一块放进了口里。
我殷殷地看着母亲，希望看到她脸上的祥云出现。
母亲嚼了几下，突然又吐了出来，瞪着眼说：“怎么了，你就连一点盐都舍不得？一点咸味都没有，我吃不进去。”
“好好好，我再去加工一下。”我端起盘子就往厨房跑。
再次将盘子放在母亲面前时，见她脸上的乌云已经散去，我心头的石头也减轻了九分。心想，这下应该可以顺利地吃饭了吧。
母亲将筷子伸进菜盘里，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这次她没有夹菜，只是在菜盘里插了几下，然后将筷子放进口里，随即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拍，凶巴巴地吼：“这么咸，像从盐缸里拿出来的。”
先生对母亲说：“您别生气，吃饭的时候生气对肠胃不好。这个菜咸，您吃别的菜，下午要玉儿做菜的时候注意一点。”
我心里难受，觉得母亲是在故意折腾我。刚想发作，先生拉我坐下，说：“别多想，快吃饭，老年人是这样子的，你就把她当小孩子待就OK了。”
看着母亲，我又气恼又心疼。唉，或许先生说得对，人老了，就成了小孩了。我老了，会不会也是这样子呢？如果是这样子，我断然不会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想到这，我释然了，笑着对母亲说：“您老吃饭，这顿将就一下，下次我用心做。”
母亲朝我们看了一眼，开始埋头吃饭，一碗饭吃完，没有吃一口菜。我和先生几次给母亲夹菜，都被母亲用筷子挡了回来。吃完一碗光饭，放下碗筷，母亲一脸不快地叹了几声长气，不言不语地进了卧室。看着母亲的背影，我苦笑着对先生说：“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不出三天，一定会爆炸。”
先生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我们知道了妈的脾气，就不要去计较，不要去埋怨，只尽心尽力做好我们自己，把她老人家伺候高兴了，我们才算尽到了孝道。”
我说：“我哪有贼胆与她计较，我一门心思巴结她都来不及呢。你说，我妈能像你妈那样多好啊，你妈又通情达理，又和蔼可亲，特别体贴晚辈。你看我妈，这个脾气，谁受得了！我现在知道了，嫂子为什么与她合不来了。这样的婆婆，谁能与她和睦相处？这么多年，可真难为嫂子了。对自己亲生的姑娘都这样，对儿媳妇就可想而知了。”
先生提醒我说：“小声点，别让妈妈听见了。记住，你在妈面前，千万别说漏了嘴。”
我说：“我只能当着你的面，说说我的心里话。”
母亲午休起床后，我一边将削好的水果递给她，一边堆着笑问：“吃完水果，我们一起到楼下去走几圈？”
母亲说：“不去，这两天走的时间长了，腿好疼。”
听母亲说话的语气，不像在赌气。我凑近母亲说：“我和小谈都出去的，您不去？”
母亲说：“不去，我就在家看电视，你们跟我把电视机打开。”
先生知道母亲不喜欢看电视广告，就锁定了CCTV8频道。出门前，我又再次和母亲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不去”后，我和先生才离开家。
因为心里惦记着母亲，一办完事情，我们就急着往家里赶。路上虽说很堵，我们总算在18点前到了家。
一进家门，先生就喊：“妈，我们回来了。”
母亲没有应声，我看见母亲黑着脸，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是不是电视剧不好看，您老这么不高兴？”
母亲气愤地说：“我怎么高兴得起来，你们只顾自己快活。老娘在你这里像坐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说：“这您不能怪罪我们，是您自己不愿意去啊。再说了，我们也有事出去办，不可能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您。”
母亲听我这么说，气得真跺脚，用手指着我说：“老娘什么时候要你陪了，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嫌老娘老了，白吃白喝你的，我是说不来你家的，你把老娘送回去。老娘就是饿死也比在你这里受气强。”
我忍无可忍，说：“谁嫌弃您了？谁给气您受了？您嫌看电视无聊，就下楼去走走啊。”
母亲说：“你说得好听，下楼去走，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一点趣味都没有。我真不该来你这里。”
先生给母亲倒了一杯茶，向她道歉：“妈，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您别生气，坐下喝茶，消消气。”说完要我去做饭，自己进了书房。
这是先生常用的冷处理方法。母亲一个人在客厅唠叨了一会，见我们都没有搭理她，就偃旗息鼓地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了。
晚上，我跟先生说：“我真的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肯定要崩溃。”
先生开玩笑地说：“你不是早就打了预防针吗？看来你注射的药水失效了，一点免疫效果都没有。”
“我真没想到母亲这么难伺候。”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四肢瘫软地倒在床上。
六
半夜，我醒来，看先生还坐在电脑前，就问：“几点了，怎么还不睡呀？”
先生说：“妈的事情不解决，我怎么睡得着？”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瞌睡也没有了，我问：“你已经想出办法了？快说出来听听。”
先生说：“我在网上选择了一款适合老年人和儿童用的代步车……”
我打断先生的话：“你买车干吗？妈的问题是代步车能解决的？”
先生说：“我是这么想的，今后在附近办事，我们就把妈推着一起去，这样妈不用走路，既不觉得累，又不觉得孤独。出远门，我们就带上妈，开车去。这样妈就不会因一个人呆在家里，郁闷生气发火了。”
我说：“你这个主意好，干脆买一辆电动的。”
先生说：“电动的车，妈这么大年纪了，肯定操控不好，弄不好还会出事故。”
我说：“还是你想得周全，不过我觉得手推的不好，还是买一辆手动的，她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先生说：“你也不动脑子，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还有力气自个儿转动车轮？听我的，我选择的这款代步车，包管你满意，妈也满意。”
我说：“好，你赶快下单，我真的很害怕她发脾气。”
三天后，代步车就快递到家了。因为事先没对母亲说过，当先生打开包装，将代步车安装好后，母亲不解地问：“你孙子都上小学了，还买个车子干什么？”
我说：“我们这是给您买的。”
母亲说：“给我买的？你们钱多了，没地方烧？我都要入土的人了，还用得着这个车？”
我说：“这是您女婿为您着想，为您好，他怕我们出门了，您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这下好了，我们再出门，就推着您一起去。这样您该高兴了吧？”
母亲笑着说：“我就说只有小谈对我最好，你们儿子姑娘哪一个为我着想过？”
先生要母亲坐到车上去试试。母亲显得难为情。我说：“您坐上去，让小谈推着您，在家里转几圈，如果您感觉不合适，我们就去换一款。”
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勉强坐了上去，说：“我小的时候，没有命坐这样的车，老了沾小谈的光，还有福气坐小孩子的车。”
先生推着母亲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母亲在坐在车上乐开了花，不时地夸奖小谈心肠好，能找到这样的女婿，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见母亲高兴，先生也兴趣大增，坚持推了十多分钟才停下。母亲意犹未尽，坐在车上不愿下来。乐得自个儿用脚在地板上蹬滑，车子随着母亲地欢乐声在客厅里转动，温馨的家里春意盎然。
母亲一边用力蹬着地板，一边说：“到你们这里真好，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娘怀我三个月，爹就病死了。娘生我六个月，也离开了人世。人到中年，刚生下你们的幺妹子，你们的爹又丢下我走了。把你们六个拉扯大，我是什么哑巴亏都吃过。没想到比黄连还苦的我，还能够活到今天享这个福气。唉，我这是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在你们这里过几天好日子，回去他们那里，我又要遭罪了。”说到伤心处，母亲的眼里含着泪光。
先生说：“妈，您就住在我们家，哪里都别去了。我不是您亲生的，姑娘可是您的心头肉啊。您就在我们家长住，我和玉儿保证好好孝敬您，保证让您老人家生活得满意。”
我横了先生一眼，想说：“妈这脾气，你保证得了？”还未开口，母亲对先生说：“你这儿再好，我也不能久住。我还是回去住在自己家里舒服些。”
我说：“说了半天，您还是舍不得您的儿子，亏了您女婿这么真心对您好。”
母亲说：“我不是舍不得儿子，长期在女婿家住，旁人会说我老了不懂事的，我一生就没有被旁人说过，还活得几天，背个骂名，我死了都不安心。”
我说：“您这是典型的重男轻女，姑娘女婿对您再好，也被您当外人。”
先生跑过来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少说几句吧，别又把妈的脾气撩发了。”
母亲独自在车上嘀咕，我和先生各自忙活去了。
七
星期五下午三点钟，我要到枫叶学校去接孙子放学回家，因担心母亲一人在家，到时候又闹情绪，我问母亲：“我去学校接楷楷和瑞瑞回来，您去不去？”母亲问：“远不远？”我说：“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您不用走路，我用车推着您。”母亲说：“我去。”
我推着母亲从小区往外走，问她感觉如何。母亲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天，这日子过得像神仙。过去累死累活地干，一年到头吃不到两餐肉，现在在你家餐餐大鱼大肉的都吃腻了，还给我买这么好的车子，推着我到处跑。还是你们心好，心里装着我这个娘。在他们（哥嫂）心里，只有他们的儿子孙子，哪里把我放在心上。”见我们母女俩有说有笑的，小区闲步的老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出了小区南大门，上了润园大道，行了不到二百米，母亲突然沉默下来，身子不自在地挪来挪去。我正疑惑，母亲生气地大声说：“停下来，我不要坐这个车子了。”我好奇地问：“怎么啦？”母亲拉长着脸说：“坐在这个车上是活受罪，我的屁股都震痛了。”
我说：“怎么可能呢，这么平坦的水泥路，没有一点坑坑洼洼，是不是我推快了？您坐好，我慢点推。”母亲破口大骂：“叫你别推了，你个没良心的，你想把老娘害死啊！”我停下来，把母亲扶下车，母亲扭身甩开我，气呼呼地朝前走去。
我追上去说：“您慢点，靠马路边走，小心车子。”母亲赌气地说：“你让我被车子撞死算了。”听母亲这么说，我很生气：“您想寻死我不管，您不要死在我这儿，要死您回到您儿子身边去死。”
母亲说：“我不寻死，你们都会把我折磨死。”
我说：“谁折磨您了？”
母亲说：“你们给我买这个车子，就是想着法子折磨我。”
我说：“您这么想，您就把您女婿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母亲辩解说：“我没有说女婿，我是说你。”
我说：“在您心目中，我就是这么坏的一个女儿。您是我亲生母亲，我折磨您对我有什么好处？您要我怎么做，您才满意？我天天想方设法讨您欢心，您却想生气就生气，想骂人就骂人。我也一大把年纪了，上有老，下有小，要操心这一大家子的生活。您这样折磨我，还说我折磨您，您到底是不是我亲妈？”
母亲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着我骂：“您个没良心的，您小的时候，老娘把您当活宝贝，怕你饿肚子长不大，我起早贪黑地到粮站去扫垃圾，回来后把谷粒一颗颗地捡出来，打成米后做成糊糊一口一口喂你。现在我老了，你嫌弃我了是不是？”说完，嚎啕大哭。
我蹲在母亲面前劝说：“您别这样，您看路上来往的人这么多，他们会笑话的。”
母亲停止了哭泣，一边用衣袖擦眼泪，一边左顾右盼，用一只手撑在地上，准备站起来，我顺势拉起了母亲。我知道母亲的这个弱点，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母亲从地上站起来，跟在我后头，一直到学校大门口，都一言不发。
楷瑞兄弟从学校出来，太奶奶太奶奶地叫得格外亲热。母亲仅嗯了两声，就转向往回走。
楷瑞兄弟问我：“奶奶，太奶奶怎么啦，这么不高兴？”
我说：“太奶奶说坐在这个车子上不舒服，来，你们谁坐上去，我推你们。”
我话没说完，瑞瑞就抢先坐上车子。我推着瑞瑞，加快了速度。我要验证一下，坐在这个车子上，是不是真难受。我问瑞瑞：“感觉如何？”瑞瑞哈哈大笑：”感觉特别好，特别舒服！”我说：“你不觉得屁股痛？”瑞瑞说：“没有啊，舒服得很！”
一进家门，母亲就进卧室嘤嘤地哭起来。楷瑞兄弟见状，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瑞瑞问我：“奶奶，太奶奶为什么要哭？是不是你没有让她坐车子？”
楷楷说：“这还用说，肯定是的。都是你的错，你快去向太奶奶赔礼道歉。”
我说：“你们去做作业，太奶奶是想你们的表哥表妹呢。”
瑞瑞说：“哦，那这个星期天，您就打个电话要他们过来吧。”
说心里话，我真害怕我母亲了。先生还没有回家，我不敢接近我的母亲，我怕她当着我孙子的面，也吵闹不休。我能做的就是逃避，我故意走近母亲的卧室，大声地说：“你们作业做完了不要到处跑，就在家看电视，我去超市买菜了。”
我这么一吆喝，母亲抹着眼泪从房间走了出来。我假装没有看见，故意用力关门，让门发出“砰”的响声。在楼梯口等待了两分钟，我打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见母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放心地去了超市。
从超市回来，母亲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拿了一床毛毯盖在母亲身上。
先生回家，我如释重负。问我：“妈怎么睡在沙发上？”我说：“我今天让她整服了。”我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先生听。
先生嘲笑我：“你不是说很有能耐吗，咋就连自己的妈都搞不定呢？”
我说：“你有能耐，你去对付她吧。”
先生翻箱倒柜，找出楷瑞兄弟在幼儿园午睡时用过的小棉被，穿针引线把小棉被缝制成一个坐垫，外面套一个红色的环保袋，放在车上坐上去试了试，得意的对我说：“我聪明吧，看看我的杰作。”
先生当过兵，工作上是带头人物，家务活也样样精通。我伸出两只大拇指说：“你真能干，难怪妈总是夸你这个女婿好！”
先生俏皮地说：“丈母娘说我好有什么用，我只希望把妈哄好了，你高兴。”
我说：“我高不高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要去把你丈母娘逗开心。”
先生说：“这个好办。走，我们都下楼去，在小区里活动活动。”
先生把车子推到母亲面前说：”妈，我做好了一个坐垫放在上面，您再坐上去试一下，这下肯定不会再感到痛了。”
母亲犹豫了片刻，很不情愿地坐了上去，挪了几下屁股，脸上就长出了红云，挤出笑容说：“还是小谈有办法！”
先生邀请母亲：“那我们到楼下去试试？我推您。”
母亲脸上的红云顿时消失了，说：“下去走一走可以，我不要坐这个车子。”
先生依然笑容满面地说：“您不愿意没有问题，我们还是把车子推下去。”
楷瑞兄弟闻言，立马活跃了起来，一边推着车子往外跑，一边大笑着说：“太奶奶不坐，我们坐。”
母亲对先生说：“你不要说了，让你两个孙子去坐，我这副老骨头，坐上去经不起折腾。”
母亲是真心喜欢小区里的环境，一下楼，母亲就精神十足，容光焕发，和我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子一样，活力四射。
楷瑞兄弟把车子推到母亲面前说：“太奶奶，您坐一下。爷爷做的这个垫子，真的超级舒服。”
母亲弯腰用手在坐垫上用力按了几下，笑着说：“有你们说的这么好吗？我坐下试试。”母亲坐上去后，哥俩争着要推车子。
在荷塘里的曲径上漫游，清风拂过，满池的荷花都在向母亲点头致敬。几只红蜻蜓在母亲面前欢快起舞，仿佛在欢迎母亲的到来。楷瑞兄弟一路笑逐颜开。母亲触景生情，感慨万千：“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晚六点，先生要我先回家做晚餐，他们再玩一会儿后回去吃饭。
我匆忙跑回家，煮上饭。害怕母亲饿了发脾气，先做了两道母亲爱吃的菜。半个多小时后，先生他们回家，母亲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问母亲：“您饿了吧？”
母亲说：“我是饿了，想吃饭。”
我把那两道菜端出来，递给母亲一双筷子，说：“这是专门给您做的，您先吃！”母亲坐在桌前，伸手接过筷子，就埋头吃了起来。
楷瑞兄弟喊：“奶奶，我们也饿了，要吃饭。”
先生对楷瑞兄弟说：“奶奶给你们做的菜马上就好，来，我们先玩一会儿积木。”
我在厨房炒菜，先生陪楷瑞兄弟垒积木，母亲坐在餐桌上吃饭，相安无事。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家里的宁静。我手中的锅铲都吓掉了，我慌张地跑出厨房，见母亲黑着脸，样子像要吃人。先生和楷瑞兄弟三双惊奇的眼睛看着母亲。
原来，母亲为了表示对我的不满，故意将吃完的空碗，重力砸在餐桌上。见到我跑出来，又把手中的筷子高高举起，使劲朝餐桌上扔去。
我轻声细语地问：“是不是我今天的饭菜没有做好，不对您的口味？”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哼，你是嫌我老了啦，你这样欺负我！”
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我怎么欺负您了呢？我怕您饿了，先做好了您爱吃的菜。您一进家门，我就毕恭毕敬地端给您吃，我哪里欺负您了？”
母亲蛮不讲理：“你就是欺负我了。”
我说：“您是我娘，我是您女儿，我为什么要欺负您？”
母亲说：“你嫌我老了，要你伺候了，我活着是你们的一个累赘。阎王爷又不把我接过去，我死了你们就都安逸了。”
我火冒三丈：“谁嫌弃您了，您一天到晚把我往坏处想。”
母亲用手指着我的眼睛说：“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女。老娘一生再穷，从来没有用过两只不一样的筷子吃饭，你个没良心的，为什么要给我两只长短不一的筷子？你这不是欺负我，不是嫌弃我老了吗？”
我从地上捡起筷子一看，还真是一只长一只短。忙解释说：“我这不是怕您饿了吗，忙着为您端菜盛饭，又要顾着锅里，就随手从箸筒子里抽了一双。您觉得不对，您早说啊，换一双不就得了，值得您发这么大的脾气吗？幸亏是您姑娘，换了别人，谁受得了？”
母亲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我是不想到你家里来的，我知道你没安好心……”
我说：“您消停一下好不好，我两个孙子还饿着肚子呢。您动不动就这样，好像在我这里受了天大的委屈，您在我家住不习惯，您可以回到您儿子身边去。”
“你现在就把我送回去！”母亲毫不示弱。
“好了，妈，都是我们做得不好，您消消气！”先生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催我回厨房。
我不满地对先生大吼：“你受得了，我受不了了！从现在起，我不管她了。要管你去管。”
母亲见我对先生大吼大叫，停止了哭骂，不声不响地坐到沙发上看她的电视去了。
家里出现了片刻的宁静。楷瑞兄弟喊：“奶奶，我们饿了，要吃饭。”
八
一场秋雨一场凉，经历了昨夜一场罕见的风雨后，气温陡然下降。我及时给母亲加衣换被。人老了，换季时，最容易生病。
“玉儿，玉儿。”母亲一声高过一声地呼喊，吓得我心惊肉跳地放下手中的活，跑进洗漱间。
母亲对着镜子说：“我的嘴巴怎么歪了？”
我急呼先生，先生看了一下，对我说：“快帮妈妈穿好衣服，这可能是中风的表现，快送到医院去。”
为了和疾病抢时间，我们直接把母亲送进了楼下的社区医院。
母亲不乐意地问：“这个医院能治好我的病？”
先生解释说：“现在时间尚早，大医院还没有开门。我们先在这家医院治疗一下。”
母亲一脸不高兴，勉强配合医生的治疗。
医生说：“发现得早，在我们这里打一个疗程的点滴，然后到隔壁张医师骨科找张医师做针灸，不出半月就可以康复。”
输完液，找张医师做完针灸，已经是上午11点钟。回家吃完午饭，按常规，母亲要午睡。但今天母亲不愿午睡，吵闹着要去大医院。
我说：“郭医生和张医师不都说了嘛，在他们这儿治疗，不出半月就会痊愈。”
母亲横着眼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不愿出钱。我不要你出钱，你给我打电话给大芽子（我哥），要他给我送钱来。”
我说：“不是我不愿出钱，是您这病压根就不需要去大医院。”
母亲说：“你就是舍不得为我花钱。你们平常给我的钱，我都给你们记好了，我死之前都会还给你们的，我不想还来生账。”
先生对我说：“妈想去大医院治疗，我们就送她去，去检查一下也放心。要不，妈闹起来，你怕，我也怕。”
我苦笑：“妈以前从来不把病当病，哪怕是病倒在床上，也舍不得花钱去看医生，能拖一天就拖一天。没想到老了，把命看得这么金贵了。看来，口口声声说不怕死的，其实心里都拍死。”
走进东南医院门诊部的大门，母亲被挤得水泄不通的人吓住了，说：“这么多人，他们都是来看病的？”
我说：“这里是医院，来这里当然是来看病的。”
先生要我带母亲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他去排队挂号。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有轮到先生，母亲有点心烦了，对我说：“你去把小谈叫回来，别排队了，这么多人等到几时去，我们回去吧。”
我说：“马上就轮到我们了，再等一下。”
大楼里的人流潮水般地涌动，母亲说看得有点发晕，闭上了眼睛。
在候诊室又等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轮到母亲了。母亲在凳子上正襟危坐，等待着医生看病。医生盯着显示屏，边敲键盘边问，姓名，性别，年龄，身体怎么啦？
我在旁边一一作答。随后，医生埋头继续敲了一会键盘，右手罩着鼠标，两眼看着打印机，说：“先带她去三楼化验室去抽个血，再去CT室做个CT检查，结果出来后，我再看需不需要做核磁共振。”说完，从打印机上抽出单子，往我面前一挥，另一只手在呼叫器上按了一下，广播里立马响起：“下一位，XXX，请到8号诊室就诊。”自始至终，医生就没看我母亲一眼。
先生扶起母亲，母亲说：“医生还没有跟我看病呢，你就拉我走？”
先生说：“医生已经开好了单子，我们要先去做检查，等做完检查了再回来看医生。”
母亲一脸不解，问先生：“检查，什么检查？不是要医生检查吗？”
先生扶着母亲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耐心地解释。
在等待划价的时间，母亲问我：“看个病还这么麻烦？”
我说：“现在的医生不用检查手段，都不会看病了。”
母亲说：“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该来。”
我说：“来了，就检查一下。”
母亲说：“只怕要花很多钱吧？”
我说：“这个时候说什么钱呢，只要能把病治好，就不要心疼钱，钱本来就是挣了花的。”
母亲说：“你们挣钱也不容易。只怪我，老不死，活在这个世上害你们。”
我说：“您年轻的时候，还不是拼死拼活地挣钱来养活我们。人都会老的，都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要老想着钱，多想想怎么活得健康就好。”
正说着，先生划完价往交款处去。母亲叫住他问：“要多少钱？”
先生说：“不多，才三百多块。”
母亲一听，把拐杖往地上狠狠地一杵，说：“算了算了，不看了，我们回去，就到你们楼下医院去输液打银针。”
说着就站起身，拖着拐杖向门外大步走去。我和先生小跑着跟上去劝说，母亲全然不听：“要花这么多钱，还不知道要受些什么罪，你们不要劝了，听我的，回去！”
这次回去，母亲完全听从郭医生的，坚持在张医师那里做了一个星期的针灸，就痊愈了。在治疗的过程中，母亲结识了一些小区里的老人，每天吃过早餐后，就独自下楼去医院治疗，我们要陪她去她也不让。
有一天起床后，我满屋子没有看见母亲，急忙喊醒先生。我和先生慌慌忙忙下楼到小区去找。我担忧地说：“好端端的，突然不声不响不见人了，该不会是患了老年痴呆证吧？”先生说：“别瞎想。”
在小区广场上早锻炼的人流里，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我们悬起的心，终于平稳地放下来。我走近母亲说：“您出来锻炼，怎么不给我们说一声？”母亲说：“你们在睡觉，我怕吵醒你们。”
从这天开始，母亲完全变了一个人。早上起床后就下楼到广场上运动，晚上居然加入到了广场舞的队伍里。一天到晚，精神抖擞，笑容满面。
一转眼，三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那天晚饭时，哥哥打来电话，问母亲回不回去，说过两天他有事到武汉来，顺便把母亲接回去。母亲果断地说：“不回去。回去就要受罪，我在这里，活得像神仙，要多活好多年咧。”说完，放下碗筷，抽出一张餐巾纸，抺了下嘴巴，起身向门外走去，回头笑着对我说：“我要去跳广场舞了。”
我和先生相视一笑，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