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问候姗姗来迟。
阳光依然是吝啬的,风也舍不得收起锋利的刀剑。干涸的河床上,瘦石突兀,压断残流。几株急不可耐的油菜花,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张扬,窥探这个迟到的春天。林子里空阔的音响,穿过稀疏的木叶,抵达此岸,那是啄木鸟,正孤独地敲打悠长的年轮。雨一场接一场,赶集似的,热火朝天,它要涤尽所有疲惫,以迎接春天的到来。然而春天,像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揪着冬天干瘪的乳房,惶惑的看着门外的天地;有枯草单调的残影,在羸弱的阳光下,对着路的尽头,卑怯地张望。
等春天,春天终于大踏步向我们走来。渐渐地,寒气敲起败北的破锣,温润开始入侵,雨声也变得和蔼。所有关于冬天的陈述,在甜糯的阳光面前,变得束手无策。不知是青鸟啼破了等春的窗纸,还是花梦叫醒了懒起的蜂儿?
春天的子民,终于等来了集结号。
春风在柳树林里氤氲,又一家一家敲开桃和杏的门扉,脚步轻盈,体态婀娜。它要操办一场盛宴,大张旗鼓,亲历亲为。甲虫从蝴蝶的梦里醒来,开始描眉画唇,它在澄澈的溪水边清洗如盾的翅膀,偶尔抬头,坡上农人赶牛的清影,偷偷躲进它的眼底。在春的柔光里,残破的蜘蛛网用一根根金丝,努力拉扯起一个不能放弃的希望。网的主人,正颤巍巍站在网沿,银亮的梭子,在它的肩头崩成了一根岁月的纤绳。还有那些草们,叽叽喳喳的,不听规矩的,一齐蹲在河岸边看热闹。青藻间唼喋的闲鱼,不时被鸭子驱使的航船惊起,“哗啦”一声四散开去。燕子轻捷的身影,划过屋檐温软的眼神,走进期待已久的呼唤。
自然和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声问候。春天,你早!孩子,你好!
这一声问候里,有不缓不急的从容、汪洋大气的热情、经冬再见的喜悦和整装远行的鼓动。所有的顾虑统统丢弃,所有的创伤不再疼痛,所有的征途重新规划。于是,我们在山林田野或是工厂码头,带着这一声问候,开始寻找下一段约定。
我们的一生,都在等待春天的问候。等待阳光抵达门前的台阶,等待春风拂去炉台上的尘埃,等待鸟儿站在窗棂上深情地歌唱,等待一匹疾走京城的快马,等待甜蜜的爱情、美满的婚姻、成功的事业、通达的人生......
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等来春天的问候?
有些人出生在春天,又一生行走在春风里。他们习惯了各种问候,轻的重的热烈的平淡的,这些问候,多得令他们应接不暇,渐渐就变得稀松平常。他们对这些问候的态度,从未有过珍视,阳光就是阳光,雨露就是雨露,其中的温情,总是被罔顾。可是有些人,总是走在西风古道里,茕茕孑立,瘦马托身,病痛、挫折、失败、绝望,一直和他纠缠不休。偶尔也有春风打门前走过,但也只是轻轻敲一下门,没有一句问候,便消失不见,就像来自杳渺太空的神秘电波,千万年才能等上一回,等来的却是莫测和失望。他们尝试过改变,可总是浅尝辄止,或是打算突围,又惧怕面临更大的打击。命运的神哪,又怎会眷顾一个怯懦者?裹住自己脚步的,是明明有春风走过,却只看见了冰刀霜剑。他们渴望看到花苞稚嫩的笑脸,听到草叶啜吸阳光的声音,多少个寒窗静夜,多少次倚门翘首,等来的却是山寒水瘦、叹息如稠。
等待,等待,我们在等待里错过了春天的问候。
清晨起来推开窗,背上背囊,带上拐杖,去寻找来自春光的问候。它们躲在每一缕叶脉里,流动的血液告诉你,问候在向阳的地方;它们站在磨喙的鹰影里,不屈的鸣叫告诉你,问候在瑰伟的险峰。掘土的蚯蚓告诉你,拔节的麦苗告诉你,熙攘的人群告诉你,疾行的笔尖告诉你,远行别忘了带上你自己。是的,没有什么比来自自身的力量更能激励你自己。努力擎起自己,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你,世界依然是你的;如果冷眼看自己,即便全世界的人都在关注你、呵护你,你的心里没有你自己,世界早就离你而去。史铁生说:“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直面生命的残缺,本身就需要一种勇气;而生命的过程,就是不断找寻彩石修补现实的裂缝,并尽力缩短理想和现实之间差距的过程。生命的动力,正是此岸的残缺给我们的。不可能圆满,尽可能完善;不愉悦他人,只夯实自己。在夜露沉睡叶尖的清晨,向自己道一声早安;在晚霞和青草私语的黄昏,听断翅的铜绿金龟子,在夕阳的余晖里弹木琴;或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跟自己说一声晚安,在梦里积蓄迎接朝阳的力气。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卑怯,不颓废,有骨气,敢行动;即使春天推延归期,你在,一切都在。所有这些,不正是世间最温情的问候吗?
启程,走吧,带一路春心,在杏花疏影里,朗朗地说一声:“春天,你早!世界,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