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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文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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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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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不尽处,蝴蝶自归来

叶落不尽处,蝴蝶自归来

一位已经毕业十三年的学生给我发来微信,没有礼节性的问候,这让我感到很亲切,就像老朋友间随意的交谈。她开篇的第一句话是:“老师,你好像比原来胖了呢?”我疑惑她是怎么知道我胖了的时候,突然想到前几日一位同姓的名编在“你好巴东”公众号上发了我的一篇文章,并于文章末尾附了我的一张近照,这个学生肯定是在看文章的时候看见这张照片的。我迅速重新打开这个微信公众号,划拉到最末端,再次看了一眼照片。只一眼,我便不再想看了。照片上的我腹部高高隆起,圆圆的肚子镶嵌在五短身材上,再配以脸上明显的皱纹和皱纹堆里的眼袋,活脱脱一个小老头儿。

聊着聊着,她又说要送给我一张健身卡。我问为什么?她不回答,只是用带有问号的表情回复我。我在突然之间明白了,她是在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我:老师,该健身了,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老师了!

年轻,谁不希望自己永远年轻呢?然而希望终归只是希望,青山也会老,我辈必远行。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正在变老,因为我一直坚持用饱满的热情来讲课,并用同样的激情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学习、生活,我觉得这些足以证明我应该还是一个年轻人。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试图挽留匆匆溜走的青春,或者以此来欺骗自己距离迟暮还很遥远。可是时间,却真真切切地从我身上犁过去了。多年前,自从青春的尾巴在我面前“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决绝的响指之后,我再也寻不见它的踪影了。在太阳一轮又一轮的朝升暮落间,我也曾经恐慌过,彷徨过,一遍遍环顾被灯光漂白了的四壁和毫无建树的中年,我得到的回答是:时间是不会等待我们的,可它又总是等在原地。所以我能做的,便是坦白曾经的虚无和浪费,让重演遗憾的成本降到最低,这可能是一个人最好的存在方式。

十三年过去了,那个曾经极富才情的小女孩儿,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也经营着自己的公司。我想到那一年的晚春,在刚刚学过川端康成的《花未眠》之后,她交给我一篇作文——《夜未央》。星斗复移,我早已记不起这篇文章的内容了,然而“夜未央”三个字却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它带给我另一种启示:央者,半也,凡事过半即损;未央,是一种劝勉和鼓舞。所以不管你走到生命的那个阶段,一定要时时提醒自己,未央,来路还有奔头。在聊天中得知,他们一家即将移居大都市,而她正准备到广州美术学院深造,去学习艺术设计。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打算,我却从中读到了对梦想不屈的叩击。

然而我们的梦想呢,是否已经随时间流去?

一缕秋风拂过,滤掉空气中黏湿的成分,也淡漠了秋蝉最后的乱嘶,然后把疏朗的发梳别在柳和紫薇的树叶间。我踩着脚下清瘦的落木,看远处枯涸的河床,悄悄等待第一枚梧叶的亲吻。想着秋分在不远处徘徊,我的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突然想起李义山的《锦瑟》,深深感怀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两句。作为生活在大唐帝国江河日下时期的“先锋派”诗人,李义山屡遭排挤,终生潦倒,然而时势并不会摧折一个诗人的才情,他在继承唐代积极浪漫主义精神的同时,用绚丽神秘的意象,表达着独属于他的情感,这种情感幽微婉曲、缠绵悱恻,一种含蓄深邃、朦胧隐约的美令无数研读者深陷其中、欲罢不能。李商隐在此诗中引用了两个典故:庄周梦蝶和杜宇啼春。《庄子·齐物论》中有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庄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庄周?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我实在难以抵达庄某人智慧的核心,即使是边缘的边缘都是奢望。但我知道他其实想说:万事万物最终都是要交合的,大道时而化为庄周,时而化为蝴蝶。不管是大幸的庄周化为蝴蝶,从喧嚣的人生走向逍遥之境,还是悲哀的蝴蝶梦为庄周,从逍遥之境步入喧嚣的人生,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此岸是庄周,彼岸有蝴蝶。李义山借用这个典故在于表达他的那种迷惘之情,昔日的理想和情思彼样美好,在回忆中却又此般真切,使人着迷,致使诗人觉得梦境才是真实所在,而眼前的困顿不过是梦一场。这种对处于困境中的自我勉励和劝慰,实在令人悲恻动容;对美好情感的追怀,也足以让人珍惜一生一世。

诚如张岱所言,“盛衰荣辱不过是人间大梦一场”,言语中似乎有一种看透人世的伤感和虚无。然而张岱又在《陶庵梦忆序》中说到:“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把现实的困顿和艰窭视为一场梦,让它们在梦里灰飞烟灭;所有的沉重在消解之后,带给现实中的人以再生的热情。这实在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晋张华注引注汉李膺《蜀志》曰:“望帝称王于蜀,得荆州人鳖灵,便立以为相。后数岁,望帝以其功高,禅位于鳖灵,号曰开明氏。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或云华为杜宇鸟,亦曰子规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生而不能,死则续梦,希冀以来生续今生,永结情缘。这是诗人对年华的一往情深,自己的春心不会自生自灭,即便是死去,也要像望帝那样托春心于杜鹃,唱出自己的心声。

在我们内心最隐秘的地方,一定住着一个几乎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自己,或者我们清楚地知道它的存在,却从不愿轻易说出来,生怕它一旦现白,便会被生活的强盗掳走一般。这个自己是最真实最干净的,一直很低调,从不站出来打扰生活的琐碎,或是喧宾夺主,抢夺在日子裹挟中匆忙又无为的虚我。然而不管生活如何倾轧,它却一直存在着,模糊又固执。它总是会在生活的间隙,在我们劳累或伤痛过后坐下来喘息或哭泣的时候,悄悄溜出来,并无多大目的性地提醒我们:有一种心事叫梦想。但它却又从不会在我们快乐或是得意的时候站出来打扰我们,因为它知道此时的主人一定无暇顾及,它的清寡的面容,又怎敌得过眼前阳光的谄媚?我们热闹着,我们孤独着,我们在热闹非凡的人世间郁郁寡欢,又在一人独处时睥睨天下。我们像庄周一样糊涂,又像蝴蝶一样清醒。但不管怎样,心底的那个真实的自己却从不曾远离。我们站在街边,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里有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的表情漠然,有的眼放贼光。我们看着他们,有如看隔世的电影。

在落叶翻飞的林径,有蝴蝶踩着轻碎的脚步归来。

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枚金刚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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