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塔里木盆地,最先感知秋风到来的是芦苇。芦苇是沙漠绿洲的精灵,秋风不来,芦花就那么有一事没一事地吐出来,躲在宽大的芦叶后面,不招人待见地开着。秋风一来,芦花就来了精神,那刺眼的银白在太阳光下晃着,晃得你不得不啧啧赞叹一番。就像一个还拖着鼻涕的小姑娘,再见到时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样。那银白是万里晴空的下,夕阳照射在飞机上的那种,是阳光照射在万古雪峰上的那种,是素雅旗袍的暗花的那种。
事实上,秋风就是被芦苇招惹来的。你看那山,秋风来了岿然不动,就连高压输电线也纹丝不动,地上的麻黄草、骆驼刺、还有那不知名的成团的沙漠小草也都一丝不动。就芦苇,没有一点儿定性,秋风一来,跟秋风打闹着,嬉笑着,你点一下头,他弯一下腰,笑得前仰后合;有时你掐我一把,我打你一下,然后就纠缠在一块;有时倒是纪律性很强,像一堵墙一样整齐地站着,你刚走过去,他们就一齐向你弯腰敬礼,那认真劲儿能把你吓一跳。你就不敢迎着太阳看他们,看过去就是一片让人心动的银白,能把你的眼晃花。
也就芦苇闲得没事干。水稻一身金黄地立着,拘谨得就像第一次走在相亲路上的毛头小伙。棉花呢,好脾气地咧开嘴笑着,根本不理会秋风的捣乱。中国文人自古有悲秋之说,“自古逢秋悲寂寥。”但在塔里木盆地,忙都忙不过来呢,哪有那份闲情去悲秋?!也就是芦苇吧,把那份闲愁从古传到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 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 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 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内地已经很少看到那“苍苍”的芦苇了吧,只有在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还能看到这样的洪荒之景,薕葭在岁月中飘逝,“伊人”却不知出现在多少人的梦里。
二
西瓜是一种性凉的水果,青绿的花纹就给人清凉的感觉,是夏天消暑的首选。但秋天一到,微信便漫天遍地提醒:秋天,西瓜就要少吃了。在塔里木盆地,这些经验好像从来就不是经验。秋风一吹,头茬秋西瓜上市了,经过夏天阳光的积累,塔里木盆地秋天的西瓜还特别甜,而且耐放,维吾尔老乡对储藏西瓜有一套,大冬天的,零下十几度,烤羊肉串,烤馕,烤包子,缸子肉,羊肉汤,巴扎被热气腾腾的烟雾缭绕,聚集着四面八方数十公里的人气。但也有冷“冰”器,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凉皮子凉粉,另一种就是西瓜了。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太阳无力地照着,你在巴扎上看到西瓜就会打冷颤,但丝毫不影响食客对西瓜的青睐。跟着季节自然长成并储藏到冬天的西瓜,大都到了极限,瓜瓤立都立不起来,但并不影响口感。你看这位维族老汉,牙齿都掉得只剩下两颗门牙支撑着门面,但还是把一块西瓜攥在手里,抖抖擞擞把西瓜送到嘴里。问一下年龄,九十有三。胃口倍儿棒,身体倍儿好。在巴扎,你总会看到维族老汉或老婆婆,手里抱着一个西瓜,或者两个西瓜,一遍又一遍地逛巴扎,这也许就是他逛巴扎的全部收获,但乐此不疲,下个巴扎又来了,手里还是抱着一个或者两个西瓜。时光就在他西瓜的流年里流转。在塔里木盆地乡村,你依然可以看到维吾尔老乡的驴车或者马车,在信马由缰走在赶往巴扎的路上,维族老汉长髯随秋风飘,马铃有一搭没一搭地响,散落在久远的时空,老人则悠然地或躺、或卧、或坐,就如镌刻一样,任由时光从眼前匆匆流过,丝毫搅动不了他内心的那份宁静。同样是马车,景区就没这份宁静。景区的观光马车装饰豪华,马铃咣啷作响,像是战鼓。赶车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小伙儿,眼睛鹰一样盯着游客,恨不得游客都坐他的马车,也恨不得把游客都塞进他的马车里。游客坐满,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景点。当贪婪占据了内心,浮躁就会一直伴随,而慢与宁静就显得弥足可贵了。
三
胡杨被秋风熏染得一地金黄。世界上90%的胡杨在中国,中国90%的胡杨新疆,新疆90%的胡杨在塔里木盆地。在塔里木盆地这个生态极其脆弱的地区,胡杨被称作英雄树。“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是他生动的写照。而以我数十年对胡杨的了解,胡杨最让人敬佩的还是他的生存智慧,他是一种智慧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胡杨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三叶树”。胡杨树下面的树枝纤细而稠密,叶子细而长,像柳叶;中间的叶子扁而圆,如榆叶;上面的树枝粗而疏,叶子大而圆,像枫叶。一棵树长三种形状的叶子,胡杨是独一无二的。我还看到这样一种情况,一棵胡杨茂盛地长着,因为长在路边林带,水份充足,一树都是大如枫叶的圆叶,因为影响了高压线路,电力公司就拦腰把树砍断。过了不久,发出了新枝,新叶也随着长出来了,竟然全是细长的柳叶。到了冬天,寒霜从天而降,远看胡杨,下面就像笼着一团白雾,而上面则清清爽爽,冰清玉洁。胡杨树的根深甚至是树高的十几倍,可以吸收到地下几十米下的水份,这使胡杨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可以成活的屈指可数的几种树种中独占鳌头。塔里木盆地含碱量大,一般树种在这里难以成活,而胡杨则在这里任由驰骋。走近胡杨,就会发现老的胡杨树干都是中空的,即使小的胡杨也都在伤口处流出洁白的眼泪,这是胡杨独有的排碱系统。当地老乡用胡杨碱洗衣服,发面做馕,成为生活的必需。胡杨的根横向生长,发出一枝又是一棵胡杨;胡杨随着风沙的一次次堆积而越站越高,被埋到沙地里的树枝发芽就又长成一棵胡杨。胡杨就是这样,在沙漠中,在河道喜怒无常的飘摆中,逐水而生,艰难而又智慧地活着,活出了沙漠里亮丽而独有的风景。而在广袤的塔里木盆地,有胡杨就有人家,他们简单而快活地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放牧羊群,种植庄稼,用胡杨树干作立柱,用胡杨树枝编织墙体,用黄泥抹墙面,房前屋后几棵胡杨,这就是家,让人过目难忘的胡杨人家,伴随着胡杨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塔里木盆地。他们歌唱,沙哑苍凉,即使“巴亚宛”(戈壁荒滩)也当神灵一样崇拜;他们舞蹈,忘我地旋转,把自己旋转成世界的中心,把烦恼顺着裙角抛洒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简单的快乐。这是在生物链极易断裂的沙漠地区的生存方式,艰难而又极易满足。当秋风吹来,随着胡杨树叶的转黄,胡杨人家也进入了丰收的狂欢,这是生命的起点,即使前方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季,美好的事物还是被珍惜和收藏,即使像“巴亚宛”这些带来苦难的事物,因其伟大而不可战胜,也会受到膜拜,而不是诅咒。这也是胡杨人家的生存智慧。
四
如果说缘份,我很庆幸与一条路结缘。这条路穿过戈壁荒滩,穿过胡杨森林,穿过天然河道,穿过羊群和胡杨人家,让我与戈壁沙漠的洪荒与伟大零距离接触。
这是一条通往“家”的道路。
我会把车停下来,等待一群羊悠闲地走过,然后享受一场羊群留下来的尘土“大餐”。我也会把车停在路边,在一片戈壁看羊群吃草,秋天的阳光已然温柔,秋风也已清爽,羊群像棋盘上杀到中局的棋子,零零星星地散布在野草中间。羊是塔里木盆地最伟大的动物,它吃的是碱草,喝的是碱水,羊肉却是世界上的最美味。当地人炖羊肉,不用放盐,更不用放任何作料,炖出来的羊肉却鲜美无比。
当然还有鱼。古人造字把“鱼”和“羊”组成“鲜”字,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塔里木盆地品尝美味得到的启示,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那时内地的环境跟现在的塔里木盆地一样原始自然,不像现在用钢筋水泥来营造城市森林,用城市霓虹灯来屏蔽星空。就在刚过去不久的半个世纪前,塔里木盆地的胡杨居民还划着卡盆,这是用一种胡杨独木舟,拿着鱼叉在河道、湖里叉鱼,打鱼归来鱼满仓,在村头架起一口大锅,把最大最肥的鱼炖起来,供全村的人享用。现在传承下来的是塔里木烤鱼,用红柳枝把鱼撑开,用胡杨枝烧成炭,鱼排成一排,慢火烤炙,鱼香伴着秋风在塔里木河边飘散。秋风是一剂明矾,秋风一吹,塔里木河水也变得清澈无比,倒映着被秋风熏染得金黄的胡杨的倒影,还有芦苇摇曳作姿,这是上天馈赠给塔里木盆地的人间仙境。
我喜欢白天走在这条路上,季节的更迭在眼前变换,春种秋收在生命中轮回,这种自然规律却在一点点离人们而去。一个老人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静坐,从春到秋,岁月在他脸上镌刻着太多的沧桑,他就在那石头上静坐成一尊雕塑。当春回大地,再没见到老人。石头还在,村子依旧,农民匆忙的脚步依旧。
我也喜欢晚上走这条路。晚上整条路都是你的。可以看到弯月如钩,也可以看到满月如盘;可以看到星稀月朗,也可以看到繁星似锦。我可以感受到路边的胡杨在看着我,红柳在看着我,戈壁的骆驼刺在看着我,芨芨草在看着我。有时我会在一窗昏黄的灯光前减慢速度,尽量不去打搅一个母亲对远方的思念。有时心里会甜蜜地回荡一首民歌。这是一首很多歌唱家唱过,但都没有感觉,却被一个民间歌手演绎得淋漓尽致的歌: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跃,
你的微笑好象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埃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埃
……
我的眼前浮动的不是燕子姑娘“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而是那个民间歌手唱歌时的面目狰狞、歇斯底里,甚至痛彻心扉。
我看到窗外的秋风一掠而过,眨着顽皮的眼睛,拖着长长的青春懵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