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

这几天，艾老汉总是莫名其妙地发邪火。

“现在就不听我的了，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这败家子！”艾老汉又放起了“炮”。

老伴儿知道这是冲着儿子艾江的。“孩子的事你就别管了。”老伴儿劝他。

“不管他还上天了！这是小事吗？这可是土地啊！说糟蹋就糟蹋了？”

艾老汉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当年兵团到内地招支边青年，他听说新疆有一望无际的土地可种，激动得一宿未睡，第二天就第一个报了名。坐了半个月的车，来到王震将军的359旅所在地农一师师部沙井子垦区。其他人都困得无精打采时，艾老汉的眼睛却放出异样的光。艾老汉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壮得像一头犍子牛。挖大渠别人用柳筐挑土，他却直接用铁锨往一丈多高的岸上甩土，而且用大号铁锨。他的名声远扬兵团。当年挖胜利渠，王震将军视察工地，指名要见艾老汉。最后王震将军拍着他的肩膀问：“你还有什么要求？”“别的没什么，伙食别定量，让大家放开肚皮吃个饱。”王震将军当即下令吃饭不定量。

每想到此，艾老汉就感慨万端：“我们拼死拼活地干，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后代有口饭吃！把水引来了，地改良好了，可你……你们却……”

艾江赌气说：“要不是你们过度垦荒，也不至于沙漠追到家门口。”

一句话呛得艾老汉两眼翻白：“滚，你也滚，都是群败家子！”

艾老汉的儿女们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城里，只有艾江毅然继承父业，守望着这片土地。这两年土地可以自己承包，头脑灵活的艾江花了近十万元买下了沙漠边缘的千亩荒地。这些地盐碱大，艾老汉拿出当年开荒的劲头，把不长苗的土层挖开，填上稻壳，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这些不长苗的“天窗”都长苗了。土地稔熟了，每年都有十几万元的经济效益。风沙向棉田进逼，艾老汉扎起芦苇把，摆成一个四四方方的芦苇把阵阻挡风沙逼近。艾老汉把它们叫做降魔锁链，看着沙魔一次次被捆绑在阵中，艾老汉手捻胡须，就像坐阵帷幄的诸葛孔明。

可这一切，都被艾江这浑小子的头脑发热搅得一塌糊涂。要什么退耕还林，退耕还草。

艾老汉家正被火药味笼罩得喘不过气时，在内地某市研究所工作的女儿女婿五一放长假，和同事驾车到沙漠探险，邀艾老汉当导游。艾老汉说：“就带你们看塔里木河下游的胡杨林吧，那是我们沙漠的英雄树。”

沙漠越野车载着艾老汉一行向沙漠深处驶去，道路两边的胡杨林把艾老汉带回了当年。

“快到了，沙漠深处的胡杨林啊，真是人间天堂。”

可是眼前……艾老汉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没错，这是曾经走过的原始胡杨林。可……一棵棵胡杨枯死在荒漠中，就像刚刚经过一场鏖战。胡杨倔强地伫立着，枝杈指天，叩问苍天。

怎么会呢？胡杨可是有三千年寿命的啊！这是谁折了他们的寿呢？

“上游的过度垦荒，使塔里木河断流。”女儿女婿和同事们议论着，“沙漠的英雄树也到了穷途末路。”

仔细地抚摸着一棵棵雕塑般的胡杨，艾老汉忽然有想哭的感觉。他亲眼看到千年胡杨从自己身边逝去，成了狼藉的坟场。当年的遮天蔽日，兽走鸟鸣，离去了，永远离去了，就像逝去的军垦战友。只有这孤漠、冷风和钉在当空的太阳，在回忆着曾经有过的鲜活的世界。

艾老汉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他迫不及待地叩开艾江的门，告诉他，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植树种草，把胡杨的千年寿命夺回来！

旭日刚刚冒出地平线，艾老汉已经站在艾江的千亩良田里。向着日出的方向，艾老汉深深地敬礼，那里有他已去的军垦战友、流逝的岁月和枯死的胡杨。太阳在地平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远远望去，艾老汉正好站在圆的起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