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的辨析与遇合
谈论非虚构写作之前,必须先把若干概念同时放上来:纪实文学、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小说。纪实文学和报告文学的关系,我觉得从本质上看,纪实文学可以涵盖报告文学。这两个概念,在时间轴和书写的向度上有所差别。报告文学的新闻性和报告性决定了它只写现在时,只写外部事件,而纪实文学,在时间轴上更长,除了现在时,还可以写过去时,也就是可以写历史题材,而在书写的向度,纪实文学既可以面向外部事件也可以面向个人的精神内部。之所以很多人把纪实文学和报告文学划分开来,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报告文学丢失了文体固有的本质属性,开启了假大空的滥觞,一发而不可收拾。
非虚构写作的出现,应该是有两个原因同时存在。一个是文学内部的原因,报告文学文体发生菌株变异,文学界另辟疆场,类似于海蜇断须的自保;一个是外部因素的促成,我们处于观念更新日行千里的年代,原来的文学样式的表达已嫌颓靡,如何激发起新生的力量,赋予新的时代内容,起一个新名称,犹如新设置一个精美容器,无疑地这愿望能够最容易地达成。
非虚构写作,很容易就使人联想到发端于美国1960年代的非虚构小说。然而,这两个概念又是有差别的,“非虚构”后缀的是“写作”还是“小说”,这几乎为其定下了最本质的基调。“非虚构小说”开宗明义,是采写新闻素材而写成的小说,而“非虚构写作”,它是必须具真实性的,对真实的追寻是非虚构写作的内部逻辑。这个概念,其实与纪实文学是两个相等的集合,只不过,换了一个洋气的名字而已。关于真实性的问题,其实与“散文的真实与虚构”这个话题是一致的。
在非虚构写作实践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发现,它既取得了无法取代的成就,也遭受着许多诟病。遭受的这些诟病,大体还是真实性问题。应该说,从一开始,非虚构写作就与非虚构小说之间保持着暧昧关系。在我们的视野里,也存在着两类代表作品。一类是美国的非虚构小说,以卡波特的《冷血》为代表,另一类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非虚构作品。卡波特作为非虚构小说的始作俑者,他从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小说,以技法为荣。而阿列克谢耶维奇则不然,她是以作家对社会事件的使命感为动因。关于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是否遵循真实性原则,也有质疑的声音,比如,因政治原因她的文本也有删减,为保护隐私也对敏感话题回避或者使用假名,还有,个别受采访者后来暴出真相,当时也没有完全讲出真话。我们当然也可以指责它的真实性,可是,这些大都属于不可抗力,写作者几乎难以避免。我觉得有一个指标是可以区分两者的差别的,那就是作者意图。作者在创作的本初,是否秉持着真实性原则。
国内的非虚构写作实践,也明显地看到了在真实性问题上作者意图的摇摆。一部分作者是奔着非虚构小说而去,另一部分作者可能艰难地坚守着。文学本来就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从文学性上来要求,单单凭着收集信息、发掘事实来创作,肯定比虚构难度更高。这也是那么多写作者愿意适量增加虚构的缘故,包括散文也是。这导致了真实性,成为创作的稀罕之品。非虚构写作需要的正是这种稀罕的品质。正是这种品质,使它成为了一种有良知和正义感,有问题意识,有介入性,有现场感、接地气的文体。
单纯作为非虚构写作的读者,我也有一些感受。看过的仅有这么几部:《切尔诺贝利的回忆》(阿列克谢耶维奇),《中国在梁庄》(梁鸿),《生死十日谈》(孙惠芬),《中国,少了一味药》(慕容雪村),《大地上的亲人》(黄灯)。这些作品在第一时间阅读时,力量感使人震撼。在既往的文体是无法获得的,这让我相信它的文体意义。可是,《生死十日谈》在阅读过程,我几次产生真实性的怀疑,而《中国在梁庄》在阅读时虽未产生怀疑(那是国内最初的非虚构作品,估计当时我对其有完全信任的预设立场),在之后获知其虚构成分之后,我的信任感受到了消解。这种消解,倒不是对于文体,而是对于作家,比如,对之后署名为孙惠芬、梁鸿的非虚构作品,我可能是否弃的,不管主流如何承认外界如何追捧,我是不再关注了。就像是一个信赖的朋友,做了有负于你的事情,那个朋友也便丢了。孙惠芬依然还是以小说写作为主,而梁鸿后来也从事小说写作,我觉得这更加适得其所。作为写作者,我反过来思想这个事情,如果是读者对我产生这种感觉,于我来说是非常残酷的,我会羞愧而死。这当然非关道德,只是写作者个体内在行止尺度不同。作为读者和写作者相对应的这种感受,是很个人化的,充满了主观性。之所以选择这样的表述方式,大概与真实性的不确定性有关。
我最近要开启一个非虚构写作。新冠来临之时,关于中西医论争的话题引发我很多想法,我生于中医世家,自己读的是西医,我们家数十年的家庭内部纷争,几乎是中西医论争的缩影。而且历经抗疫之后,正是中医药去遮蔽去神化的重要时机,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事情。而且,我一直对文化的祛魅与复魅甚感兴趣,中西医的论争,恰好是中西文化最直观的碰撞,它应该是东方文化复魅的一个重要进路,题目叫做《被遮蔽和被神化:东方文化复魅和中医抗疫纪实》。我发现,自己所熟悉的散文和小说两种文体,无法承载这个题材,所以,只能选择非虚构写作。我相信,所有的文体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也有各自的命运。写作者与文体的遇合,题材与文本的遇合,都是事出有因的,也是相互选择的结果。
原载于《桃花源》杂志2020年第三期
林渊液,70后,广东汕头人。出版散文集《有缘来看山》《无遮无拦的美丽》《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小说集《倒悬人》。作品刊于《十月》《天涯》《人民文学》《山花》等杂志,曾获老舍散文奖、林语堂小说奖、三毛散文奖,有作品被翻译为俄文、蒙古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