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虹雨
“军魂”。
湖南省常德市武陵区体育东路社区一栋老房子,退役军人田工家,挂着的一幅遒劲有力的书法作品。
72 岁的田工是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模范退役军人、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获得者。
黄底黑字,如一首仍然嘹亮的军歌,无声地唱响。
军属牌
家门口,与“军魂”相对应的便是“光荣之家”的牌子。那是一家三代人、三代都是军人的共同荣光。
客厅里,悬挂着不少照片,其中,最醒目的便是两张放大的合影,贴满半边墙。那是田工的父亲——田伯尧和国家领导人的大合影。一张是1957 年 5 月 7 日毛泽东接见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五一”节观礼代表时合影;一张是 1959 年 2 月毛泽东接见铁道兵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全体人员的合影。
田工将父亲留下的这两张照片放大,用大镜框镶嵌着,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对于田工而言,父亲的精神,就是他留在世间最宝贵的财富。
1943 年,田伯尧从湖南省立一中毕业,进入国立唐山交通大学,1947 年毕业分配在平津铁路局工务处实习。1949 年 3 月,他放弃平津铁路局工作的机会,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兵部当了一名普通工人。1950 年 1 月,他将妻子廖慧云、年幼的田工、田工的姐姐田婉林一起接到北京定居。
1950 年 6 月 25 日朝鲜战争爆发,诞生不久的新中国面临着帝国主义侵略的威胁,全国热血青年纷纷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1951 年 1 月,田伯尧报名参加志愿军铁道部队,并将在北京生活了一年的妻子、孩子全送回常德老家。
“我这次上战场,很可能会牺牲在那里。我请你一定要尽心照顾好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田伯尧叮嘱妻子,亲了亲年幼的儿女。
“爸爸,您要去打仗了吗?”4 岁的田工不懂分别的离愁,好奇地问。
“是啊,有人要欺负我们国家,我们不能让别人来欺负,就要打仗将坏人赶走。”田伯尧蹲下身子,看着田工的大眼睛。
“呜——”列车拉响了离别的长笛。
田工并不知道,父亲将要参加的,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斗。
铁道是入朝志愿军后勤保障的重要手段,被称为“生命线”。在朝鲜战场,志愿军打到哪里,铁道就铺到哪里。田伯尧参加志愿军后主要任务就是及时抢修被美军炸毁的“生命线”,保障军队的机动和作战物资的输送。
火车运载量大,是美军重点“关照”对象。美军平均每天出动飞机 5批 100 余架次,轰炸时间不定时。在他们重点轰炸的肃川到万城之间,在两条铁路线上,投下 3 万多枚炸弹,平均每两米就有一枚炸弹爆炸。
美军飞机时不时疯狂地轰鸣、投弹。在敌机轰炸的间隙,田伯尧和铁道兵的战友们便飞速抢修被炸毁的铁路。
炸了赶紧修,修复后又被炸!被炸后接着修!
一批战友倒下了,另外一批战友接过未完成的使命,继续冲上前!敌人炸了坑,他们就立即填埋;炸了桥梁,他们马上架桥。搭枕木垛做桥墩以厚轨代梁。
一条条鲜血染红的“生命线”,将作战物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前线。
田伯尧还和战友们一起,与敌军斗智斗勇。在一座正桥旁边,他们修上几座便桥,炸了这座,那座照用。机智的铁道兵们在白天干脆取下“Z 字”钢梁和钢轨等重要部件,美国飞机在空中一看,以为桥梁是坏的,便没有再炸。到了晚
上,田伯尧和战友们跑出来把钢梁路轨一架,满载军火的列田伯尧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朝鲜留影车立刻轰鸣着冲上前线……
为了确保“生命线”的畅通,抗美援朝战场上,铁道兵团共有 1136名官兵献出生命。有一次,田伯尧抢修桥梁,差点从高高的桥梁上摔下。
幸好被战友一把抓住才幸免于难。
1953 年朝鲜战争结束,田伯尧回国。1956 年 10 月,田伯尧加入中国共产党。
1957 年“五一”节,在朝鲜战场立功的田伯尧作为志愿军铁道部队的功臣代表,在天安门城楼上参加观礼,受到党和国家第一代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这样一位英勇的父亲,成为田工的偶像,也成了全村的骄傲。就在田伯尧奔赴朝鲜战场不久的 1952 年 1 月 27 日,正是大年初一,村里敲锣打鼓地送来一块“光荣军属”的牌子。母亲廖慧云将木牌高高地钉在大门正上方。
“爸爸是军人,保卫国家,国家挂光荣牌表扬爸爸。”廖慧云说。
田工似懂非懂地点头。
“光荣军属”究竟意味着什么,小小的田工并没有真正了解,但是,他感到,自从家里挂了那块木牌子,小伙伴的眼神里写满了羡慕,左邻右舍的言辞里充满了赞美,妈妈的脸上也时常洋溢着骄傲。
那个时候,慰问队热热闹闹地来到田工家,有的在挂着“光荣军属”的木门上贴上红彤彤的对联,有的递上半副猪头,有的送上一封带有油墨芳香的慰问信。门里门外都是人,左邻右舍前来看热闹。母亲大清早就煮了一锅茶叶蛋,见慰问军属的队伍来了,便端出热气腾腾的鸡蛋,见者有份。
一屋子的蛋香,一屋子的热闹,一屋子的喜庆。
那一刻,年幼的田工感到了别样的光荣!
几年后,田工才真切地感受到,“光荣军属”这份荣誉意味着什么。
1958 年人民公社成立,公共食堂兴起。到了下半年,田工所在的乡也成立了人民公社,吃大锅饭。1959 年全国发生大饥荒,起初,食堂还能供应限量的“双蒸饭”——饭蒸熟后再蒸一次,使之膨胀。不久,集体的储备粮、油、肉吃光了,食堂解散。
每家所领到的米十分有限。那时,田工正处于身体发育期,在镇德桥公社枫树口完小读书。学校还动员学生们挖土、和泥、做砖、烧窑,准备用自制的砖扩建校舍。参加劳动的田工食量更大了,可是根本吃不饱,踩泥、做砖时总是体力不支,几欲晕倒。
母亲廖慧云急在心里。打开米缸,米缸已快见底。廖慧云用手抓出一小把,和上野菜煮熟。
黄花菜吃光了,母亲便将田里的稗子刷下来,去稗子壳后,煮成颗粒像鱼子的稗米饭。稗子也刷完了,孩子还是饿,母亲就将园子里的枇杷树皮剥下来、捣碎,做成粑粑。
廖慧云给田伯尧写信诉苦。田伯尧从部队寄来信,鼓励廖慧云:“苦日子,瓜菜代,要维护光荣军属的名誉……”
“廖家嫂子,你灵活一点,也给我们一条活路,你就……”有人偷偷跑到廖慧云家做思想工作,并悄悄指了指那间锁着的堂屋。
廖慧云顺着手指一看,一下子全明白了,赶紧摇头。
廖慧云家有四间房,中间的一间堂屋,长期无偿给生产队作粮食仓库使用。仓库里面,堆着的就是可以活命的稻谷。
“妈,别人都说我们家里放着好多粮食,怎么不能吃呢?”年幼的田工也曾疑惑地问母亲。
“那是生产队的东西,不是我们家的。”廖慧云告诉他。
带着篮子,廖慧云出了门,四处找可以吃的野菜、树皮。
隔壁村的几个人趁黑悄悄摸到仓库,想偷生产队的粮食,廖慧云听到动静后,悄悄从后门出去,跑去喊人。
一群人拿的拿扁担,扛的扛锄头,打的打火把,急匆匆地赶来。脚步声、叫喊声,打破了夜的宁静。盗粮者见势不妙,趁乱逃走。生产队的粮食保住了。
怕有人再来偷粮食,面带菜色的廖慧云苦口婆心地说:“这是生产队的粮食,来年播种用的。如果我们就这样吃了,就真的啥希望都没有了啊。”
哪怕再饿,廖慧云也不打这些种子的主意。
绿军装
1961年,廖慧云去世后,田伯尧将田工接到身边。田伯尧所在的铁道兵第三师正在三江口修建从江西鹰潭到福建厦门的战备铁路“鹰厦线”。
“爸,我长大后,也想像你一样,去当兵!”1961 年秋季的一天,坐在江西南昌三江口修建铁路的工地上,面对猎猎军旗,面对忙碌的解放军叔叔,面对人生中的偶像——军人父亲田伯尧,14 岁的少年田工下定决心,声音坚定而响亮。
“当兵好啊,爸爸支持!”田伯尧点了点头。
“爸,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当兵!”田工担心父亲只是随口迎合。
“部队很锻炼人,我也希望你能在部队里多磨炼磨炼。你看那边,那些哥哥比你大不了多少。”田伯尧一边说,一边指向前方。
不远处,一群年轻的军人们挥动有力的胳膊,夯筑着脚下的路基。
“当!当!当!”他们敲击出强劲的节奏。
田工对父亲的工作充满了好奇。
他看着身穿绿军装的父亲听从各种军号声的调动,起床、干活、休息、吃饭、熄灯,看着身穿绿军装的父亲赶往施工工地,和战士们一起在山上打眼放炮,一起夯实路基,心想:哪一天自己也能穿上这套令人羡慕的军装呢?
1962 年,田伯尧又要随部队往北方“迁徙”。田工只得告别父亲,告别部队,回到常德,插班进常德市一中读书。
盼望着,盼望着,机会终于盼来了!
1968 年春节期间,田工听到乡下来了部队招兵的消息,赶紧找到大队里的吴光华支书。
“吴支书,我要当兵去!”
“当兵去?好啊!田工,社员们普遍反映,你在家乡的表现很好,还把房屋和家具全部送给了生产队和贫困乡亲。你爹呢,又在部队里。我给你表个态:哪怕公社只给一个名额,我们大队也极力推荐你去。”
“谢谢吴支书!”
“田工,你马上交一份决心书和申请书……”
确定入伍后,田工高兴地给生产队每家每户送去毛主席挂像、照片及著作,感恩父老乡亲长期对他的关照。生产队的 27 户人家则自愿每家每户凑钱,给田工送去钢笔、笔记本。翻开乡亲们送来的崭新笔记本,田工感激地写下一行行文字:家乡的人们对我一个失去母亲、独立在这儿生活的人向来是关怀照顾得非常周到的,他们都把我当成自己的亲人,我每次寒暑假从学校回家都得到他们无微不至的关照……
1968 年 3 月 9 日,镇德桥公社的入伍青年将启程去常德县城。大清早,窗外传来了锣鼓声。田工赶紧出来,原来是队长带着生产队员来欢送他。
锣鼓队簇拥着田工,一路吹吹打打,将他送到了三港子码头,送上了轮船。来接兵的老排长已经在船上等候。
岸,越来越远,水面则越来越宽。
阳光洒在茫茫水面上,田工心中充盈着激动与喜悦。
乘客轮、转火车、搭汽车,部队一路奔波,3 月 19 日,田工随部队来到山西东北部,在素有“华北屋脊”之称的五台县古城村驻扎。
这是一次难忘的春征,这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从春天出发,万物萌发生机。
“爸爸,我终于像您一样,穿上军装了!我也将像您一样,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祖国和人民的信任!”田工自豪地写信给父亲。
父亲欣然回信说:“儿子,祝福你!同时,作为一名军人,一个父亲,我也要提醒你,穿上这身军装,就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交给了党和国家……
军功章
1968 年 3 月,田工在工程兵建筑第 51 师 116 团 2 营机械连当战士。
数月后,部队调动。6 月 29 日晚,2 营机械连正式离开五台山王家庄村。临走,部队把老百姓的水缸挑满,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经过 3 天的行军,7 月 2 日半夜,到达新驻地——山西省定襄县庄力村。
一阵紧急集合号吹响,士兵们紧急结合。连长神情严肃地说:“连日大雨,低洼地严重积水。老乡们种植的高粱被水淹了。接到上级命令,由我们替老乡们抢收。”
田工随着连队赶到高粱地,只见那一望无际的高粱地里浸满了水。
田工带头脱掉鞋袜、挽起裤腿,淌进冰冷的水洼地,忙着开始抢收高粱。
年轻的战士们也纷纷下到水洼地。
抢收完水洼地的高粱后,当地给 2 营机械连写来感谢信,特别表扬了“带头下水的活雷锋”田工。
不久,“带头下水的活雷锋”还跳进急流中,勇救落水战友。
当年 8 月 22 日,他和战友一起前往灵石石膏矿工地保养电钻。
他们来到汾河边过渡。部队在河面横空拉起一根钢缆,系船的铁链挂在钢缆上,人们拉着铁链在钢缆上滑行,使船渡过河面。
经过几天的暴雨,汾河水猛涨,激浪席卷着带根的树木,呼啦啦地奔腾而过。几个大浪突然涌入船舱。系船的铁链受不住突来的力量,猛地断开。
田工失去平衡,掉进河里。他抓紧手中的一套电工工具,游上岸。
在急流中失去控制的船顺着水流奔泻而下。会游泳的战友见势不妙,纷纷跳入河中,游到岸边。不会游泳的李银贵则被困在船上!
田工打着赤脚,朝船行进的方向一边追,一边高喊:“救人啦!”
船,继续顺着水流往下游急速地冲去。
战友陈茂发跳入水中,却被激浪冲得旋转,冲到河心一个沙滩上。
战友何风海乘坐部队的汽车,对李银贵进行拦截救援。在一个河流平缓的沙洲处,何风海终于将惊魂未定的李银贵拦截在河心的一个沙滩上。
但是何风海依然无法顺利将战友送上岸。
水流不断地冲刷着沙洲,水位也不断上涨。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援,李银贵和何风海两人都会被急流冲走。
不能贸然下水,要找救生工具!附近有一家石料厂,田工和几名战友取来几根绳索和三只汽车内胎。
扔出去的绳索又被急流冲得老远,田工带着汽车内胎跳进奔流的汾河。
几十分钟后,浮在一只车胎里的李银贵在田工、何风海的合力救护下上了岸。
一行人乘坐汽车往回赶。
救人不成却被冲到沙滩上的陈茂发也在等待着救援。
不久,汽车在沙滩对岸停了下来。田工跳下车带着车轮内胎,再次跳入急流。
陈茂发所处的沙洲附近,水流更急,而且礁石很多。在沙滩下方,两边的急流在那里汇合,浪头更凶。
急流把田工淹没,泥浆水呛到他的口中。他奋力地对抗着的急流,终于将陈茂发安全护救上岸。
战友都得救了!
浑身湿透的田工这才发现,自己赤着的脚板已经布满伤口,膝盖上也不知何时碰破,渗血的伤痕在河水里泡久已经泛白,扎心的疼。
田工英勇救人的事迹得到部队领导的高度赞扬,并给他记三等功。
“穿上这身军装,就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交给了党和国家。”田工牢牢记住了父亲曾说过的话。
随后,一场更大的挑战,让田工再一次用行为诠释了父亲的那句话。
火!大火!
1971 年 4 月 28 日晚 10 点左右,河北官厅火车专线叉道上,一辆汽车油罐车正从火车油罐车中卸载汽油,由于机械摩擦产生了火花,火花引燃了汽油,顿时浓烟滚滚,高达二三十米的火柱腾空翻滚!
田工和战友们都已经休息。部队紧急集合,奔赴火灾现场。正在此处修建“丰沙”复线的铁三局五处的工人来了,附近的驻军和农民也来了,提着桶,端着盆。
一盆盆水泼向火海,仅发出“呲呲呲”被火舌吞没的声音。大火依然熊熊!面对翻滚的火浪,有限的灭火器无法施展威力。田工甩掉脸盆,从旁人手中夺过灭火器,尽量靠近火源对着烈焰喷射,汹涌而至的热浪又将他一次次逼退。
膨胀的汽油从汽车油罐口顶部向上喷射,如同一条凶猛的火龙,带火的汽油落在哪里,哪里就燃起烈焰!
灭火液用完了,可是火势依然很猛,随时可能会引燃火车油罐,发生大爆炸!
突然,第一节火车油罐外面的残油燃起火苗!几床被水完全浸湿的棉被赶紧捂住火苗。可是,新的火苗又冒了出来!
不行,得赶紧推开火车油罐!
“快,快!快推走油罐!!”有人大喊,田工迅速加入推车的人群。油罐车车皮被烤得滚烫,田工一伸手就烫了一手泡,忍着疼痛与高温,第一节火车油罐终于被推离火场。
火苗慢慢朝第二节油罐逼近。田工来不及顾及烫伤的手掌,迅速推第二节火车油罐车。油罐车终于推动了,谁知车轮无法刹住,田工不幸被卷倒在铁轨上,滚动的车轮碾过他的右腿!整条大腿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连着!
右大腿粉碎性骨折,肌肉全部横断,股动脉、静脉等大小血管切断!
田工处于重度创伤性失血休克状态,生命垂危!
大火终于被控制!
一场生命的接力又在火场附近拉开序幕!
在官厅水库大坝设立的铁路临时医院里,由怀来县医院派来的医疗队和工程兵 51 师后勤医院派来的医疗队,联合对田工进行抢救。
缺血,缺血,严重缺血!
铁路工人、附近农民、驻军军人一千多人纷纷赶来,排着长长的队伍,要求献血。
打强心针、包扎、输血……医生尽力抢救。
“伤员情况十分危急,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我们请求支援,转移伤员!”工程兵 51 师向空军请求救援。
“不惜一切代价,救助伤员!”空军赶紧派出直升机支援。
可是,直升机无法着陆!官厅处于丘陵地带,加上又是夜间,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数圈,只好飞回。
铁三局五处又向北京铁路局求援。铁路局指示,“丰沙线”铁路(北京丰台至河北沙城)全线停车,让运送伤员的电瓶车尽快与死神赛跑。
4 月 29 日清晨,田工被抬上电瓶车,走“丰沙线”铁路直奔北京丰台站。救护车早已在站台等候,昏迷中的田工被抬上救护车,直奔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
4 月 29 日上午 10 点进入手术室,4 月 30 日凌晨手术才结束。
生命终于保住了,却永远失去了右腿。那年,田工 24 岁。
高位截肢后,田工依然没有脱离危险期。田工躺在单独的隔离病房里,创面大面积感染坏死,伤口腐烂,被子不能直接盖在身上,医生只得在他身上罩着一个用钢筋焊接的罩子,在罩子上面再盖着被子。田工整个人就像被钉住一样不能动弹。
几天后,部队首长来看望田工,让田工安心养病,并讲起了群众排队献血、直升机救援、铁路全线停车救助的情景。
“就凭党和人民对你的巨大关心,你都要坚强,挺住!”
“请首长放心!”声音虚弱却坚毅。
5 月 7 日,田工不能翻身,不能坐起,依然忍着剧痛,硬撑着将脖子微微抬起,仰卧着用不停颤抖的手,在日记本上吃力地写下负伤后的第一篇日记:
“4 月 28 日夜,因公负伤后,党和人民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我,使我获得第二次生命,我无限感激毛主席,感激党和人民。”
伤口创面大面积感染、腐烂,腐烂的肌肉发出阵阵腥臭,病房里不分日夜地燃着熏香驱除异味。医生隔一段时间就来清理腐肉。
每剪一下肌肉,田工的伤口处就不由自主地痉挛、抖动。
坏死肌肉一点点地剪下来,直到剪得右臀都去掉一半,几厘米长的残骨伸露在外面。接下来,还要用咬骨钳把裸露的残骨咬掉、磨平。
“痛得厉害,你就喊出来啊。”医生心疼地安慰。
“对于剧烈的伤痛,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可以用歌声、发笑甚至咬牙来战胜它。对于猛烈的伤口疼痛,我要大笑,我要高歌,我要乐观地生活。”痛得一身汗的田工笑着说。实在太疼了,他就轻声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就这样,一次、两次、三次……田工足足接受了几十次剜肉、刮骨治疗。
6 月 1 日,阿尔巴尼亚女军医哈吉列·艾霞来到田工的病房,查看他的伤口。田工如往日一样,不用麻醉剂、面带笑容一声不吭地让医生换药。医护人员向哈吉列·艾霞介绍了田工的顽强毅力和他为抢救国家财产负伤的事迹。哈吉列·艾霞感动地在赠送给田工的笔记本上写下赠言:“赠给勇敢的小田工同志留念:你不愧为毛主席的好学生,好战士!”
伤口感染被控制后,田工开始接受植皮手术。他在总医院先后做了截肢、植皮、皮管转移、残端坐骨神经纤维瘤切除等 13 次大手术。一次次手术,田工都咬着牙带着笑挺了过来。
“你真是顽强乐观的伤病员!”医护人员和伤病员都忍不住这样称赞田工。医院的广播里、黑板报上也不断地表扬他的事迹。
田工还被指定为骨科病房的伤病员班长,遇见不够坚强的伤病员,医生就将他们带到田工所在的病房,进行现场教育。
有一天,医院来了一个战士,一个手指头被切除。年轻的战士接受不了,自暴自弃。
“你只是一个指头,人家整条腿都献给了国家,整天乐呵呵的。你应该学学人家。”年轻的战士被医生带到田工身边。
几天后,年轻的战士终于有说有笑了。
7 月 7 日,田工的伤口基本愈合,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的重量移到左臀,终于在手术后第一次坐起了!
7 月 14 日,已卧床治疗 76 天的他开始下地练习走路。依靠腋下的拐杖,他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着。终于,可以迈几小步了!
能够行走了,田工开始自己洗漱、吃饭、整理床铺。
他一步一步地锻炼着自己。
他竟然能翻越病房外凉台边二米五高的栏杆,他竟然能拄着拐杖跑步了!
“奇迹,真的是奇迹!”田工行动能力的康复速度连医务人员都觉得不可思议。
奇迹的背后,是田工钢铁般的意志,是他不懈的坚持。
为了将一条腿练成两条腿用,他将拐杖夹在臂窝里,还学着用假肢,将假肢绑在胯间。硬硬的拐杖、假肢磨破了皮肉,皮肉来不及长好又被磨破,直到后来长出了硬硬的茧。
凭着一条腿,他爬上解放军总医院内一座 40 多米高的自来水塔。站在塔顶,北京城如一幅壮丽的画卷,在眼前舒展,田工不由哼唱起了歌曲《北京颂歌》: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
军婚礼
工程兵 51 师医院,普通的会议室,张贴着大红喜字。
病房就是新房。
新郎又是病人。
这一天是 1980 年 3 月 5 日。一场特殊的婚礼正在进行中。
医护人员将田工从病床上扶起来,见他畏寒怕冷,医务人员又给他披上一件军大衣,搀扶着将他送到“结婚典礼堂”。
戴着大红花的新娘彭桂莲已在礼堂等候。
师后勤部首长站起来,朗声宣布:“田工、彭桂莲结婚仪式现在开始!彭桂莲同志怀着朴素的阶级情感,倾慕田工这个英雄,愿意和他结为夫妻。我作为证婚人宣布:田工和彭桂莲的结合,符合国家的婚姻政策。
从现在这一刻起,他们就是合法的夫妻了!请他们互致革命的敬礼!”
田工努力支撑自己伤残的腿,站起身来,给彭桂莲深深鞠躬,并给到场的嘉宾深深鞠躬。
“接下来,有请新郎讲话!”
医务人员想上前去搀扶,田工拒绝了,依靠着拐杖的支撑,激动地发言:“今天正好是毛主席为雷锋题词 17 周年纪念日,还是周总理诞生纪念日,也是我和小彭认识刚好 7 个月。‘七’谐音‘妻’,很有意义。我殷切地希望小彭同志能与我同舟共济、患难相扶,共同和我一起学雷锋,进一步帮我从病残中重新振作起来,共同为党和人民贡献我们应有的力量,让爱情为‘四化’的伟大事业服务。”
23 岁的彭桂莲羞涩地微笑着, 她对田工深情地说:“我不追求地位高和外貌美,不计较物质的爱情,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变心,做你忠贞和贴心的妻子,并做好了心理准备,面临外人的劝阻和讥笑……”
看着贤惠的彭桂莲,田工感觉她不就是一支傲然挺立的莲吗?
这支莲是那样纯洁,出淤泥而不染,面对流言蜚语能坚守自己的决定;这支莲又是那么高洁,生于世俗却又超然于世俗,没有其他女孩爱慕名利的虚荣。
他忍不住赋诗一首:卅二病残茕影单,自唱新歌驱旧烦。古稀老妪生异趣,给我采来一枝莲。
在医院休养期间,田工主动承担起照顾病人的工作,妻子彭桂莲也默默地为病人端茶送水,加入丈夫的队伍。
田工身体稍有好转,便扩大奉献的范围,带着妻子走出医院,给医院的养猪场打猪草,又帮附近的农户忙收割。
“我也可以做点贡献!”田工主动请缨,要求加入打猪草队。
医生考虑到田工的身体不便,拒绝了他的请求。
田工便悄悄拄着拐杖,翻墙出去,和妻子躲到更远的地方打猪草。将双拐放地上,坐在又热又闷、蚊虫又多的庄稼地里拔青草。
周围双手可及的草拔光了,田工就起身,再用左脚跳着往前移,移到另一块地方后,又坐下来将草拔起来。
就这样反复一坐一跳地打猪草,田工用粗绳将新鲜的猪草捆扎好,然后扛在背上,再支撑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回医院。妻子扛着一包青草跟在后面。
如此偷偷忙碌了好多天,医务人员终于发现了。
“田工,不是不让你参加打猪草劳动吗?”
“手脚都能动,怎么能不劳动呢?瞧,我也能打猪草呢。”田工自豪地将草堆放在医院的坪上。
看着田工满身的汗水、手上被新鲜草叶划伤的血痕,医院领导十分感动,终于同意他们夫妻俩跟着“大部队”一起打猪草。
田工夫妻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参加义务劳动了。
1981 年 7 月,田工退伍回地方,夫妻俩几乎一贫如洗。
田工当兵 10 年发放的 2400 多元津贴费,他支援困难亲友和战友用去了 2300 多元,身上没啥积蓄。
“田工,你这次退伍回到地方要安家,要花钱,你把一些补助领了吧。”
领导所说的补助便是田工曾经拒领的抚恤金、假肢费、拐杖费等费用。
“不了,比我伤得更厉害的人多啊,还有的连生命都没有了。我不能再讲待遇、要福利。”田工拒绝了。
领导见田工执意拒绝,又要他在旧营具里挑几样带回去安家。田工挑了一张铁架木板床、一张木书桌、两把木椅子,却坚持按价支付 101 元。
“要回乡了,请你们夫妻俩吃一顿饭,这总可以吧?”
田工依然谢绝。临行前,他们在师部医院食堂,吃了碗玉米糊糊、几个馒头。
回到常德,夫妻俩带着不到半岁的儿子,住进了一套 30 平方米的租赁房。
民政部门按照国家政策,要给田工发放 2500 元的建房补助款。田工拒绝领取,并放弃将 13 年的军龄转化为工龄的机会,没有要求安排工作。
春节里,田工家的年饭三个菜:一碗芹菜炒肉,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对于简单的年饭,彭桂莲已经习惯了。
“岁阑无酒寡荤鲜,豆腐烧葱色味全。不竞奢华修口福,来年清白已争先。”田工自嘲。
年饭上,没有十碗八盘,却有着美好的寓意。芹菜寓意勤劳,青菜寓意健康无病灾,豆腐则寓意为人清白。
一间居住了 30 多年的筒子楼,在彭桂莲的心里,是爱的华屋。
家,还是那个家,摆放着旧桌椅和老物件,悬挂着泛黄的老照片。
家,朴实,温馨。
镜框里田工的父亲,一身军装,威严而又欣慰地看着这个小家。
军令号
“现在用唯物的观点来看,我承认‘残’,但是用辩证的观点来看,我不承认‘废’。我还应该继续为党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哪怕是一点一滴。”田工在 1972 年 4 月 18 日的日记里这样写着。
没有工作岗位,他将整个社会当成自己的工作岗位。
田工为自己吹响前进的军令号。
“滴滴答——!”“滴滴答——!”一声声催人奋进。
体育东路社区,一把竹扫帚的摩擦声,一副拐杖的敲击声,共同奏响了一首晨曲。
这首晨曲,已经唱了 30 多年。
只见田工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挽在一起,扎在腰间,身子依靠左脚的跳动来慢慢前行。一条腿站立时间久会疼痛难忍,几百平方米的面积,他需要中途休息几次才能清扫完。
时间回到 1981 年 8 月 2 日,那天,是他退伍后入住新居的第一天,也是他第一次拖着伤残的腿,拿起扫帚清扫社区。
那是新盖的居民楼,刚竣工不久,垃圾遍地,黄土裸露。
田工花钱请人拖来 8 板车石灰渣,铺成简易平整的小路,又拄着拐杖,一铁锹一铁锹,像蚂蚁搬家一样,将成片成堆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运走。
一把长扫帚,从春扫到冬,从一头黑发扫到青丝染白霜。
扫着落叶,扫着积雪,扫着匆匆流逝的年华。
30 多年间,田工足足扫坏了 200 多把竹扫帚。
田工常年坚持义务清扫的举动,带动了身边的人。妻子加入进来,邻居周群、蒋厚毅、印秋菊等人也参与其中。
“唰唰唰”的清扫声,成了小区里不少人心中温暖的晨曲。
“嘟嘟嘟”,盲人夫妻聂灵岩和黄雪花点着竹竿,敲敲打打出了门。田工细心地发现,聂灵岩的脸上有伤,一问才知道前一天在路上被石块绊倒了。
从那之后,田工不仅将义务清扫的范围扩大到盲人夫妻的家门口,赶在他们出门之前清除路障,还主动结成帮扶对子。
见地面的积水会倒灌进聂灵岩家,田工夫妻俩买来黄沙、水泥,请来泥瓦匠师傅,在屋外挖了条下水道;见室内没有厕所,他们又请人拖来水泥、砖块、便盆等材料,建起了室内水冲厕所;还买了暖风机、音乐盒送过去。
“这都是社区给您弄的。”田工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一天,路过聂灵岩家,小屋里飘出一首《甜蜜蜜》。透过窗户,夫妻俩正守着音乐盒,一脸陶醉地聆听着。
田工夫妻俩的心里也甜蜜起来。
在义务清扫的过程中,田工认识了社区孤寡老党员王秀兰。从 1989年起,每逢节假日,田工都要带着慰问品来到王秀兰家。
一年春节,王秀兰提着 40 个鸡蛋,踮着一双裹脚,敲开了田工家的门。“王奶奶,这我收不得啊!您不能让我不安心呀。”老人生气了,抹着眼泪:“你不收,我就再也不要你帮助了。”
田工只得收下。正月初五,他将 20 元钱交给居委会,交代转给王秀兰老人。回头,田工又买了点糕点,给老人拜年。
这一帮,就是 10 多年,直到 1999 年 10 月 27 日,老人以 89 岁高龄离世。田工和妻子彭桂莲一起,买了花圈送过去,又将积攒的 1000 元抚恤金拿出来,给老人办理后事。
捐出 1000 元后,夫妻俩好几个月都没吃一顿肉。
那时,一家人一个月的收入也才 200 多元。
除了清扫街道、帮扶群众,田工还想干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吱吱吱”,一辆手摇轮椅车一路摇来,停在常德市民政局的院子里。
田工将轮椅车停稳,敲开了退伍办的门。那天是 1982年 10 月 12 日。
他在报纸上看见退役军人的接待安置工作开始了,便主动申请前来当义工。
那年,儿子田禾还只一岁多,妻子彭桂莲在常德市殡仪馆做临时工。孩子没人带怎么办?田工思前想后,将孩子送到乡下,出钱托付给亲戚抚养。
两年多里,田工一个个追寻、核实 1979 年至 1983年 5 年以来复员退役军人的去向,登记造册,使得1343 名复员退役军人的去向一目了然。
1983 年,全国范围内换发、补发民政部统一印制的《革命烈士证明书》。为了让残缺的老档案开口说话,为牺牲的革命烈士证明身份,他拖着伤残的腿、摇着轮椅车到档案馆查阅资料、走乡串户。
许多革命烈士牺牲的年代久远,情况复杂,既无见证人可问,又无系统的档案材料可查。田工翻阅了大量资料,走访实地,仿佛看见了史册中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鲜红,那些倒下的战友,那些血染的军装、泥土、山岗,那些盛开的野花、弥漫着硝烟的晚霞。
他怀着敬仰之情,认真地完善了 60 名烈士的档案,新建了 18 名烈士的资料,让 18 个曾被历史遗漏的名字终于刻在了英烈名录中。
民政局见田工家困难,又在单位做义工,便想着法子要资助他。
给彭桂莲 20 元补助,田工得知后用这笔钱买了办公用品还给单位。
见他连睡的床都没有,仅在冰凉的竹床上休息,民政局又要买一张新床送去,田工得知后便赶紧在寄卖店买了一张旧单人床。
见他畏寒怕冷,民政局便要给他添一件军大衣,可是田工又抢先在市场上买来一件。
见他家地面潮湿,不利于他的风湿病,单位决定给他家进行防潮处理,田工又“秘密行动”,抢先找亲朋借钱,自己摇着手摇轮椅车购买水泥、黄沙等物资,请人提前对一间卧室进行了防潮处理。
“和那些为国家献出生命的烈士相比,我的这点小付出算什么呢。如果我收了钱,就违背了我的初衷。”田工恳请民政局的领导理解他的选择。
1991 年,常德沅江防洪大堤进行全面修缮,并结合整治护城防洪大堤兴建常德诗墙。1994 年,诗墙修建工程进入镌刻阶段。诗墙所选用的诗词,将由全国 1000 多名书法名家写成,要把这些风格不一、精美卓越的艺术珍品准确无误地镌刻上墙,是一件难事。诗墙建设办公室向社会招募镌刻人才。
1994 年 4 月 12 日,田工摇着手摇轮椅车,来到沅水一桥的北引桥旁,穿过泥泞的小路、丛生的杂草,叩开诗墙镌刻工程处的门。
田工成了诗墙建设的第一批字模雕刻师,也成了所有雕刻师里坚持到最后的一个。
刚开始,穿通沅水大桥北引桥下方的沅安路还未修筑,只有一条黄土路能抵达诗墙修建工棚,周围坑坑洼洼,杂草丛生,雨天满地稀泥。田工只得把轮椅车摇到东门城门口一家商场旁停下,再拄着拐杖一路步行,艰难地穿过泥泞的小路进入工棚。
一个大雪天,寒风刺骨,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诗墙领导特意给田工送信,路滑危险,不用上班。
等对方离开后,田工依然将雕刻刀等工具收好,放在轮椅车上,回头对彭桂莲说:“小彭,我还是得去上班。就要麻烦你推我过去。”
彭桂莲一脸疑惑地望着田工:“刚才领导不是通知你不用上班吗?”
“这是领导关心我,怕我路上出事。”
知道田工说一不二的脾气,彭桂莲只好戴上手套,冒着纷飞的大雪,
顶着凛冽的寒风,推着田工往工棚赶。
直到那时,彭桂莲才知道田工的工作环境。
没有办公室,只有大桥下、桥孔里砖木搭建的临时窝棚,水泥砌成的临时桌台。
没有雕刻台,只有用水泥、砖头砌成的简易工作台。
没有先进的雕刻工具,只有刻刀、卷尺、剪刀、放大镜、锤子和一双手。
上方,车辆来回奔驰,不时震落的尘土落满身。
工棚里,呼啸而过的寒风、飘飞进来的雪花,鲜明地刻写着冬的寒冷。
田工工作的那块坚硬的水泥台,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冰,手一摸,刺骨的寒。田工则需要接连几个小时,整个身子都趴在水泥台上,刻写着一笔一画。
诗墙的石碑先由手工雕刻胶模后,再用喷砂雕刻机刻石成碑。在镌刻工作中,田工挑起了最重的担子。
常德诗墙最大的字和最难的字大多出自他的手。
“中国常德诗墙”6 个字,每个字均长 1.4 米、宽 1 米,是诗墙上最大的字。刻模时,他只能将整个身子趴在水泥台上,匍匐着镌刻。整整摹刻了 6 天,6 个字模才全部刻好。
像这样的大字墙名,田工就刻了 9 幅。
大字考验的是刻模师的体力,“枯笔”考验的是刻模师的耐力。“枯笔”有着一股似有非有、似断非断的韵味。遇到雕刻“枯笔”等艰巨的活儿,大家都很犯愁。
“我来试试。”田工总是主动请缨。
书法家李立的作品,86 个字,每个字都有多处枯笔。田工硬是趴在硬邦邦的水泥台上,勾摹雕刻了近一个星期。
字模刻完了,一连几天,田工腰直不起来,长时间弯曲着握刻刀的几根指头也蜷在一起,难以伸直,疼痛难忍。疼得连刻刀都拿不稳了,田工这才上医院。
一检查,右手大拇指关节患上严重的腱鞘炎。
咬了咬牙,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到医院打封闭针,回头抓起刻刀继续雕刻。
以前,打一针封闭针可以管几个月。到后来,疼痛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他便越是急迫地加班,希望在下一轮疼痛来袭之前多刻点。
1999 年,开始雕刻《中国常德诗墙序》的字模,这幅碑刻的拓片将要送中国美术馆参展。这个艰巨的任务谁来?领导想让田工肩负。
那年,田工的妻子每天忙着上 8 个小时的班;儿子即将高考,没人照顾,怎么办?
“爸,您放心,我会照顾自己。”
懂事的田禾放学后骑着自行车去买菜,回家做饭,并将饭菜放在热锅里,给父母留着。
在酷似蒸笼的工棚里,田工全神贯注地雕刻着,衣服经常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出一层层白色的盐斑。
当田禾高考中榜之时,田工倾注心血勾刻的书坛大家田英章的作品、全文 948 字、面积为 13.2 平方米的大碑拓片,也出现在中国美术馆常德诗墙选粹展的第一个大展柜中。
一双布满伤痕的手,一把小小的普通刻刀;一刀刀刻出遒劲,一笔笔雕出神韵。
站在诗墙,田工思绪澎湃,并挥笔写下:诗国长城呈异彩,摇车拐杖也生光!
一座小山上,一辆轮椅车正努力朝上攀登。坡高路长,轮椅车铆足了劲却在半山坡失去平衡,掀翻在地,一副拐杖也抛了出去。他艰难地将轮椅车扶正,又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攀登……
这一天是 2015 年 4 月 10 日。田工要去山上的一家单位进行道德讲堂的宣讲。
他坚持不让对方接送。一路上,摔过跤,淋过雨,绕过路,吃过不少苦。
路程远的,往返近 30 公里。去不熟悉的单位,他还得提前探路,估算时间。有的要过桥,有的要上坡。
一天凌晨 4 点,他不慎摔倒在地,疼得好久没回过神来。上午 8 点半,诗墙管理处还有一个宣讲。天亮后,彭桂莲见他有伤,催他去医院检查。他却一车摇到诗墙,忍着疼单腿站立宣讲了半个小时。宣讲完后,他才去医院弄药。
热衷宣讲传统美德、奉献精神的田工是常德的志愿宣讲员。
2012 年,常德市文明办设立道德讲堂总堂。单位、企业、社区、学校纷纷设立道德讲堂。一股思想清新之风,在道德讲堂吹出。
身边好人、道德模范、敬业典范纷纷走进道德讲堂。田工成了最繁忙的宣讲员。最繁忙的时候,曾接连两个月里,就宣讲了 52 场。
田工心脏有毛病,宣讲时,口袋里还放着救心丸。
为了减少他路上奔波的辛苦,2015 年 4 月,常德市文明办在他所在的体育东路社区设立“田工道德讲堂”。4 月 22 日,首场开讲,他讲述的便是《雷锋精神永远激励我前进》。
每场宣讲,他都约法三章:不用车接送、不搞饭菜招待、不要劳务报酬。
不仅不收钱,他还经常贴钱,复制有关宣传光碟、书籍,赠送给大家。
见他不收费,有的单位就想请他吃顿饭。
“今天我是来讲发扬优良传统的,怎么能刚一讲完就在这里大吃大喝?那样影响就不好了,所讲的内容也就白讲了。”言辞里没有回旋的余地。
田工坐着轮椅车,回到家里,炒了一碗剩饭,吃得心安理得。
请吃饭请不动,有的单位就变着法子来感谢。
见还用着一个信号不好的旧手机,要给他送新手机,坚决不要;见像样的电视机也没有,送来一台液晶电视,被退了回去。
见衣服还用手洗,又瞒着他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硬塞给彭桂莲。夫妻俩将洗衣机转送给了社区。
只有一次破了例。常德市粮食局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您永远是最可爱的人”。田工收下了,挂在客厅。
道德讲堂,成为常德一堂没有下课铃声的课堂。
一些单位、社区的道德讲堂也纷纷直接命名为“田工道德讲堂”,目前已经达到 840 家。
“爸,我想报考军校,像您,像爷爷一样,成为军人!”1999 年,田禾高中毕业,站在人生的转折点,他为自己选定了今后前行的方向。
“坚决支持!那样,我们家就是三代军人。尽管你和我们当时所处的时代不一样了,但是,作为军人,他的职责与使命依然没有改变。作为一名军人,一个父亲,我要提醒你,穿上一身军装,走进部队,就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交给了党和国家。你能做到吗?”田工给儿子出了一道考题。
“爷爷能,您能,我一样能!”田禾坚定地说,眼睛里闪着刚毅的光芒。
高中毕业后,田禾被中国人民解放军理工大学通信工程学院录取。
田禾前往大学报到。田工十分欣慰:“儿子,你是我们家的第三代军人。今天,你就要上大学了,爸爸祝福你,同时,爸爸也要提醒你,上了大学,是一个新的起点,爸爸希望你严格要求自己,向雷锋一样,成为一个好战士。”
田工将三本崭新的书放在田禾的手里,是《雷锋日记》《雷锋故事》《雷锋赞歌》。
“爸爸不会像别人的爸爸那样,给你多少钱财,但是,我会给你一笔丰富的精神财富,而且这些精神财富将会让你终身受益。”田工说。
田禾懂。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有些不一样。
2003 年 6 月,田禾大学毕业,走进空军雷达兵某旅的军营。在部队里,他参加“空军蓝天春蕾计划”公益项目,为汶川等灾区及身边困难战友捐款,为家乡灾区捐款。
“爸,过年,我又不能回家陪您和妈妈了。”
“儿子,你放心,我和你妈都很好。你就安心地为国家守好南大门!”电话里,田工鼓励田禾。
为守好祖国的南大门,田禾 10 多个春节都没有回家探亲,10 多个中秋节坚守岗位,在部队的值班室里,为家人,为祖国祈福。雷达站助理工程师、副站长、站长、雷达营作战参谋、旅司令部雷达参谋……一步一个脚印,田禾在工作岗位上茁壮成长。
优秀共产党员、优秀参谋、战备之星……田禾多次受到部队表彰。
田禾给家里寄去身穿军装、佩戴军功章的照片以及立功的喜报,与田工分享喜悦。
抚摸着儿子的照片,抚摸着照片上的绿军装,抚摸着军装上的军功章,田工幸福地闭上眼。脑海里,仿佛又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响起了父亲爽朗的笑声。
原载于《桃花源》杂志2021年第一期
徐虹雨 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报告文学《军歌嘹亮》《大山里的小黑板》《血疑》《春天的脚步深深浅浅》,出版常德文化寻根散文集《名城之恋》。作品曾被评为湖南省优秀社科普及读物,获得常德市原创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