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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常德《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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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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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 | 雷颜诚:牯牛山老梁

牯牛山老梁

从远处看,山就像是一头巨大的黛青色的牯牛,行走在这湘西北的大山里。牛勤劳、忠厚,陪伴着大山里的人们行走了千百万年。牯牛山脚是牯牛村,老梁住在单家独户的山背,他今年快七十岁了。一年一年,他种着苞谷、红薯、土豆;养鸡、养羊、养蜂,还养了一头牯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的日常像老牛一样重复而缓慢,却也不知疲倦,不失希望和乐趣。

他瘸着一条腿,一高一低地朝对面的山坡上走去。山坡上卧着数不清的大石头,这些石头本来是白色的,天长日久,岁月的风霜沉淀在上面,白石头老成了牯牛的颜色。老梁把那些石头之间的土地翻垦过来,种上了苞谷、马铃薯、红薯。苞谷棒子掰了,摊在屋前的禾场上晒干,这会儿正金黄地堆在堂屋里,等待着前来收购的人。红薯和马铃薯长在土里,看不见,却是从胀裂的土地上猜测到即将到来的丰收。

老梁举起了锄头,锄头在太阳光下一闪,划过一道银色的弧,噗的一声没进土里。“可不能挖烂了土里的红薯啊!”老梁赶紧用手小心翼翼地扒开土,看见锄头擦着红薯的身体嵌了进去。“多险哪!”老梁扒那只红薯,那只红薯却好像故意在往土里面拱。他扒得越快,红薯拱得越快,都快要看不见了。老梁这就乐坏了,欢喜得大叫起来,“你躲,你躲,我看你往哪里躲哟!”他挥动着黢黑的布满了老茧的手,飞快地扒土,终于逮住了那只红薯。两手一抱,抱孩子一般抱出了土。这红薯像一头胖胖地小猪,这会儿睡在老梁的脚下乖顺得不得了。老梁拍了拍手,心满意得地欣赏着。春天的时候,他插下了一截截红薯的秧子,到了秋天,就长出了小猪一样的红薯。想来这土地多么神奇,就如同一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啊!难怪人们说,大地是母亲。

老梁的心口疼了一下,疼痛把他的快乐驱散,他的心里一忽儿就聚起一团雾气。他有些落寞起来,把红薯抱进背篓,喃喃地说:“我们回家吧。”这些年,他已经养成了和苞谷啊、红薯啊、羊啊、蜜蜂啊、牛啊说话的习惯,他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伙伴。

他回到家里,看到了坐在门口吸烟的村主任老张,老张身边站着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年轻人。

“你回来了。”老张说。

“我回来了,你可是稀客啊!”老梁放下背上的背篓。“坐吧。”来的都是客,这是山里人的规矩。他招呼着年轻人。

年轻人就拉过一把竹椅子坐下了,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个记录本一支笔。

“不稀不稀,老梁啊,我是来给你报喜的。这位是扶贫干部吴书记。”老张主任笑嘻嘻地。

听说报喜,老梁的落寞一下子就跑了几分,他急切地凑到老张身边,“什么喜?什么喜?”他心里的期待突然间破土而出了,他想是不是儿子的消息?

“是这样的,你已经被村里评上了贫困户,按照政策,政府将给你发放1000块钱的贫困补助金。”

老梁一听,脸一下就阴了下来。

“怎么?嫌少!”老张不解地看着老梁。

“你说谁是贫困户?有这么恭喜人的吗?我不是贫困户!”老梁一下子就来气了。贫困户光荣吗?这个世道,只有那些懒惰的人才会贫困,老梁我是一个勤劳的人。这真是对老梁莫大的侮辱!老梁越想越气。

老张说:“老梁,你不要不知好歹,不要把政府的爱心当成是驴肝肺,很多人哭天哭地都要争这个贫困户呢!老梁啊,你看看村里的左邻右舍,都盖了洋房、修了小车,跟着政府好好干,就一定能摆脱贫困!”

老梁的犟脾气上来了,“我有脚有手,我有儿,我儿是大老板,凭什么把我评为贫困户!”

老张毕竟是当了几十年的村主任,一点都不含糊,“你有脚有手,可是你的脚是瘸脚!你的大老板儿子呢?你的儿子十几年没有音信,你没有老婆,你还有一个九十岁的老娘要照顾,凭什么说你不是贫困户!”

老梁越听越恼火,对着老张主任怒吼道:“你才是贫困户,请你给我滚!”

“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是莫名其妙!”老张想不到世界上居然有老梁这样的怪人,给钱也不要。

小吴书记赶紧走到了老梁身边:“梁伯,您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您有儿子的手机号码吗?您能不能告诉我?”

“没有!”老梁气鼓鼓地说。

小吴书记一点都不不生气,“您儿子在什么地方,您可以告诉我吗?”

“不知道!”老梁吼道。老梁确实不知道儿子的电话号码,十几年来,儿子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老梁也不知道儿子在哪里,不知道是死是活。他起先是生着老张的气,这会儿又生着儿子的气。不孝的家伙!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老张窝了一肚子的火,拉着小吴书记悻悻地走了。

这时候老梁心头的雾气越来越浓了,本来平静的心被老张搅得稀乱了。

九十岁的老娘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她一脸的平静,世间的风风雨雨已经吹不皱心里一丝波纹,溅不起一点涟漪。

  老梁扶老娘进屋,伺候她吃饭,伺候她睡在了床上。这时候天快要黑了,鸡咯咯、羊咩咩、牛哞哞,它们集合在禾场上,伸长了脖子,举行着多声部的大合唱。

老梁才想起来,忘了给它们吃食了。他用一只葫芦瓜瓢舀起了苞谷,撒在鸡群里,鸡们欢呼了一声,舞动着漂亮的羽毛奔了过去,它们啄食着那些滚在夕阳里的苞谷,红鸡冠子一抖一抖,抖得更加红艳了;羊的宵夜也不能少,他抱起一捆青草朝羊栏边走,五只羊就跟在他的后面,不停地伸头拉一口草来吃,吃得惬意极了;牛是老大,放在最后,它也显出了老大的气质,心气平和地看着,没有提出一点异议。好在,那些蜜蜂没有过来凑热闹,安安静静地呆在蜂箱里,都不知道要怎样去感谢它们呢!

老梁做着这一切,快乐又回到了心里。他摸着牛的头,牛伸出舌子热乎乎地舔他,一下一下,他的手被舔得痒酥酥的。老梁说:“有你们陪着我,我就很富有,我不是贫困户。”可是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居然出来了,一颗颗滴在手背上,牛看了他一眼,赶紧舔干了他手背上的泪水。

到鸡、羊、牛们都睡安稳了,老梁也躺在了床上,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失眠了,翻来覆去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雾又来了,他踏上了雾,雾太浓了,什么也看不清,他用手不停地拨着,驱赶着,雾终于散开了一些。他看见苞谷地里牛一样的石头上坐在一个女人,那是他的老婆。老婆漆黑的大眼睛,漆黑的长辫子。她盘着腿,土家的粗布衣衫罩下来,在石头上罩出了一个好看的裙子边。老梁走过去,他要去牵她的手,他要牵起她的手一起摘苞谷、挖红薯,一起伺候那些鸡啊羊啊牛啊,一起坐在山坡上看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去,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老梁终于拉住了老婆的手,他紧紧地拽着,生怕那温暖的手不小心滑落。但是有些不对劲,他手里空空的。抬头一看,老婆飘起来了,山风一阵阵凉,冰凉的风将老婆吹走,老梁要抓住老婆,他不要她离开,但是老婆的身形慢慢消散,最后和雾融在了一起。

老梁拼命地呼喊,却将自己喊醒了过来,他握了握拳头,手心冰凉。他想再沉浸进梦里,却怎么都睡不着了。老婆在他五十岁那年已经得怪病死了,这是实事。那时候太穷,他出不起老婆治病的医疗费,眼睁睁看着老婆撒手西去了。老梁的眼泪又下来了,他心里愧疚得生疼。

老梁四十多岁才结婚,老婆给他生下了一个娃儿,老婆死后,老梁再未结婚,和他的老母亲一起扯着娃,艰难地维系着生活。幸好,儿子自幼聪明,学习还不错,也很孝顺,经常帮老梁分担家务与农活。老梁只要想到儿子,嘴角就会露出欣慰的微笑,这是他生活的动力。眼看着儿子进入了初三,在向县重点高中努力拼搏时,老梁却在走夜路时意外坠入山谷,虽保住了命,却瘸了一只腿,落下了胸口痛、发晕的毛病。一时间,这个家变得风雨飘摇,上有年迈的老母亲,下有未成年的儿子,贫穷像条毒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这个家庭,老梁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次激烈的家庭矛盾之后,15岁的儿子辍学,留下了一句“我恨牯牛山!”的话,便负气外出。可怜的老梁一直没能接受这个事实,受了很大打击。即使多年以后,老梁仍然挂念着他那孝顺的儿子,仍然一有时间就去庙里,祈求菩萨显灵,为自己指明儿子的去向。再后来,老梁听村里的年轻人说,儿子在附近的一座大城市里,但他具体在哪里,干什么工作,就连村里消息最灵通的后生也不知道。

“我的儿,你现在又在哪里!”

这些天,老梁的心阴了,眼泪时不时落下来,落得像春天大山里的雨,扯不断线。雨水汇入山谷,暴涨的洪水裹挟着草木咆哮着。老梁被冲进洪水里,他呼叫,他的手胡乱地抓扒,想抓住一点点救命的东西,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他觉得非常无助、心凉。洪水的咆哮淹没了他呼救的声音,洪水的魔爪活生生地将他扯住,丢进犬牙交错的大嘴。老梁喘不过气来,他眼冒金星,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梁睁开眼睛,看见世界一片白。他左右看了看,半天才确定是躺在医院的床上。

老张站在床边,还有上次问老梁儿子电话的小吴书记也在。

“我怎么会在医院里!”老梁挣扎着要起来。

“梁伯伯,您还不能起床。”小吴书记给老梁掖了掖被子,微笑着说。

这年轻人是谁,上次老张好像说什么书记来着?他是干什么的书记?老梁一时想不起来了,求证地看着老张。

老张说:“这位是到我们村扶贫的第一书记吴书记,他可是城里教书的骨干老师。”看见老梁还是一脸地懵懂,老张继续说:“你的老娘发现你晕过去了,跌跌撞撞跑了三里路到了村里,是小吴书记开车送你来的医院。”

老梁终于明白了过来,他想说两句感谢的话,人不能不懂感恩的。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口,山里人不习惯把感谢的话挂在嘴上。于是感激地看着吴书记。他还是要爬起来。屋里的鸡、羊、蜂和牛都等着他,土里的土豆也等着他。这一住院,也不知道要花去多少钱,他的钱攒着,是要给儿子娶媳妇,他不能乱花一分。

“我要回家。”老梁说。

老张看出了老梁的心思,说:“你别担心家里,那些牲口村里已安排人帮你照顾,医疗费,不是有农村医保吗?可以报销大部分的。”

“有这么好的事?”老梁有些将信将疑。

“是真的。”吴书记说。

老梁看着眼前的吴书记,他不就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吗?人家这么有出息,可是自己的儿子呢?老梁咕噜着,“我不是舍不得几个钱,我儿子在外面可是大老板,有钱。”

“我们知道你儿子是大老板,你儿子刚才还打电话问我你住在那间病房,是吴书记想了很多的办法把他找回来的。”

  “其实也不是这样,党组织上个星期联系了我,说有一位与父亲失散多年的年轻人想回家乡牯牛村看望家人,尽自己作为子女的义务,同时参与美丽乡村建设,希望我能给予帮助。我一调查,这才发现这位年轻人就是梁伯伯的儿子,我就……”

小吴书记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年轻人嘴尖须长,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但是,老梁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儿子。他是大老板吗?所谓的大老板,不过是老梁心中的臆想。

儿子畏畏缩缩不敢看老梁。

老梁眼睛里闪出了柔柔的光亮。他低下头,不敢再看老张主任,更不敢看小吴书记。

小吴书记说:“回来就好了,没事了。”

出院那天,正好是大年三十,老梁家简陋的小木屋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内烧着暖烘烘的炉火,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母亲、小吴书记、老张主任和邻居们一起等着老梁回来过年。

老梁的儿子陪着老梁回来了。小吴书记告诉老梁,以后不要单打独斗了,联合起来才有力量。扶贫工作组不但要帮群众解决卖粮难的问题,还要帮助村里发展养蜂产业,现在已经成立了合作社。小吴将老梁第一个纳入了合作社,鉴于老梁腿脚不便,就安排他负责技术和包装。还有,老梁的儿子不走了,在合作社里面担任电商网络销售员。这真是好事成双呀!老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握着小吴书记的手,嘴唇抖动着,喉咙里像打了一个结,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多年不沾酒的老梁,在除夕夜喝得酩酊大醉。在梦里,他回到了少年时代,和伙伴们爬到了牯牛山顶,骑在了老牯牛背上。驾!一声吆喝,牯牛撒开蹄子朝前奔去。

     原载于《桃花源》杂志2021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

雷颜诚,15岁,2005年10月出生于湖南常德、土家族、现为常德市第一中学高一学生,校学生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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