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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常德《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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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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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夜绣》

  

             李知展

1

说牡丹之前,先说西瓜。就如两军对垒之前,得先排好阵法。

到了热天,谁不爱吃个西瓜。城里人吹着空调追着综艺用小勺挖着,吃得悠闲优雅,我们乡下以前吃法就粗糙得多,但是,痛快。碧绿瓜地里选出一个,抱到地头树荫下,一拳下去,皮开肉绽,西瓜的糖分呈密集的颗粒状,大口啖下,清热消暑。

豫东那个地方,土是沙壤,地力贫瘠,种别的作物不见得茁壮,种西瓜却个大汁甜。就算你你已经吃得肚子滚圆,见了这样的西瓜,仍忍不住分泌馋涎。

可即便放开肚皮,又能吃几个呢?我们种了是往外卖的。那些年,正是靠着母亲在地里摸爬滚打,一个瓜季脱一层皮的辛苦,才使得这个家在不顶用的父亲之外,还能维持住。

抛下西瓜,再来说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叫陈蕊,一个女人叫春暖。从名字就能看出,陈蕊是个“多心的人”,这话是春暖说的。我觉得挺可信。不单因为春暖是我母亲,更因为,她们俩曾是朋友。陈蕊也说过我母亲“一根筋,要强”,当然,我会把它翻译为,是说我母亲骄傲、坚韧、有主心骨。

顺带还要说下我的父亲。

这个倒霉而软弱的家伙,当年读了书考中的师范学校被县里一个局长的弟弟给硬生生的冒名顶替,回到家里,大睡一场,醒来倒是没有气疯,成了一个要饭般的民办教师。实在想不通当年利索俏丽的母亲怎么会看上他这个肩膀薄弱还一身清傲的穷教师。要说你一个月工资高也可以,就那点儿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还割麦炸豆的紧要关头,只要有课,都要去学校,把家里、地里一摊子,都撂给母亲。现在想想,怎么都觉得父亲有点“罪不可赦”。

在父亲转正之前漫长而贫困的日子里,母亲种了十一年西瓜,以至于出门在外每每看到西瓜,就切身感觉到一种鲜红而漫长的疼。替母亲疼。一株瓜苗只能结一个瓜啊,从育苗、栽种、拱棚,到压蔓、对花、翻点、收获,这一路下来,都渗透着母亲的心血。我们家的西瓜争气,个个滚圆碧绿,汁液丰满,风一吹,那一地坦露的椭圆,是对母亲的辛苦最好的报偿。这样的西瓜,不用说,当然瓜贩们愿意争抢。

可是,这一年,我家的三亩瓜,母亲小半年的辛苦,我们家一年的指望,在“瓜熟蒂落”之际,眼看着要生生烂在地里。

故事极大部分起因,源于我那莽撞的一巴掌。

为防情感上有所偏向,以下且以置身事外的第三人称来讲述吧。

 

2

不知是不是有了点年纪,偶尔在岭南一隅的高楼里回想豫东乡村的童年趣事,李生望着和他当初惹事时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做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兴趣班,在楼下狭小的空地踢个足球家人还得捧着水杯跟着……忍不住略显矫情地感慨,虽然现在的孩子物质优裕,可总觉得他们那时在漫天野地里狼奔豕突,一身泥污,奔跑胡闹,更肆意,更快乐。

那时,陈蕊的儿子,龙龙,有一帮跟屁虫。李生也有几个拥趸,虽寡不敌众,他们不愿加入龙龙粗鄙的阵营。

夏日雨后,傍晚,金蝉开始上树蜕变,他们用铲子挖,在草棵里捉,擦黑时,每人逮了一大玻璃瓶。金蝉油炸后,文火慢煎,装盘时,略撒一点细盐,是绝上美味。

龙龙率领跟屁虫从河堤过来,见了他们,就下令:“让他们都交上来!”他说,“待会咱找个地方烤了吃”。

他的兄弟们仗势喝唬:“拿来拿来,都拿来!”纷纷伸手去夺,还朝小孩屁股上踢一脚。

哭声一片。

被夺了瓶子的哭,不愿意上交的两手死抠着瓶子,也哭。

“凭什么,我好不容易逮的……”李生的妹妹梦妍攥着小小的右拳,还在仰头申辩,左手抱紧瓶子,可她太小的身子被龙龙这大坏蛋吓得止不住颤抖。

龙龙趋前一步,一把夺来:“去去,一边儿哭去。”他将梦妍的金蝉倒在铁皮桶里,把瓶子扔给她,“不服的话,让你哥来打我啊。”龙龙的大脑袋摇头晃脑的,哈哈笑。

李生伏在池塘边等鱼咬钩,龙龙没看见,以为他不在梦妍旁边。如是仅仅夺了梦妍的瓶子倒还情有可原,可他又上手在梦妍的花裙子上拽了一把。梦妍赶忙挣脱,母亲新做的裙子就这争执中破裂了。梦妍乍露的皮肤闪出的光泽如同箭镞,一下子刺痛了李生。他奔过去,像块石头一样撞在龙龙身上,同时奋力张开手掌,猛掴他的脸。龙龙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手抖着破口大骂:“我的乖乖哦,狗日的,你有种,哎哟,哎哟,”怒地飞起一脚踢过来,“我弄不死你,敢打我,你反了天了!”

李生躲过这一脚,可彼时他还太瘦小,知道打不过,把背心脱下来往梦妍腰上一系,拉起妹妹往家里飞跑。

春暖正在院子梧桐树下弓着身子擀面条,见到他俩,叱一句:“跑哪里疯去了,慌里慌张的。”

兄妹俩心虚,吐吐舌头,对视一眼,李生坐在灶前烧火,梦妍在旁边递柴禾,忽而都很乖觉。随之,黄狗就咬了起来,耳听得一叠脚步声朝着贫困的家门逼近。柴禾在灶底炸开一朵火花,门被“吱哇”一下踹开,一个声音如迅雷爆炸:“你家儿子干的好事,看把俺儿打成啥样了!”

春暖正在案板上收杖、叠面、切刀,猛不防大队队长的老婆陈蕊一声嚎叫,惊得她差点切在手上。春暖回转过身,盯着灶火前的一对儿女。李生和梦妍此时仿佛两簇惊怯的火苗,在母亲的审视下,不敢燃烧。

春暖面容冰冷,令李生和梦妍:“站起来!”目光自带一种威严。春暖问,“是你打的?”李生刚一点头,不容嗫嚅半声,眼前就溅起一脑门金星。春暖一擀面杖抽在他后背。

李生登时背过气去。因为痛苦,他拧着身子使劲往后撑着,呈现出虾子被烫的挣扎弧度,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梦妍“哇”一声哭了,蹲下来,不断摇晃哥哥的肩膀,好像他死了一样。

陈蕊见状,脸上讪讪的,可仍不罢休:“要说老李好赖也是个教师儿,好歹也教教自家孩子,小小年纪,这么野,长大还不得杀人放火?”她拉过龙龙,展现他残血犹存的肿脸和鼻孔,“看把我儿打成什么样了,真没家教!”陈蕊阴阳怪气地说,“有其母必有其子,怪道是亲生的。”

这就恶毒了。村里谁都知道春暖要强,她没法不这样,谁叫她摊上一个性情温吞每月就那几百块钱还经常拖欠着的民办“教师儿”丈夫呢?

梦妍的哭声越来越浩大,随着眼泪落下的悲伤和委屈几乎要把李生覆盖起来。陈蕊又追加几句:“管好了您呐,俺可没你们厉害,我刚交代了,以后俺龙龙再见着你家崽子,绕着走。不敢惹哦,一下子就把俺娃鼻子打成这样,啧啧,真狠!”

陈蕊发泄完,刚要领着龙龙班师回朝,春暖就是这时显现出她的底色的。

李生断了气一样,咳嗽着,趴在地上,背上疼,出不了声,只愤怒和抗议地盯着母亲。

春暖忽而将擀面杖狠狠砸在案板上:“龙龙他娘,你先别走!”

“咚”的一声铿锵,震得陈蕊一个哆嗦:“你牲口啊,愣不登发什么神经!”陈蕊按着心口,一惊一乍地说。

“刚才我只顾得打我儿子,现在该你问问你的种了——问问龙龙——我家梦妍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陈蕊看了一眼伏在她怀里的龙龙,龙龙不再是有人撑腰的骄横和神气表情,眼神有些躲闪。陈蕊想想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已心如明镜,却仍强硬。春暖再来一擀面杖,将案旁的铝壶打得飞到天上。那爆炸一样的巨响,唬得陈蕊和她儿子以及一帮看热闹的,纷纷“啊”地一声嘴巴大张。春暖器宇轩昂地骂了一声:“下贱东西,滚!看见都嫌脏,怎么好意思生出来,还娇来宝来地惯着,谁的种长大是杀人放火的主儿还不好说呢,惹急了老娘,一棍把你儿从男的打成女的!”

陈蕊脸上紫一块红一块的,拼不齐一张完整的骄傲,朝龙龙头上凿了两个栗子。龙龙应声咧嘴哭嚎,厚厚的嘴唇翻扯,露出参差不齐的龅牙,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啦。

陈蕊丢下一句:“春暖,嫁到这个村子十多年了,你处处盖过我,咱再走着瞧,我就不信你不犯到我手里,哼!”

拽着龙龙气冲冲地走了。

春暖喝住黄狗,站定了,吩咐梦妍:“孟妍,去,拿鸡蛋,三个,给你哥补补!”

李生眼里忽然长出一串热烈的泪花,却抱怨母亲:“你不会砸其它的东西吗,咱家就这一个铝壶,还被你一下子敲扁了,咋烧水呀?”

这时李宏申正下了学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妻子,说:“你其实是可以忍一忍的。小孩子之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春暖扬了扬擀面杖:“滚!”

李宏申笑笑,摇摇头,小心地叹了口气。

 

3

西瓜表皮上向阳的几道从碧绿转为带着太阳光泽的淡黄时,春暖的后悔就日益茁壮了起来。当然,春暖不会说她后悔和陈蕊结了梁子,而是说:“唉,我真傻,何必跟那泼货一般见识,真是的。”

春暖这样说的时候,李宏申还洞彻地笑。春暖转头把气都撒他身上:“但凡你要有一点本事,能开车去城里卖了,老娘还要这么憋屈看那小娘们的脸色吗?”李宏申唯唯诺诺,去一旁翻他的书去了。母亲气得牙齿咯咯响。

等妻子消停一些,李宏申从泛黄的书页下浮出一张讨好的脸,说:“要不,去她家坐坐,把话说开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春暖斩钉截铁:“不去!没脸没皮的事儿,我做不来。”

李宏申狡黠地笑笑:“那你看,我去嘛。”

春暖理都不理:“就你,凉快会吧,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儿一根脚趾头管用。”

李生立刻接话:“妈,你说的一点也不假。”

春暖把手里的物什作意掷来:“还说呢,小龟孙儿,要不是你带着妹妹去她家塘边玩儿,哪会遇见那小混球,接下来哪有这档子破事。这下好了,瓜都扔在地里,指着你爹那点工资,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说到底,只因为陈蕊的男人,龙龙这个缺斤少两的种子的播种者,我们村的大队队长,赵金来,把持着进村收购西瓜的资源。每年,那些运往省城或南方的货车,都是老赵联系的,由他带领买主到瓜地里现场验货,相中了,卡车直接停在地头,将满地的西瓜一车拉走。当然,老赵从中收取一定的费用。这样虽不如零售价钱高,但账目一把清算,不用操心西瓜销路问题。

太阳炙烤着瓜田,西瓜们袒露肚皮,毫无心机,正从容不迫地发酵着内心的甜。以往买主争着前来探看春暖家的瓜田,今年,一个个西瓜凝结着她的细致和耐心,依然从体积、口感上领先于全村,天热夏渴,正是卖好价钱时,却一直无人问津。春暖满眼惨绿,脸上皱纹枝蔓丛生,气急攻心,满肚子都是暑气。

好几次陈蕊领着车主从春暖家瓜田边路过时,望着愁眉不展的春暖,她遥远地乜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4

一夜暴雨。

张岱说夏雨如大赦天下,下得急,收得快。春暖到了瓜地,数天睡不好积下的偏头疼又犯了。头疼,心也痛,嘴里苦,一低头,落了两注鼻血。一垄一垄的西瓜,一路看下来,春暖的血一颗颗滴落,挂在墨绿的瓜叶上……担忧应验了,即将成熟的西瓜畅吸一夜雨水,被体内过分充盈的汁水给撑得炸了。春暖站在中央,看见接二连三的西瓜如气球一样被雨水撑大,腾起来,“啪”一声爆炸。随着爆炸,西瓜迫不及待地捧出自己的一腔鲜红……此起彼伏的啪啪声,春暖胆战心惊,揪着头发,人要爆炸,心要碎。

春暖一路奔跑,瘦长的身体涨满了干燥的热风。到了家,见了李宏申,嘴一撇,眼泪分两路兵马,滚滚而下,她哑着上火的喉咙喊一句,几乎呛住:“老李,你狗日的快去那女人家里,她要打要骂我都随她,西瓜在地里连环爆炸啊……”

晚上,从陈蕊家里议和回来,很少抽烟的李宏申将一根烟解放出半屋子云彩,逼得春暖要动手时,他才将陈蕊的条件说出来:

“她说,什么也不要,她什么都有,你也没什么好给她的。”听这话,真是来气,春暖骂了一句,示意李宏申继续说,“就那天,她见了你屋里挂的这个——”李宏申指着堂屋中间做隔断用的屏风,屏风上有绣花。绣的是牡丹盛放,春风十里。

“她说她打小喜欢牡丹,小时春上常去洛阳看花,牡丹国色,这村里,她才配挂牡丹屏风。”

春暖撇嘴白眼,发出不屑的连续啧声。“她以为她谁呀,正宫娘娘,千金公主?还只有她配挂牡丹,嗨呦,口气真大!依我看,她也就配个狗尾巴花儿。”嘲讽完,春暖才解气,“算啦,不和她计较,屏风取下来给她就是。”

“她不要旧的。”李宏申说,“她要你一夜之内,新绣一幅。”

“一夜之内?新绣?她娘的大脚丫子哦!”

“还有……”李宏申吞吞吐吐,不敢抬头。

“还有什么,你倒是说!”

“还有,绣出来,可她心意,讨得她喜欢,收瓜的事不成问题;绣不好,她不喜欢,你就等着瓜烂吧……”

“她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

“真是没心没肺的毒女人!”

“蛇蝎美人。”

李宏申同仇敌忾拽了句文词,却换来妻子一个瞪视。“她算哪门子美人,尖嘴猴腮的!”

人为刀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春暖只好临危不惧,下令:“老李,你还抽个屁的烟,赶快给我把花架撑上;儿子,去,买三根粗蜡烛;孟妍,你热下剩饭。”

春暖脸上闪烁着金属质地的光芒,眼里交织着焦急和亢奋,像临阵的将军指挥战场一样驱遣他们。春暖说:“去她的,开干,绣好绣赖都得赌一把,地里的西瓜现在是定时炸弹,再拖上两天,太阳一出,砰啪,全炸啦!”

 

5

花架支在了屋子正中的八仙桌旁。夏日乡村经常停电,再说那昏黄的小灯泡确实也光明有限。蜡烛插在佛龛一角,三根白烛接力,势必要拱卫一室明亮。春暖草草吃点剩饭,洗洗手扎起头发顶着汗巾,就开工了。

因长久搁置,花架落一层尘,春暖坐在跟前,擦拭已毕,看着摊开的彩线,捏着一根针,手踟蹰悬着,如履薄临深,久久落不下第一针。

也难怪她,这些年,生活的操劳、日常的艰辛早已让她疏远了花架,这些做姑娘时的女红闲情,抵不住茶米油盐的耗损。春暖深深吐一口气,似乎花架是一片摊开的水面,她该在这水上绣出怎样的涟漪,才能让刁钻的陈蕊心喜呢?

琢磨了半天,春暖怆然一叹:“这女人,太刁难人了。”春暖兀自嘀咕,“绣什么呢,怎么才能可她的心?老李,你过来!”春暖喊,“你不是书看得多吗,过来说道说道。”

看着摊在那里的一条条彩线,李宏申挠着头,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她说了,绣出的牡丹要会说话,会喊她。”

春暖彻底被激怒。一下子推开花架,彩线撒了一地,春暖愤愤然:“她怎么不死,就算找茬,有这么报复的吗,还要会说话,你说,绣个花,怎么要它‘说话’?”

李宏申唬得眼睛都睁不开,低声下气地说:“要不,你看,就不绣了吧,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没说完,春暖就暴躁地打断:“西瓜!三亩西瓜,都在放鞭炮啊,你听听,啪啪的,一直在炸呢……”春暖轰走他们,“都去睡觉,别在这儿碍事,去去去!”

李生和父亲蜷缩在屏风这边的木床,一点忙也帮不上,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夜深了。

蜡烛跳动的焰头在墙上孵出春暖明灭不定的影子。李生趴在屏风后偷看母亲,母亲的神情弥漫着忧愁和庄严。月亮蹲坐窗户上,白白亮亮,有穿堂风鼓动屏风,时针在啵啵走动,偶尔传来几粒遥远的犬吠鸡鸣……在这一切流逝中,母亲是那个不动,如老僧打坐,在时间里禅定。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根蜡烛都摇摇欲坠支撑不住时,春暖似乎才来了灵感,宕开一笔,破了题,嵌入第一缕丝线,然后,顺水行舟,针脚逐渐绵密了起来。

李生过去偷看,被母亲斜刺一针,仓皇逃窜。牡丹是什么样子,母亲的谋篇布局,一点没看清。李宏申趿拉着鞋,朝外间努努嘴,说:“再去看看嘛,绣的什么?”李生有切肤之痛,转而怂恿父亲去一探究竟。父亲对儿子的不怀好意心知肚明,狡猾地笑笑,说:“我也怕疼。”

于是,他们只有隔着帘子,远远地看着春暖一个人在那里鲜花着锦。烛光下,一根花针在花架上浮浮沉沉,勾勒出牡丹华丽的小腰身。随着夜晚的深入,春暖也渐入佳境,原先的浮躁之色慢慢退却,烛光均匀地敷在脸上,给她镀了一层虚虚实实的红晕。整个人因持续专注而辐射出的沉静,让李生想到莽山庙里莲花座上手持柳枝的观音。一种端然和妩媚,如牡丹开时。

李宏申犯痴,忍不住说:“你妈妈,真好看呵……”

春暖像是回到了未嫁时无忧无虑的日子,脸上操劳的印痕和岁月馈赠的鱼尾纹在绣花针的起落中被慢慢抚平,深入浅出一针,旁逸斜出一笔,一丝一线串起心思的起承转合,将胸中笔墨在花架上落实,看似蜻蜓点水般轻盈,实则如战鼓声声。春暖挥毫泼墨,细笔勾勒,只为绣出牡丹的喊声,去讨好另一个已不年轻却仍然热爱牡丹的女人。

清凉的月光铺在地上。梦妍早已睡了,李生父子俩也熬不过,睡了片刻,只留春暖一人在黑暗中为了这个家而辛苦支撑。蜡烛单脚立着,不胜憔悴的样子。仿佛绣花耗的是春暖的心血,她饱满的身影忽然瘦削了下来。春暖像一株长在花架前的植物,身体呈现静默的姿势,只有手里的花针小幅度地起落,夜风吹拂,烛火摇晃时,春暖的影子才有一帧浮动,让沉闷的夜晚小小地飘逸那么一下。

下半夜,李生迷蒙醒来父亲也睁着眼,他们伏在屏风后,不敢轻举妄动,怕惊扰春暖,乱了她阵脚。李宏申掩不住的疼惜,无奈地叹气,说:“爸爸没出息啊,一地的好西瓜,没本事卖出去……”

“没事啦,爸,娘都习惯啦,”李生低声笑道,“我也是啊。”父亲假意在李生头上掀起巴掌,说:“臭小子,去,给你娘添杯茶。”

“你敢去啊,不怕挨骂?”他有点后悔扇了龙龙那一巴掌,又想,应该快快长大,直接把他揍得服服帖帖,省得他去他娘那儿告状。

李宏申左右为难。“也是,还是不惊动她好,”他说,“我们使不上劲,接着睡吧,让她自个儿琢磨去吧。”

李生不满父亲的态度,生硬地说:“老头儿,你先睡,你明儿还得上课。我看着俺娘,别让风把她吹凉了。”

李宏申隐隐叹息,和儿子头抵着头,一起守望。春暖已然全身心投入绣花中,没察觉屏风后,两双眼睛焦灼地守护。

鸡叫了一遍又一遍。夜好长。

终于,当最后一根蜡烛的火苗开始变白,在公鸡的啼鸣中,黎明缓慢降临。迷迷糊糊中,李生听见母亲大叫一声,霍然站起,伸个懒腰,将花架收好。那样子,如同经过一晚上战场厮杀的将军,胜利的宝剑收回剑鞘,满脸的疲惫和骄傲。春暖的眼睛在一圈隐隐地黑色包围中,水汪汪、亮闪闪的,掩饰不住激烈拼杀后得胜的笑意,破天荒地大骂了一声“日你妈哦陈蕊,完工!”

父子俩刚要探头去看绣了什么,花布被春暖一把从花架上卷起,袖在怀里。春暖走进卧室,对丈夫说:“去叫那个女人来吧,现在,我要睡啦。”刚一说完,春暖眼睛就迅速关门打烊,拖欠的睡眠呼啦一下子蜂拥而上,将她撂倒在旁边的床上。

 

6

黄昏时春暖才醒来。

陈蕊已经守在堂屋。

春暖起来,拢拢头发,走到外面,招呼也没打,将怀里抱着的牡丹图在陈蕊眼前打开。

被李宏申喊来,陈蕊一开始还是怀疑鄙薄神色,她根本不信春暖一夜之间就能将她所要的牡丹绣好。然而,及至看时,陈蕊的脸色就慢慢变了,眼睛里的倨傲一点点变成灰白,然后,露出惊讶的颜色,以至于连嘴巴都错开了。

她年轻时也绣花的。自然懂得。

春暖用浅色虚线绣了一个近乎透明的裸身女子,妩媚至极的身段,美好的曲线,腰部斜挑出牡丹几枝。往下呢,女子的线条在臀部那里富饶地云集,小腹那里的牡丹开得更是一派天真烂漫。往上呢,女子脸颊上也是欲燃未燃的牡丹两瓣,一副不谙世事天真未凿的样子,在春风里挑着花枝,对谁都笑笑的,完全是小儿女的憨态可掬……而另一边,隔着一条河,绣的也是一个女人,却不堪臃肿被岁月弄得沉重的样子,腰身已走形,旁边的牡丹开着,却老了,风一吹,纷纷飘落。女人扶住枝头,脸上浮现着凄清的笑色,想要挽留而不可得,衬着落日,一份忧伤在女人眉目间汩汩流淌……似乎这落英缤纷里,一个女人的如花岁月也随着在飘零。

最醒目的,迟暮的女人伸着苍老的手,对着隔河相望的少女颓然地挥着,不甘而眷恋,五根指头是五朵落花,挥手的姿势绝望又急切,恰如失事的水手在孤岛望着天际渐远的帆影……春暖给女人唇上绣的也是一朵牡丹,格外的大,将开未开,像在对隔河可望的女子喊出藏在时光里的一句话。

陈蕊久久看着,叹了口气。绣花上,这老了的女人是她,那妙龄的女子也是她,可美好的那个“她”,去哪儿了呢?

她和春暖几乎同时嫁到这个村子里,难免村人就要拿她俩作比。陈蕊当然是漂亮的,可怎么说呢,她的漂亮是让人看的,有一种气焰在里面,不那么容易让人心生亲昵。而春暖呢,宜家宜室的样子,随随和和,人缘比她好。或者说,春暖根本就没拿容貌当一回事儿,年轻时,让李宏申看过就行了,花开过,就要结果,不能老是开着。在春暖看来,果实才是收藏花朵最好的归宿。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让陈蕊对春暖暗含妒心。李宏申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到底读过书的,一身干净得体,虽挣不来几个钱,但走到哪儿都不邋遢,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写个对子操持个事儿,气定神闲,落落大方,骨子里有个模样;对春暖呢,更是人前人后都是一份珍惜和敬重,而赵金来,对陈蕊,刚开始的时候还很黏腻,这些年,倒腾西瓜办养殖场发了财,对发妻已很不待见,听说外面不少风流债。

陈蕊扶着绣花,眼神是凄清的,又是灼灼的,盯着春暖,说:“刚嫁过来,就听人说你绣花最好,我还不信,凭什么呢,你哪能什么都比我好呢,男人疼你,老人喜欢,一对儿女懂事,家里家外都操持得风生水起,连种个西瓜都比别家的甜,我心想,你春暖凭什么呢,处处要高我一头?”陈蕊叹口气,“今儿见了,我算是服气了。”陈蕊说,“就算我穿金戴银,比你有钱,到底还是不如你了……”

浑圆的落日散发着温柔的光辉,陈蕊眯着眼睛,似是迷离有泪。

佛龛上的蜡烛还有昨晚没燃尽的一小段,春暖点燃,凑着火头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敬给观音。春暖说:“我烧香,其实并不信,但喜欢看观音这笑笑的样子。你不知道,他一个月才几百块钱工资,我得撑着这个家呢,不能倒了。陈蕊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有这么多值得羡慕的,真的,我来不及想这些,地里的活儿家里的事儿,我忙得都焦心死啦!我就有一点好,不和人比。咱俩一前一后嫁来,我有时候也可眼气你,要啥有啥,男人还是队长,谁见着不都得巴结着你,多好。可我呢,不往心里去,你有再多的也是你的,我就和自己比,孩子比以前听话了,西瓜比上年长得喜人了,不成器的‘教师儿’这年又涨三十块钱了……人一点一点地好,花一瓣一瓣地开,活着有个盼头,就足够啦。”

春暖说:“昨晚上绣花的时候我都想好啦,要是绣得不行,不合你意,过了气头上那股劲儿,我哪怕上门去给你道歉呢,嘿嘿,怎么着我也得把你这财菩萨给哄转过来呀。”

春暖和陈蕊相视一望,都忍不住笑了。

这时外面却传来咚咚的脚步奔跑,近了,是李宏申。他什么时候这样冒失毛躁过呢?他一路小跑,到院子里就迫不及待地咋呼,喊道:“春暖,春暖,老婆,哈哈,嘿嘿……”李宏申样子很傻,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高低错落都是溢出的笑。

当着陈蕊的面,被丈夫这样亲昵地喊着,春暖有些不好意思,斥责他:“怎么啦,失心疯啊?看你个张皇样子!”

被骂了几句,才注意到陈蕊还没走,李宏申的脸立刻红到脖颈里,嗫嚅道:“今天县里的文件下来,批下来啦,我,转正啦!”李宏申说,“怕和前几次一样又是一场空,这回,之前没敢给你说……”

春暖也兴奋,眼眶里有晶莹地流动,却嗔怪着说:“还不说,怕我吃了你?”

“这回可是真的,转正啦!”李宏申站在那儿,眼神不拐弯地一直看着春暖,都要把春暖看羞了。连旁边的陈蕊都看不下李宏申那傻痴痴的样子,要“噗嗤”笑出声。李宏申却忽然流了泪,哽咽着:“暖啊,以后不要你再种西瓜了,种了十来年,都苦死了,咱再也不种了哇……”

李宏申说着说着,竟蹲在地上抱着头哭起来了。

李生觉得父亲真没出息啊,哭什么呢。不过呢,他也没出息地落了泪。

梦妍还小,在那儿笑着拍手跳,唱着:“哦,哦,爸爸转正啦,爸爸哭啦……”

春暖扭过头,拿袖子擦眼睛,忽然转身抱住了身边的陈蕊:“妹妹,你今儿一来,就给我带来这么件好事,可你说这会儿我咋就光想哭呢……”

陈蕊揽着春暖,说:“哭什么,哪还有功夫啊,赶快走吧,天还没黑,我叫车去你地里,要不西瓜也要成落败的牡丹啦!”

春暖趁着刚才点着的蜡烛,拿起绣花,想烧了它。被陈蕊一把夺过来了,说:“你干什么,你要烧了我再不理你了呢。”

春暖笑笑,说:“我不该在绣花里暗着损你啊,还是烧了吧,姐再给你绣个好的。”

陈蕊近乎霸道地说:“就这个,这个好。损我我也要,该损,我确实不年轻啦,都会老。先去卖瓜吧,到闲了时候,咱姊妹再一起绣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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