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乃是绝境(组诗)
大解
白鹭
一只白鹭,在水中迷惑于自己的倒影。
像两个丫头相互梦见,却不敢相认。
白鹭依稀看见了自己的姐姐,
她的忧伤恍惚,她的眼神多于幻觉。
白鹭,身穿羽绒服的白鹭,
飞起来那一刻,
天空忽然化成了水,扩散出一圈圈的波纹。
博格达峰
黄昏抹去了莫须有的事物,
极目之处,博格达峰的雪冠悬浮在空中,
如一片孤云。
我伸出双手本想托住它却慢慢合十,
变成了祈祷,仿佛一个大悲者,
在重塑金身。
真正劳苦的人
真正劳苦的人,梦里都要干活,
负重,被追赶,迈不开腿,累死也跑不动。
真正累死的人,死后也要奔波,
忙于转世,过下一生。
人间
不亲自走一趟,怎知人间什么样。
我来过了,被派遣也好,被放逐也罢,
凡是来者,无人能够活着回去。
这世上只有一个死者,其他人都是殉葬品。
这个死者复活了,至今不知所终。
缺席者
世上最难治的病,不是死亡,而是复活症。
身体是古老的,去而复还者,一再更换姓名。
为何缺席者永不到场?他们
隐藏在人类的序列里而又不在我们的生活中。
大悲者
活物都有命数,即使一只蚂蚁,也有生命的尊严。
世间多杀戮,爱生即慈善。
这些都是人的小情怀。
大悲者创造万物也收割万物,不拘小节,
他让所有人死去,而我们却因为活过而一再感恩。
肉身乃是绝境
世间有三种动物不可冒犯:
神,灵魂,老实人。
法则有大限,人生也有边缘。
活到如今,身外皆是他人,
体内只剩自我,却不敢穷极追问。
我是真不敢了。君不见,
天地越宽,自我越小,
肉身乃是绝境。
如果有一天,我把自己也得罪了,
我将无险可守。
想到这里,
我突然用胳膊抱住了自己,
尽力安慰这个孤身自救的老人。
古堡壁画
壁画上的战马,
并非生于母马,而是来自于笔墨,
和凭空飘起的浮云。
此马非马,此生非生。
它没有命。
因此死亡也是假的,脱落即消失。
但它确实来过,参与了征战,
并且发出了无声的嘶鸣。
我看见英雄策马狂奔如入无人之境。
我看见一匹马从无到有,
获得了肌肉
和不羁的灵魂。
它保持了一个固定的姿势,
它使一面墙壁成为战场,
它踏起的尘土,
得到历史的承认但被事实否定。
它不是真马,但也不是假马,
一旦它冲下墙壁,
能够驾驭它的只有三者:
英雄,烈士,死神。
三江叹月
若不是腿短,我能追上月亮。
天空确实陡峭但也并非高不可攀。
在古宜镇,夜色有点虚幻,
灯火长出了绒毛,
而风雨桥闪闪发光,已经化为一道彩虹。
我喜欢走在天上,
但是月亮的右边最好别去,
那里的星星扎脚,而高处更空茫,
只有倒影在来往。
还不如走在江边,
起风的时候趁机飞起来,
我说的是灵魂,
不是肉身。
还不如对着月亮滔滔不绝,
把心里话全部说出而身边却空无一人。
夜宿三江
睡的正香,鸡鸣把我叫醒。
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叫声这么短促,
一点也不悠长。
如果非要形容它,词语会拐弯,
去赞美星光。
我已忘记入睡的具体时间了,
那时星星正在漂移,
苍天传出了摩擦的声音,
而月亮已经渡过浔江,变得非常安静。
那时两岸灯火迷离,
有人进入了方形的梦境。
我就不说梦见什么了,
夜宿三江,
少于三个美梦,不值得炫耀。
我还缺一个,我要继续睡。
如果公鸡再次喊我,
我就起身掀开夜幕,
然后在浔江两岸同时狂奔。
深夜
已是深夜,一个警察仍在站岗,
路上汽车稀少,行人杳无踪迹,只有风
吹着路边的广告牌,发出铁皮的声响,
而星光垂直而下,似乎在寻找
最孤独的人。
我急匆匆穿过路口,不住地回头,我怕。
也是在这样的夜晚,曾经有身影
忽然站起来冲我大喊,
随后空气冲进街道而我身后空无一人。
去郊外
去往郊外的风,来自于一个胡同,
它曾把塑料袋吹到天上,
把落叶堆在墙角,
也曾在路边抢走我的零钱。
本来我可以捡起一张纸币,
它忽地一下吹到远处,
等我追上时,空气已经填满街道,
像洪水淹没了时间。
我认识这股风,
它高于空气,但低于空虚。
路过地道桥时,它总是先于汽车
钻过去。当它拍打我的后背,
我就让开,好吧你先走。
告诉你吧,
郊外并无白云,也可能堆满垃圾。
爱孩子
通常,我们把人类的幼崽叫做孩子。
这些肉乎乎的小动物,哭声都好听。
小东西是小可爱,女人们使劲,
多生一些这样的小可爱吧,可爱死了。
别的动物也是这样,
爱孩子。
它们咬死猎物,喂养孩子。
而我们会把动物剁成肉块,
煮熟,熬成汤,
把骨头敲开,吸出里面的髓。
我们是人类。
我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直到
越来越不可爱,越来越气人。
夏日梦
在爬行动物中,河流是最软的,
炊烟不算,它们属于虚幻的树林。
一个村庄隐藏在烟霞里,有时也暴露在
空气中,裸露出错落的屋顶。
我的村庄,夏日极其漫长,
云彩经常捣乱,但我从未骂过天空。
其实骂几句也死不了。
我若永不出生,就不会死去。
我若反复出生,会恍惚而多梦。
经常是这样:
有人随风走到了远处,
莫名其妙又回来了,
他的身边,跟随着一个前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