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诗十五首
中年以后
再也没有惨烈的惊涛骇浪
再也没有背叛和不忠
时光,终于可以用来回忆了。
夏花、秋霜和冰雪不再代表季节
而是你心中的悲喜。
慢慢从书橱取出一本旧书
重读。年轻时省略的愁云晦雨
现在发出一道道金属光泽。
终于可以专注地祷告了
向你的上帝陈述生命中的种种奇迹。
那些能够摧毁你的事物
你只需用两根手指轻轻弹去。
偶尔也去郊游,去千里之外看海
把心仪的朋友请进你的晚秋
在诗句中埋下阵阵马蹄声。
中年以后,你还需要和某个人
有一次通宵达旦的交谈
哪怕之后,永世不能相见。
诗教
从一滴晨露到夕阳滚落
日复一日。
从乌黑瞳仁到满目沧桑
年复一年。
从茂盛到衰败,在死亡中重生
生生不息。
冬日有暖阳安慰瑟瑟发抖的街道
历史册页中偶有真相泄露
谁也无权取消鹰的飞翔……
这一切,都是我的诗教。
偶遇南京
没有泥浆的街道
晚秋的蔷薇还未枯败
中山陵游人稀少
大屠杀纪念馆抑郁难耐……
在六朝古都
我的心事太沉重,思想又太苍白。
直到你适时地出现
一道强光照彻了我的幽暗。
我们聊天,说起家乡和近况
说起蓝色大海和可爱的朋友
我有陈酒,但我们没喝
我新谱的曲子,也没有人会唱
这也足够了——空气中有蜜
灵魂得到了最高奖赏!
唉,美好的事物总有缺憾
十一月追赶着十二月。
可是……世上有一种不期而遇的相见
还有一种不说再见的道别。
早春二月,在龙泉湿地公园
——赠关燕山
驱车跑了六十里路
龙泉湖静默,湿地公园清冷
在这没有人声的世界中
麻雀们集体创作了第一首春歌。
我拾起悬铃木落下的干果
你折下枯死的榆叶梅
我们讨论着哪一种树先开花
哪一种树先长叶
这是漫长疫期后第一次出游
我们率先从冬天走出。
迎春花没有让人失望
黄色身子藏在墨绿色的松柏之中
而几株杏树身单势孤
羞涩地招展出粉白的手帕。
美人梅、白玉兰刚刚吐出包芽
一切就绪,按照自然的律令行事。
我们就这样欢喜地迎接春天
把阴翳留在内心生长。
春天,心愿。
我想要一个干净的春天
没有风沙,飞鸟把花粉撒向各地。
我想要一个温暖的回忆
青涩的少年啊,在树下饮酒,弹琴。
我想要一个丰富的人生
沿着神迹行走,河水洗净了荣辱。
我想要一个公平的世道
百合芬芳,遮掩了法律卷宗里的血腥。
用云彩蘸几滴松露
不要轻易承诺。那些无法结果的红花
缄默的大理石看得见。
不要踏入,蜥蜴和毒蜘蛛的领地
连野狗也知道绕着走。
斑鸠与喜鹊,共和党和民主党
还有牧师彻夜不停的祷告。
我的诗行肩膀太瘦弱
扛不起战争、瘟疫和黎民的疾苦。
准备妥当,储存一些食品和咖啡
向未来借贷一笔黄昏与白昼。
把自己放进竹筏,沿河漂流
用云彩蘸几滴松露,那该多么好啊。
为了画出告别
——致梵高
你是人中之人
我们永远不配与你平行。
你创造了绝美的星空、田野
颠覆想象的向日葵
你贫穷
拥有无数个肿胀的夜晚
干涩的黑面包。
你富有
阿尔的薰衣草全为你开放
世界的色彩供你调色。
傻瓜!天才!
你不适合在平庸的人世行走。
亲爱的提奥无法阻止你
佩隆和伽赛也无法阻止你
为了画出告别
你让鲜血染红了肥沃的泥土……
疫情中街景
大雪封住了卷闸门
又给私家车穿上了白色罩袍。
流浪狗在寒风中哆嗦
只有觅食的麻雀还在为生计奔忙
它们唱着什么
我们不知道。
瘟疫统治了这座城市
人群和花草树木都陷入沉默
只有风雪抽打着空气
没有雾气,冰碴装饰了枯枝
小巷在泥泞中行走
快递小哥踉跄的电车,缓缓经过。
去佑宁寺
青海互助县以东35公里
山洼中长出一片金灿烂的寺院。
经幡、转经筒和藏式建筑
到访不遇的转世活佛。
薄雾缭绕山梁
细雨落地,无声无息。
哦,故乡亲切,故国难回
故土就是清水的贵德,浑水的兰州。
当我打问一位高僧的下落
赞丹树下,红衣扫地僧摘下口罩。
有些事情并非我所能解释
落叶纷纷把我围住——旋转,旋转。
如果我不写下
花朵会变成果实
消失了它最美丽的前身
如果我不拍下花朵。
隐身于雪山上的冰川
化身为江河,向着大海奔腾
如果我不画出冰川。
时间会吞噬记忆
小人物的苦难在历史漩涡中沉浮
如果我不写下小人物。
黑喜鹊唱着歌儿飞走
有时阴郁,有时快乐
如果我不谱成乐曲。
还有你,闯进了我干涸的心田
你带来了玫瑰?还是蒺藜?
如果我不当面问个清楚。
春天的感恩
谢谢春雨
替干渴了一冬的麦地向你鞠躬。
谢谢蚯蚓
从惊蛰那天开始劳作。
一列高铁从华北平原划过
一群燕子给天空泼下几道水墨。
谢谢你脖颈上的小痦子
复原了我儿时的记忆。
谢谢陈年的稻米
帮我们撑过了疫期的惶恐。
杨花落满街道
柳絮乱飞,宣告一个季节抵达。
谢谢人类给予我矛盾教育
他们有时结缘,有时又反目成仇。
谢谢恩典无边的上帝
让我在地上受苦,并做着甜美的事情。
清明前夕,陪母亲去陵园
陵园里白玉兰招展
夹竹桃热烈
墓碑前摆有两盆雏菊
水果、点心,烟和酒
母亲老了,她的双膝换成人工关节
不能跪下祭拜她的爹娘
焚香,鞠躬,喃喃自语
她以为她这些思念的话儿
她的爹娘能够听到
她坚信这些数额巨大的冥币和黄烧纸
假金泊元宝、金条、纸超市
她的爹娘也都能悉数收到。
清明,在冀东山区
并没有下雨。
路上的行人说说笑笑
杜牧营造的悲伤氛围
被一波又一波山风吹散。
老村子破败,野草爬上了窗棂
还乡河干涸成瘦瘦的洼地
一切显得那么暗淡无光
幸好有留守儿童嬉戏
红扑扑的小脸蛋
为这半死的村庄提亮了色彩。
坟冢在半山腰
被一片片核桃树环绕
田埂上坐着歇息的老农
他曾被苦难压伤
如今变得老迈、麻木。
当然也有梨花和杏花
为我们提供了拍摄素材。
农家院里堆满了玉米和干柴
偶有小汽车从村中穿过
没有人抱怨,一切都稀松平常
只有一年又一年的守望
一代又一代的劳作。
童年
我出生于唯物主义家庭
受着集体主义教育
吃商品粮,有丰富的供给
在无边无际的大戈壁上奔跑……
在我的童年
从未见过寺庙和教堂
从未偷过香案上的贡果
也从未听过民间段子和鬼神传说
我的童年是如此的富有
却又是如此的匮乏。
人们知道自己必死
人们知道自己必死
就在活着时忙忙碌碌
种地,打工,买房、娶妻生子
更精明的人也忙忙碌碌
贪污、享乐,为权力打斗
不惜放出心中豢养多年的恶狗。
人们知道自己必死
却无力破解这千古之谜
就寄望于死后获得平等的礼遇
早早地立下遗嘱,分配财产
预订了土豪金骨灰盒
选好了依山傍水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