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常德《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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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瓶鸟语（非虚构散文）
文曙
一亿四千万年前某日，一只身被黑羽的始祖鸟现身索伦霍芬浅水湖边，历经第五次物种大灭绝，称霸地球长达一亿六千万年的恐龙时代结束了，地球变成死亡的废墟，万物萧瑟，天地洪荒，一片岑寂。那只始祖鸟是带着造物主的神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因为就在那片废墟下面，无数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未来某一天，地球将迎来新一轮生命的大繁荣，始祖鸟的诞生正是为了迎接那一时刻的来临。
留鸟，候鸟，迷鸟，游禽，涉禽，路禽，鸣禽，攀禽，遍布地球九千余种鸟类，总量近五千亿庞大的族群，它们都是索伦霍芬湖边那只始祖鸟的子嗣。那些蔚蓝之上的翅膀，那些绚烂描绘的冠羽，那些清妙婉丽的传唱，之于这颗蓝色星球，它们是大自然秩序的建设者和守护者，是整个生命链环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图腾膜拜，到“观鸟迹虫文”始制文字，从莱特兄弟第一次实现人类飞天梦想，到以色列“国鸟”全民公投，从种子生命传播，到田园芟翦护卫，之于地球上唯一具备高等级智慧的生命，鸟类不仅见证了人类诞生成长的全过程，而且，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堪比先知，帮助幼年的人类插上了智慧与梦想的翅膀。
三年追踪灰蓝姬鹟
它在叫。
又在叫。
他潜伏在一处灌木丛后，前躯匍匐，脖子探伸，拉长，熹微朦胧深处两点犀亮是他眼仁发出的光。鸣声来自前方箭竹丛深处，依据声音判断距离约在十米。他屏住气息，仔细辨听，同时调动有关鸟鸣的音频所有记忆。他在壶瓶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从事鸟类监测保护十三年，拍摄纪录鸟类二十一点九万只，录音各种鸟鸣两万余条，数以万计的鸟鸣声，不仅保留在他的录音磁带上，同时，存储进了他的大脑右颞叶——记忆特殊区深处。他的大脑就是一部超大容积的鸟鸣声存储器，不独音频鸣啭，且兼以色彩画面，也就是说，每当某一鸟鸣声从记忆存储发出，他的眼前即刻会跳出与之相应的某只鸟来。但此一刻，他的音像记忆失效了，无论怎样努力，大脑存储里面就是检索不到与之相应的耳畔的鸣声。他瞪大眼睛，目光穿越灌丛缝隙，但却始终看不见它。悄悄往前挪动一步，又挪了一步，动作有如电影默片中的慢镜头，虚拟而梦幻。令他懊丧的是，正当他才刚挪前一步，鸟鸣声几乎同时随即后撤退却了一步，或许，人体带有某种特殊磁场，以致眼下这只鸟儿感应到了他的潜移默动，试探着，再行前挪，动作更轻，鸟鸣声明显又退去了一步。他不敢再作动弹，趴在地上，以手支撑下颏，眼巴巴盯着前方那丛箭竹。无奈，只能等候奇迹出现——什么时候那只神秘的精灵不吝慷慨自动现身。
他是凌里四点从顶坪哨所出发来这里的。作为名词，此处“顶坪”二字断不可望文会意，以为平地，它乃是一海拔一千八百二十八米庞大巨岭。壶瓶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置湘鄂边陲，总面积六百六十五点六八平方公里，其中，核心保护区域二百二十八平方公里。奇峰碧洄，苍翠黛绿，深壑大峡，巉岩飞瀑，他每日跋涉于巨峰莽苍之中，履行着一名自然保护区鸟类工作者的职责。依据海拔高度及鸟类栖息生活习性，壶瓶山自然保护区鸟类监测划分为十五条样线，每月须完成一次监测，且每条样线监测须在同一时间段内完成，也就是说，每天他必须攀登行走在某条鸟类监测样线上。监测一般选择鸟类活动最为活跃的清晨、傍晚两个时段，监测样线全在峻岭深山，距离住地大多在十公里以上，这样，他必须提前先天傍晚赶到靠近样线的哨所住宿，以便次日清晨鸟类出动时实施监测。从顶坪哨所到此刻潜伏地点，距离约三公里，山路陡峭，加之一路攒赶急行，他的内衣汗湿透了，外衣——尤其两条裤腿，已然完全被露水打湿。高山四月的清晨，寒意犹未减消，一身湿冷贴在身上，寒噤袭来，牙骨控制不住磕碰，他咬紧牙骨，以免发出声音，露珠坠落在脸上，每一滴，无不透心冰凉，他匍匐在地，不敢动弹，两眼紧盯前方，等候着奇迹出现。
晚上，回到住所，坐在灯下，他开始听那只鸟儿的录音，一遍又一遍，回放，辨听，模仿——他企图利用自己的仿声引诱那只鸟儿现身，整整七个夜晚他模仿那只鸟儿的叫声，一边播放磁带录音，一边对着镜子，比对口型舌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模拟，辨听，校正，再模拟，再校正，第七个夜晚，他站在镜子面前，嘴唇嘬起来，舌尖轻抵上颚，五个清丽的音节，一连串鸣啭而出——成了，终于成了，他忍俊不禁，他击掌而笑，他分明看见了那只千呼万唤神秘的精灵。再次来到样线监测点，潜进灌木丛，是它，又在叫，他赶忙应声，听觉告诉他，他，此时此刻，百分百就是那只鸟儿，他两眼碌碌发出光芒，两颊洋溢大面积笑花，它叫一声，他应一声，它清丽鸣啭，他他明媚应答，且一声更比一声亲切，殷切，但它，那只隐身箭竹丛里的鸟儿就是不肯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它的鸣声是二0一三年四月一天，时至二0一六年四月，三年过去了，他循声跟踪，仿声引诱，天不亮即起潜伏蹲守，为了监测到那只鸟儿，可谓机关算尽，诸法试遍，抱憾的是，每次几乎都一样，只能远闻其声，始终无法谋面一见。
暮云低矮，万山岑寂，崇岭至高之上，三间砖木结构小屋，阒然而立。
这天傍晚，他爬上顶坪哨所，随身携带除了平时必备的监测设备及干粮饮用水外，还特地带了一顶野外露宿用的帐蓬。这次，他没有如往前在哨所过夜，待天色黑定，宿鸟归林，他即背负肩扛从哨所走出来，摸黑来到哨所下一处地名铜盘湾的地方，取下肩上帐篷及背后给养设备，选择一堵崖壁底下，开始支撑帐篷，帐篷搭好后，又以折来树枝作为隐蔽伪装覆盖屏围，之后，他钻进帐蓬，将帐篷拉链拉上，仅留下一小口，让支在三角架上的“尼康D850”镜头隐匿其内。帐篷搭建地是那只鸟儿经常出现的途径，还有，距离帐篷不远前方，有一小水潭，鸟儿前往饮水，帐篷则为必由之路。他为自己的选址十分满意，这一次，他要改潜伏为蹲守，守株待兔，他坚信，此次战略改变，一定会有收获，那只他苦苦追寻的神秘鸟儿到时候一定会乖乖送进“尼康D850”镜头取景框里面。
两天过去了，他期待的画面并未出现。
白天，唯恐迹象暴露，他不敢拉开帐篷拉链，全封闭将自己禁锢在内面。早、晚两个时段，更是百倍谨慎，大气不敢出，蹲守在相机前，只让两只眼睛盯着外面世界。饿了，吃两块饼干，渴了，喝几口装在塑料壶里的白水，腿蹲酸了，发麻了，变换姿势，改用两只膝头跪地。深山荒野常有猛兽出没，兼有尖吻蝮之类巨毒蛇，以防不测，夜晚，他只能将自己更严密封锁在帐篷内面。晨鸟噪林，新的一天复又拉开帷幕，他支楞起耳朵，仔细辨听来自林木高处众多的鸟鸣声，它在叫，又在叫，他一阵激灵，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几乎同时，两眼奇光已然紧贴在“尼康D850”取景框上。
帐篷依傍山崖，可谓隐蔽之至，加之枝叶覆盖，远望过去，分明就是生长于斯的一蓬翠绿。即便如此，它还是招致了鸟类警觉。尤其，一群大嘴乌鸦，先是围绕帐篷作低空盘旋，“咶咶”大叫，继而，以喙猛啄——照准蓬顶，群起攻之，其砰声猛烈，如冰雹流弹。突然，一阵风声呼来，紧随着一声嘶吼，没等他反应过来，“轰——”一声，帐篷拔地掀翻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两眼楞直，嘴豁然张大——一头重约二百斤的野猪闯至跟前，他瞪着它，它瞪着他，他要呼喊，嘴里却发不出声音，野猪鬃毛奓立，獠牙龇张，他似乎被定身术突然定住，身体强直僵硬，大脑一片空白。一猪二熊三老虎，较之老虎，野猪的暴戾凶猛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此前不久，壶瓶山镇咸泥村发生了一起野猪伤人恶性事件，一头野猪与六名男子狭路相逢，造成六人重伤，其中一人大腿动脉被野猪獠牙剌穿，一人脊椎骨被咬断，另余四人则被野猪嘴筒凭空掀起掷下山崖，或骨折，或挫伤，或皮肉开绽，或造成严重脑震荡。庆幸的是，那天，野猪并未有向他发起攻击，或许，它是要前去小水潭饮水，因帐篷挡道，遂将其掀翻，之后，一路嘶吼，奔突而去。
他终于见到了那只鸟儿。
鉴于潜伏蹲守均无效奏，无奈之下，他只得使出最后一招——网捕。那年，壶瓶山来了一批外籍鸟类考察专家，其中，俄罗斯专家亚里克斯离别时特意给他赠送了一只专业捕鸟网作为纪念。那天，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凌晨赶往监测点蹲守，先天夜里，他即将亚里克斯送给他的那张隐形捕鸟网偷偷布在了那只鸟儿平日出没的地方。次日清晨，他从哨所赶往布网现场，熟悉的鸟鸣声声传来，他两眼发光，他看到它了，那只整整追寻了三年的神秘的鸟儿。他没有疾步奔跑上前，他强捺住砰然作响的心跳，面呈微笑——既有发自由衷的欣喜，尤有最终胜利者的洋洋自得，他有意将步子放缓，不疾不徐，迎上前去，与此同时，一串仿真的鸟鸣声从嘴里不翼飞出，晨光柔软曼妙，露珠硕大，圆满，从阔叶边缘，从草梢颖端，从藤萝牵连低处，依依坠落，他叫过一声，又叫了一声，且一声更比一声亲昵亲切，它贴在捕网上，缄口无声盯着他——青石蓝的羽覆，嘴喙、眼先色近黧黑，颏下一抹月白……灰蓝姬鹟？他眼珠碌碌打转，赶忙翻开《鸟类图鉴》，没错，是它——
灰蓝姬鹟！
他一下跳起来。
啊啊，哦哦，哈哈——
他像一个孩子，冲着群山，喊叫，大笑，蹦跳，使劲挥舞双臂。
灰蓝姬鹟——一
壶瓶山发现湖南鸟类新记录种了……
一只白尾蓝地鸲在叫
珙桐、银杏、连香木、水青树、领春木、瘿椒树——那些来自新生代第三纪的古老珍稀孑遗植物，在这里绵延赓续，生长成为一个又一个庞大的群落；华南虎、金钱豹、云豹、林麝、金雕、中华秋沙鸭——那些堪称国宝受国家一级保护的濒危动物，选择这里生息，使之这片原始苍莽更添神奇与神秘。两千八百三十六种植物，三百一十五种陆生脊椎动物，两千三百四十四种及亚种鸟类，四千五百余种昆虫，遵循道法自然的最高法则，在这里组成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一九九二年，原国家林业部与世界自然基金会联合召开的“中国自然保护优先领域研讨会”上，壶瓶山被列为中国四十个具有国际意义（1级）自然保护区之一，《中国生物多样性国情研究报告》将其列为中国具有全球意义的十七个生物多样性关键地区之一，前来壶瓶山考察的中外专家学者无不为隐匿湘鄂边陲的这片大自然的珍贵遗存深深吸引，称其为“华中地区弥足珍贵的物种基因库”，“欧亚大陆同纬度带中物种谱系最完整的一块宝地”。
每天，他跋涉于这片古老神秘的自然王国中。鸟类生活习性决定了他早出晚归的作息，责任职守则要求他既是一名科学的探秘者，同是一名文献的书记官，同时，肩负监护人的使命与职责。
这天，他走在前往狗头井的山路上。
狗头井位置壶瓶山主峰半山腰，海拔一千二百米，因其地理特殊，保护区在这里设立了一处哨所。狗头井通往主峰山顶的山道是鸟类——尤其是猛禽监测的样线。哨所具备食宿条件，但鸟类监测须在野外，并且，有时跟踪监测，一次蹲守就是好几天。这天，他像往常一样，足登登山鞋，肩扛装备包，此行目标是专程拍摄白尾蓝地鸲。此前，他也曾拍摄到这种鸟儿，但都是飞行远距离抓拍，他需要近距离观察，用声像现场记录下它的生活史。狗头井哨所后不远处有一口小水塘，他选择在水塘边树丛下将帐篷支好，并作好伪装掩护。这是七月的某一天，夏季，鸟儿有每天早晚两次浴洗习性，况且，高温炎热，鸟儿需要饮水，将帐篷支在这里，正是出于以上考量。让他没能料想到的是，他在帐蓬里蹲守了一整天，居然连白尾蓝地鸲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既没前来饮水，更未见下到水塘洗澡。骄阳如火，气温高达摄氏三十五度以上，处于全封闭状态的帐篷里面，形同蒸笼，他浑身上下全汗湿透了。手机开成静音模式，人不敢动弹，唯恐弄出声响，两只眼睛紧盯住像机镜头，就那样，白白蹲守了一天。晚上，他回哨所洗了一个澡，没等天亮重返帐篷潜伏下来。上午九点，他听到一只鸟儿在头顶上空啁啾。不，是两只。他瞪大眼睛，两只鸟儿，羽翼蓝黑，身形娇小，从前方枝头翩翩下降，落在水塘边浅草上，双双开始饮水，继而，“嗖——”一声，飞进水塘中央，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泼剌”一下，破水而出。两只鸟儿开始在水中追逐嬉戏，一只鸟儿转眼不见了，余下那只，嘤嘤鸣啭，“呼哨”一声，翅膀剪开一路水花，煞定处，先前那只忽然现身，从水下钻了出来。他不敢眨动眼睛，生怕错漏了目击现场——哪怕某个极微小的片断动作。突然，他两眼楞直，就在两只白尾蓝地鸲上空，一根横伸出的树枝上，一段花白坠挂在那——蛇！他一阵冷噤，险些失声叫出声来。蛇有捕食鸟类习性，显然，那条悬挂枝头的蛇已然发现目标，像镜内，看不见蛇的头部，只见一段花白肚皮垂直悬挂在那，他以经验推测，此时水中的两只白尾蓝地鸲并无危险，因为蛇与鸟儿上下相距逾五米，既便蛇具有再高超的偷袭本领，此情此景，也只能望鸟兴叹。再者，倘若蛇不顾孤注一掷，跃下树枝发动进攻，坠落水面会发出声响，鸟儿闻声即会拍翅飞遁。他不敢错失眼前机会，将一门心思再次集中到两只鸟儿身上，两只白尾蓝地鸲在水塘洗浴戏水前后约十五分钟，直至双双飞走了，这时他才将眼睛从镜头前脱离开来。
脖子酸胀，颈椎僵硬，扭转头部，活动筋骨，手伸上去拆卸架在三角架的相机，突然，他倒退一步，脸一下刷白——一颗菜花“铬铁头”（脑袋）包括半截身子从帐蓬支架孔探伸出来。菜花“铬铁头”又名菱斑竹叶青、菜花蝮，属巨毒蛇，一滴毒液即足以让人丧命。因其罕少，有蛇类“大熊猫”之称。伸出支架孔的蛇身长尺许，菱状网络花纹，杂以菜花明黄，蛇身犹在缓慢持续往前伸进，鳞片摩擦铝合金支架孔边沿，“沙沙”有声。他完全傻了，眼瞪着菜花“铬铁头”一点一点朝着自己伸来，眼看脑袋就要触到胸脯，猛地，他嘴里发出一声怪叫，仓皇之际，顺手撸起地上的工具袋，一边嘴里“嗷嗷”呼号，一边照准那只翘起的“铬铁头”胡乱猛打，面对打砸，“铬铁头”并没有即刻退去，头呈上翘，身子保持横陈不动，他手臂发软，呼号声音严重走调，什么时候，“铬铁头”不见了，而他的两臂仍在不停挥舞扑打……
这一次，监拍白尾蓝地鸲的地点是泉坪。
就像顶坪不可望文意会为平地，泉坪同样乃是一座巨岭。与顶坪不同的是，去往泉坪的山道更为崎险。尤其，接近山顶一段，绝壁当前，道路中断，若继续前往只能手脚并用，攀爬架在崖壁上的“天梯”上去。泉坪山顶原有一个自然村，现今全都搬下山去了，留下百余级当年供山民们上下攀爬的“天梯”。“天梯”由两根原木绑在悬崖绝壁上，年深日久，上面生长了苔藓和菌盏，那天，他一路攀登，来到“天梯”下一处拐弯地方，气喘吁吁正待继续往上爬，就在这时，一头黑熊从头顶上方径直冲过来，身后退避无所，前方断崖万仞，惊惶之际，他背抵崖壁，身体本能缩作一团，或许，黑熊是要下到山涧饮水，没想在此和他狭路相逢，黑熊属大型猛兽，性情暴躁，威猛之下，能将碗口粗树杆凭空拔起，它的一对前爪更是厉害，扒撕树皮如同揭纸，出现面前的黑熊体重足有一百公斤，他两眼发直，头皮发麻，如同遭遇电击，心脏骤然停跳，眼看着黑熊冲着自己一路闯过来……
那天，那头黑熊并没有向他发动攻击，黑熊不见了，四周阒寂无声，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依旧背抵在那堵崖壁下面，整个人仿佛虚脱，不能动弹，意识恍惚，犹然梦境。
一只白尾蓝地鸲在叫。
一阵激灵，他猛省过来，循着声音，脸仰起来，他看见了架在头顶上空的“天梯”，“天梯”上空一道狭窄的瓦蓝，一朵白云，贴在崖壁边沿，小巧如同剌绣的白梅，他笑一下，支撑着站起来，挪正肩上背包，开始朝横在空中的“天梯”一步一步攀爬。
七只中华秋沙鸭
七只中华秋沙鸭现身蛇湾柳笼沙滩上。
这是二00八年深秋的一天，当时，他坐在一辆工具车里，准备去往江坪河鸟类监测样线，发现中华秋沙鸭第一眼，他楞住了，七只中华秋沙鸭立在水边，早上的阳光穿透柳丛，缕缕金芒如舞台追光投射七只“鸭子”身上，扁喙朱红，覆羽云白，羽冠黧黑镞立如同旌旗高举，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突然降临的巨大惊喜，让他完全忘了握在手上的方向盘，忘了工具车的四只轮子正在砂石路面上颠簸行驶。
中华秋沙鸭为中国特产稀有鸟类，它是第三纪冰川期遗存的古老物种，距今已有一千三百万年历史，堪称鸟类中的活化石，《中国濒危动物·鸟类》将其列入稀有种，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将其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我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将其列为一级，目前，全球存留不到三千只。因其罕见珍贵，中华秋沙鸭被称为“国鸭”，有鸟类中“大熊猫”之称。中华秋沙鸭为候鸟，繁殖地在西北利亚、朝鲜北部及我国东北小兴安岭、长白山一带，越冬迁徙长江以南地域。中华秋沙鸭以鱼类为食，中华纹胸鮡、鳗尾鰑、中华花鳅、粗须白甲、平州原缨口鳅等小型无鳞鱼类尤为其最爱，中华秋沙鸭不仅对鱼食考究挑剔，对水源水质及其环境同样要求苛刻，它不像其他鸭科鸟类，入水捕食时眼虹膜处于关闭，中华秋沙鸭潜水时眼虹膜始终处于全张开状态，因此，对于水流水质，中华秋沙鸭不仅要求零污染，而且，栖息地需有依山傍水浅滩和浓密丰茂的林荫。
工具车仍在行驶，他张大嘴，似要惊呼，两眼瞪大，发出奇光——整个人完全被七只中华秋沙鸭吸引过去了，待他反应过来，急煞住车，准备拿出相机拍摄，七只中华秋沙鸭却不见了，倏尔而逝，杳然无踪，他来到刚才七只中华秋沙鸭站立的地方，留在沙滩上的脚蹼印痕有序排列在那，凹陷处，湿漉犹在，他立在那，瞪着一只只遗留的脚蹼印迹发呆，感觉眼前经历就像一场梦境，他喃喃自语，哑然失笑，轻轻摇头，继而，频频点头，中华秋沙鸭栖息一般选择水边树丛隐秘深处，他把脸仰向上空，密密匝匝的阔叶，被阳光涂成昂贵的金箔，他感觉五色目迷，似乎依仍处于梦境，明明刚才看见的七只“国鸭”，怎么转眼就消失了，莫非真的是一场白日梦？
又一次，在蛇湾，他发现了中华秋沙鸭，也是七只，中华秋沙鸭习惯以家庭为单位活动，它相信这次看见的就是上次那七个家庭成员，和上次一样，这次他也仅只瞥见了一眼，根本来不及观察拍摄。
此后的日子，就像走进某个神秘迷阵，寻觅、跟踪、剌探、四方寻访，他要弄清楚这群国宝级“鸭子”的种群数量、迁徙途径、生活习性，乃至生态环境气候条件之于它们的联系和影响。让他头疼的是，中华秋沙鸭总是来去无踪，即便偶尔一现，也是转瞬即逝，根本无法拍摄，更不用说近距离监测观察。他多了一块“心病”，有时，七只中华秋沙鸭会出现在梦境，朱红的喙，一齐朝着他鸣叫，原本黧黑的羽冠变成了烟蓝，颖端丝绒缕缕金碧四射，他正待摆弄相机，突然惊醒，原来一场空欢喜。
这是第六年的深秋。
他整理行装，沿渫水下行。这天，来到皂市水库坝下一处地方。好几次，他途经这里发现过中华秋沙鸭，自然也是每次仅限于匆匆一瞥。此前，他也曾采用搭建帐篷蹲守，但每一次均以失败告终。这一次，他还是沿用老办法，搭建观测帐蓬，地点还是选择芭茅丛中，并在蓬顶作好伪装，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他改变以往打一枪换个地方的作法，准备采用原地固守，打持久战。帐篷搭建自然是在夜晚，摸黑悄然进行，次日天未见亮，即进入到帐篷里面，太阳升上来了，小晌午了，他蹲守在帐篷里面，透过相机取景框盯着前方水域，整整一天，自始至终守在相机前，中华秋沙鸭却杳然不见踪影。第二天，他照样天不亮钻进帐蓬，一整天下来照样没见着中华秋沙鸭冒面。天黑了，他一身疲惫走出帐篷，一整夜，他在床上“烙饼”，回想六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追踪，无有一次近距离接触，有一刻，他对自己的原地固守战略产生动摇，或许，这种鸟儿天生具有某种遥感防御系统，以致人类根本无法近距离观察。凌晨四点，他没像往常那样即刻起床，而是瞪着眼睛赖在床上，他在犹豫，今天——第三天，还要不要继续？远处传来宿鸟噪林声，同时，响起翅羽掠过的翙翙声，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早上八钟四十五分。五只中华秋沙鸭出现水面。
他心跳加速。
五只中华秋沙鸭开始下水捕鱼，有单独作业，一只鸭子“嗖——”一下潜入水中，水至清，可以清晰看见潜在水底的鸭子，两翼收敛，头颈前伸，双腿并拢，脚蹼后曳，整个身子呈水平伸直，一条中华纹胸鮡潜在前方水底卵石上面，腮鳍轻轻翕张，长有暗褐斑纹的身子优雅从容柔软摇摆，发现饵食的一瞬，只见一道黑色流线，形似一枚鱼雷，径直飞射出去，从发现到捕食，其动作之迅疾有如电闪，有时为了追逐某条鱼饵，中华秋沙鸭可一次潜泳百米以上，更多捕食形式是围捕，那天，他亲眼目睹了那个亲密家庭围捕的谋略与协作，五名家庭成员一字排开，拉开阵势，而后，开始水下联合追逐，朝着预定目的地——临近有水花的浅滩，挨近目的地时，先前一字排开的阵形开始收缩，渐渐地，形成“U”形，这时，被一路驱赶的鱼们困于浅滩，逃奔无路，最终成为联合作业的集体收获。上午十点后，餍足食饱后的中华秋沙鸭登陆上岸，来到沙滩，开始午间小憩，静水清流，木叶扶苏，休憩中的中华秋沙鸭将脖颈反转过来，脑袋扎进翅翼里面，余下一绺黧黑冠羽，寂然擎举在那，其景象仿佛正在进入甜蜜的午梦。下午四点左右，中华秋沙鸭开始一天中第二轮活动小高潮，此前上演过的拉网式围捕重新上演，日照西斜，夕阳衔山，晚餐后的鸭族成员们纷纷上岸，这次，它们不再在沙滩作休憩滞留，五名家庭成员几乎同时腾空而起，动作默契协调一致，头、颈、背部、后腿，呈水平一线，羽翼凌风，冠羽飘忽，优美，优雅，望夕阳染红处，高蹈而去。
六年“追鸭”，终成正果。
他与中华秋沙鸭似乎自此达成神交，此后每一年入秋后，他都能拍摄到那些从数千里外迁徙而来的“国鸭”，来壶瓶山越冬的中华秋沙鸭种群数量逐年增多，依据他和中南林业科技大学野生动物保护研究所调查，目前，迁徙来壶瓶山越冬的中华秋沙鸭达百余只，壶瓶山成为湖南省乃至整个华中地区种群数量最大的中华秋沙鸭越冬栖息地。
金雕
鱼鹰。河鹰。苍鹰。凤头蜂鹰。灰脸鵟鹰。白头鹞。大鵟。红脚隼。燕隼。褐冠鹃隼。鹗。数以千计的猛禽飞越长岭曹垭上空。这是一支阵容壮大的迁徙旅鸟，每年春秋两季，相邀前来壶瓶山，或作越冬，或为候夏。另有一支猛禽庞大队伍：黑鸢、蛇雕、凤头鹰、雀鹰、白腹隼雕、鹰雕、红隼、游隼、金雕。它们是留鸟，属于壶瓶山原住民。鸟类世界中，猛禽堪称特别一旅，它们大多秉性孤高，行为诡谲高蹈，较之其他鸟类，猛禽更难实施监测。尤其，“鸟中之王”金雕，游弋千米之上，孤高如独行侠，即便偶然一面，也是过隙瞬忽，稍纵即逝。他追踪着这支猛禽队伍，追踪着队伍中那只“鸟中之王”，空中霸主。
瞵目锐视，利勾巨喙。作为力量、勇敢、自由的象征，那只“鸟中之王”出现在美国、埃及、墨西哥、奥地利、阿尔巴尼亚的国徽图案上。二00八年，一只名叫“夏延”的金雕以特别保安身份出现意大利巴里机场，其职责是驱逐狐狸和野兔，不让其靠近飞机跑道。在内蒙古乌兰察布草原上，金雕成为哈萨克人狩猎逐狼的高手，一只训练有素的金雕曾经创下一次抓获十四只狼的光辉战绩。
一只金雕出现高空深蓝之上。通过监测望远镜，他看到了那簇标志性的金色——金雕脑后屏围的颈羽，金雕一动不动，几乎静止在那，两翼平展，气象威严阔大，足距绒羽被覆，足趾利爪历历在目。
他意外发现了金雕的洞穴。地点壶瓶山主峰下一处悬崖上，金雕生性隐蔽，为防止蛇类偷吃它生产的蛋卵，一般将巢穴建在极为险峻的高崖绝壁。虽然发现巢穴，但他并未拍摄到金雕的生活实录，他曾无数次隐匿于洞穴远处蹲守，企图获得金雕生活的第一手资料，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金雕生性好高骛远，栖息地最高可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登上壶瓶山顶峰，在那里与金雕相遇的概率或许更大。于是，他改巢穴蹲守为攀登行走，鸟类监测十三年来，他累计登上壶瓶山顶峰一百五十余次，成为此条“鸟道”上唯一登峰逾百次的“山客”。
登顶主峰的山道陡峭崎险，为了赶在天亮前监测，他大多选择先天晚上在狗头井哨所住宿，凌里四点起床，花一个半小时攀爬，天放亮口刚好登上峰顶。时令进入初冬，金雕开始求偶。一天，他居然在壶瓶山顶峰——海拔两千零九十八点七米的“湖南屋脊”至高之上拍摄到了一对金雕求偶的全过程。上午十点，天空晴好，一只雄雕现身山顶边缘远处。壶瓶山顶中央平旷低凹，四周山势屏围隆起，状如壶瓶，壶瓶山也因此得名。站立山顶，若是晴空能见度好，可北望长江一线，南眺洞庭波影。显然，那只雄雕是从下面悬崖洞穴中飞上来的，几乎与雄雕出现同时，雌雕出现了，凭借上升的热气流，两只金雕展开翅膀，盘旋，滑翔，俯仰，以螺旋形式上升，时而，彼此以翅翼乍一相碰，像有意试探，像调情挑逗，像初恋情人肢体第一次接触。随后，二者开始作相互盘旋，雄雕领衔在前，雌雕则如飞行僚机位置内侧，两雕均以左翼低斜，右翼呈四十五度上侧，彼此相随，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同心圆。山风将金雕后颈羽毛吹成箭镞状，阳光则在那些蓬立的箭镞上播撒上无数金芒，突然间，雄雕一下提升高度，升至雌雕之上数百米处，双翼半合，而后，一动不动，静止空中，时长约半分钟，忽地，雄雕形同电闪，俯冲向雌雕，旋即，顺势复又升至高空，以上动作反复上演，仿佛一场高空炫技，实则为雄雕取悦雌雕有意表演的一场空中秀。显然，雄雕的空中表演已然博得雌雕欢心，雌雕开始与之呼应，翻转身体，背部朝下，当雄雕俯冲下来时，迎以利爪佯装回击。偶尔，极短的瞬间，雌雕攫住了雄雕的爪子，于是，一对情侣四爪勾连，相携比翼，翩翩而飞。此种特别的“婚飞”，就像一场恋爱拉练，当然，也可视作正式婚配的前戏，在队的监测观察中，雄雌金雕的此种“婚飞”非止一次，天气晴好，它们会反复上演以上求偶动作，时长或持续至次年一月初。
金雕配偶为终身制，一方死亡，未亡那只——倘是雄雕会放弃它们曾经共同拥有的那片领空。一对金雕配对成功后即开始筑巢，作孵卵哺育准备。往往它们会同时构筑两处巢穴，两巢相距约五千米。金雕即视以上一片为自己的专属区，其享有领空领地神圣不容侵犯的权利。在九岭山巅一处丛林，他曾亲眼目睹一对金雕夫妇为捍卫领空权与入侵者的殊死搏斗，三只金雕各以尖喙、利爪、铁翅为武器，相互发起攻击，其景况之惨烈悲壮，丝毫不亚于人类战争——至于未亡雄雕为何主动放弃领空与领地，放弃领空领地后又究竟去了哪里，殉情死了，抑或孤身去了远方，以上迷团令他至今困惑未解。
因为常有金雕、蛇雕、鹗、鸢、隼诸多猛禽出没，较之其他鸟类监测样线，壶瓶山主峰线路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同时，因为高峻险阻，使之此条线路的鸟类监测充满艰难与挑战。
二0一三年。元月。大雪。
他和同伴前往壶瓶山主峰例行每个月一次的同时段样线鸟类监测。来至主峰海拔一千五百米处，但见眼前一片晶莹，往上的路全封冻住了。他和同事一道勉力继续往上爬，爬上北风垭，海拔一千八百米，曾经熟悉的山径消失不见，整面山坡凝固成一巨大晶体，陡峭的斜面，莹光闪耀，令人望而畏步。同事站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说，再往上爬，十有八九会把一条命搭上，同事要他转身回撤，他说，倘使今天不登顶，那每月一次的按时段监测岂不是要留下一页空白？同事说，不是我们有意要留一页空白，是老天作孽，怎不能为了那页空白把自己一条命也搭上吧。有一阵，他产生犹豫，冰封如镜登上山顶其艰险不言而喻，同事说会把自己一条命搭上并非危言耸听，不过，心头犹豫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他每天走在十五条鸟类监测样线上，这些年来，无论寒暑，保护区鸟类监测日志从未有过一页空白。鸟类监测是一项严谨的科研工作，每一条监测样线，每条样线的监测时间，必须在科学方法的指导下进行。否则，便会失去科学的价值与意义。他没有再邀同事同行，他开始一个人往前爬，同事在身后冲他大声喊：喂，你真要登顶呀？他没有回答。同事提高声音，你不要命了？
他继续往前走。
因为山径完全为冰雪覆盖，他只能凭借经验，一步三寸作着挪移，穿在脚上的登上鞋完全失去了防滑功能，凝结的冰面形同玻璃，不，比玻璃更为光滑。他肩头背负着二十余斤的监测器材设备，为了防止摔倒——倘若摔倒滑下悬崖后果不堪设想，他手脚并用，双脚效仿鸭步，呈外八字排开，手则攀援身边树杆。海拔一千二百米以上山坡，生长皆为小灌木，原来细瘦的枝杈，全皆一变臃肿，即便一根纤细茅草，其粗壮同样超出想象。虽然戴着手套，手抓上去依仍感觉寒冷锥心，气温应该降到了零下十度，严寒下的树枝易脆，有时，手伸上前去，刚才抓住某根枝杆，正待借助拉力挪步，突然间，一声脆响，枝杆断了，情急之下，他四肢条件反射趴在地上——四肢排伸趴着地面可在第一时间加大人体与地面的摩擦力，以此缓减滑落危险，这是他多年登山涉险实践累积形成的经验。平时，从狗头井哨所出发，登上壶瓶山顶，至多一个半小时。那天，到达山顶，已经上午十点。也就是说，八百米距离，他花了整整五个小时。
风啸从深灰色的云层高处席卷而来，整个山顶冰冻成偌大的琉璃世界。他取下肩包，开始架设相机准备监测。手不听使唤，两边脸颊如同刀割，脚下——尤其十颗脚趾头，锐疼如同马齿啃噬。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金雕，后颈上的绒羽，成色饱和的金黄，凌风展开的巨翼，他赶紧按动快门，快门却按不下去，气温太低。金雕在盘旋，低飞，他仰起脸，呆呆望着头顶上空的金雕，无端地，不知怎么，他的眼窝湿了。
那次，他在山顶前后逗留不到五分钟。奇寒难禁，他知道若是再呆一会，其后果将会导致什么。从山顶下来比攀爬上山更难，登山鞋踩在冰面根本把持不住，加之山体陡峭，脚踏在冰面上，简直不敢挪步，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身子控制不住在抖，拉着灌木枝杆，一寸一寸往下挪，突然，枝杆断了，他虽有应急防滑经验，但此刻，他无法像先前那样，将四肢伸展伏地，因为此时他正在下行，摔倒下去时，仰脸朝天，尽管他本能地将两臂展开，但因第一时间臀部着地产生的惯力，以致其后展开的双臂无法抵抗骤然产生的惯力，他脑海深处闪过一阵本能的恐惧，眼看着身体往下速滑下去……
从壶瓶山顶峰到顶坪瞭望塔
大雪封山。
顶坪最高峰。
海拔一千八百二十八米处。
他和两名同事正朝着建在顶峰的哨所瞭望塔艰难爬行。
雪深过尺，回风处，积雪深过一米。三人中，数他个子最矮，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厘米。刚开始，他走在前面，某一刻，走在前面的他不能动了，原来他的两条腿陷进雪窝里面去了，只剩下屁股以上半截身子搁浅在雪地上。于是，走在后面的两人只好各拉住他的一条胳膊同时往上拽，拔，使劲拉扯，好不容易才将他从雪窝深处拔出来。鉴于以上情况，同事俩只好让他夹在中间，遇到深雪处，前拉后推，终于，来到瞭望塔下，他攀着钢铸塔架一步一步往上爬，登上塔顶，手冻得完全不听使唤。照相机三角架刚立好即被狂风吹翻。山巅招风，瞭望塔上风尤勇猛。不仅照相机无法架设，人同样站立不稳，他连续两次被风刮倒。夹在风中的雪粒砸在脸上，形同霰弹，锐疼难当。他开始GPS定位仪操作，因为风力过猛，依靠自身根本无法站稳，两名同事只好左右夹持将他奋力挽住夹在中间，以便完成监测。从瞭望塔下来，三人浑身哆嗦，脸冻成酱紫，说话颤不成声。下山时，三人鞋袜及裤管全被雪水湿透了。那天，他们走的是后山，途经湖北后河自然保护区（湘鄂两省）联防哨所，想进哨所取暖，联防哨所门却关着，里面没有人，无奈之际，只能继续下行，从顶坪下至联防哨所，再下到山脚神景洞，以上后山监测样线全长十公里，全程皆为野山榛莽，平时他下山只需两小时，那天，硬是整整走了八个小时，深雪过膝，每行一步，前面一条腿陷进去，后面另一条依靠别人帮助拔扯出来，如此一次又一次重复，每一次，雪水浸湿的脚从雪窝深处拔出来疼痛犹如刀割，当刚才拔出来的脚不得不再一次踏入深雪——再次往积雪深处下陷进去，其感觉如古代炮烙酷刑，痛感锐厉深刻无以言诠。
二0一六年。七月某日。瓢泼大雨。监测样线同样是顶坪。这一次，他是从山脚下的神景洞前往联防哨所，再往目的地顶坪监测瞭望塔。从保护区管理局驻地壶瓶山镇到神景洞距离十六公里，他是乘车到达那里的。一路上，乌云弥合，雷声隐约，但还没开始下雨。到达神景洞，雨突然来了。他带了雨伞，但不管用，雨势太大，且夹带着猛风，脚上穿的依仍是登山鞋——上山不管下多大的雨都不能穿雨靴，行走山径，两旁草叶，雨靴里面会灌水，穿着灌了水的雨靴行走，走不上半里山路，双脚后跟即会磨出血泡。沿途荒野，无处躲避，无奈只能顶风冒雨艰难前行，快到顶坪山顶，前方即是芦穗埫，一块地势低洼的小盆地，原来生长着一片芭茅。他往前望去，芭茅不见了，只见一片黄汤浮沫。他愣在那里，芦穗埫是前去顶坪的必由之路，舍此别无他途，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迹象，前方茫茫一片水域，不知道积水究竟有多深。不用说，此时他浑身上下全湿透了，不仅身上湿透，雨水浇到脸上，顺着两颊流进嘴里，肚子里面也灌了不少水。他寻来一根树枝，试探着一小步一小步，小心慑慑往前攒挪，积水没过了大腿，淹到了腰际，他站在洪水中央，茫然四顾，不敢再往前挪步，雨水顺着脖子径直流进胸、腹、背、脊沟，有一刻，他大脑一片空白，望向洪水的两眼呆滞，痴直，楞傻，雨伞被狂风吹翻卷起来，拄在手上的树枝什么时候漂走了，漂到了离身子数丈远地方，他一动不动立在洪水中央，防水塑料包裏的监测设备此时转到了胸前，他一只手本能地紧紧护在包裏上面……
二0一五年七月某日。
完成壶瓶山主峰样线鸟类监测后返回下山，这次他走的是主峰东侧路线，从黄连坪下至蛇湾，突然天降大雨，因为雨水浸泡，他右脚下的登山鞋鞋底脱落，无奈之下，他只好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光着，山道全是砂岩，岩石的棱角锐边硌着脚掌，每走一步，无不生疼难耐。山道狭窄陡峭，有的地方长了苔藓，雨水浇过尤显湿滑。下到一处拐弯，他一只脚踩在一块绿苔上，苔藓一下脱落，踩上去的脚随之往下滑去，他身体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在地上。之后，他想站起来，试探几下，有一条腿竟不能站起来了，只觉得那条腿的膝部一阵阵剧烈撕疼。他咬住牙骨要站起来，但反复数次，均告失败。无奈，只得坐在原地仍由雨浇，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他勉力站起来了，开始一小步一小步往山下挪，渐渐地，膝部疼痛缓解——也许是疼麻木了，第二天，他按惯例凌晨四点起床，准备出发进山，这时他才发现，那条腿不能动弹了。
他被人护送至石门县人民医院，检查发现，他的膑骨严重磨损，内外侧半月板造成撕裂。
鸟婚
进入四月，巨紫薇光秃的枝杈开始绽出宝石蓝的花苞，珙桐——来自六千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的孑遗显贵身著皎白，枝头坠满了形象白鸽的“鸽子花”，凤蝶成双入对翩然于粉黛之上，鳞鱼衔尾，相邀出游，源自深涧的流水由澹清转而靛蓝，新生的阔叶肥绿圆满，山风轻柔，云岚妩媚，南雁列阵归来，刀刀鸟、推磨鸟、芝麻鸟——众多鸣啭凭借山岭重围的保真功放音效，组成背景宏大的众声合唱，四月的壶瓶山，纵目所及，无不昭示着生命的丰盈与繁富，无论任何一种生命，无不传达出性爱的热望与殷切。
一如既往他每天行走在十五条鸟类监测样线上，肩负全副监测设备，履行着一名鸟类工作者的职守；同时，在四月——这样一个特殊时节，他还兼具了野外摄影师与现场证婚人的多重身份。
一只长尾鸟出现林前空坪上。四月的阳光成色饱和堪比足金。立在空坪中央的鸟儿俨然盛装登台的剧场演员，羽冠金黄，脸颊橙红，背翅翠碧点缀，围绕后颈披羽蓝黄相间，自颏下至腹股嫣红霞染，尾臀饰以桂黄，长长的尾羽，优美的弧线，杂以五彩绚烂，俊逸如旌旗招摇，华丽如黼黻云锦，那是一只雄性红腹锦鸡。与人类世界迥然不同，鸟类世界中，造物毫不吝啬将所有华丽的盛装与美妙的歌喉全给了雄性，与之相比，无论容颜音色雌鸟则逊色许多，这或许出于雄性求偶的需要吧。一只颜色灰褐的鸟儿出现空坪另一侧，那是一只雌鸟，显然，眼前雄鸟是为求偶那只雌鸟而来的，雄鸟走到雌鸟跟前了，突然，它开始围绕雌鸟狂奔，与此同时，面对雌鸟，展开了它的性炫耀，双翅翼展，尾羽上翘，冠羽蓬松张扬，围张脖颈的披肩膨大如锦绣扇面，一身华彩夺目显耀，色彩炫耀同时，兼以脸颊、翅膀实施肢体触碰性挑逗，终于，雌鸟芳心被打动，翅膀轻扬，“GU，GU”，嘴里频频发出鸣声，于是，情侣新欢双双起飞，朝向林丛簇拥翩翩而去。
红腹角雉雄鸟求偶手段同样采用性炫耀，雄鸟天生拥有一件专为夺爱而生的秘密武器——肉裙，它生长在颌下，平时秘不示人，隐匿其内，四月春情萌发，雄鸟嘴里发出求偶信号，一只雌鸟闻声从新绿纵深中悄然走出来，雄鸟走近雌鸟，含情脉脉看向对方，无形中，那只先前隐在颌下的肉裙显露出来了，膨大，鼓凸，转眼间变成一只形似盛水的囊袋，自颌下往下垂延，直至胸腹底部，肉裙翠蓝如冰种翡翠，其上缀以金色网线，经纬交织如袈裟描金，为了炫耀那只不无奇幻的颌下囊袋，雄鸟特意伸长脖子，翅膀开始有节奏扇动，嘴里发出“DA，DA，”啼鸣，雄鸟开始围绕雌雉跳跃，那是一种风格别具的“曳步舞”——舞姿说不上优美，舞步略显笨拙，然而，那只坠在胸下的肉裙——摇摆，晃荡，抖动，风趣而不失情调，浪漫尤见其执着，面对如此进攻，一颗怀春芳心又岂能不为之柔软荡漾？
红喉姬鹟雄鸟平日罕有发声，似乎就是天生哑巴，但一到发情期，某个薄雾清晨，林中忽然传来一串妙音——那是红喉姬鹟雄鸟在叫，为吸引某只心仪的雌鸟，一声声，悠长，清越，婉转，且富有男性嗓音的磁性，红喉姬鹟雄鸟求偶不仅凭借鸣啭呼唤，同时兼以颜值取悦，平时，红喉姬鹟雄鸟的颏、喉部为黄褐色，面对心仪的雌鸟，雄鸟颏、喉部颜色奇迹般变了，原来的黄褐一改橙红，渥丹秾彩，霞蔚氤氲，如此美艳的呈现，堪称爱的力比多奇迹。
一只蓝喉歌鸲雄鸟从灌丛深处漫步走来，颏下、喉部一抹靛蓝，那是它标志著色，蓝喉歌鸲生性胆怯，平时隐藏丛林或草叶深处，极难觅见其身影，此时，那只雄鸟竟大胆径直走过来了，来至一株枫杨下，小巧玲珑的身子轻盈一跃，跃上树枝，紧跟着，开始歌唱，平时，蓝喉歌鸲雄鸟发声仅是重复的单音，跃立高枝上的雄鸟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名顶级美声歌唱家，一只蓝喉歌鸲雌鸟歇在另一树枝上，雄鸟朝着雌鸟展开歌喉，先是原唱，继而仿声，翻唱，模拟出数种昆虫的鸣声，向歇在另一枝头的雌鸟殷勤献歌——不止献歌，兼以振羽，亮翅，闪转腾挪，蹶臀抖尾，显然，以上动作意在向对方极力展示武孔强大——忽然，歌唱戛然止息，雄鸟飞走了，雌鸟依仍立在枝头，一会儿，雄鸟飞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蝽蟓，它径直飞到雌鸟身边，尾羽不停抖动，且贴着雌鸟轻盈跳跃，雌鸟嘴张开了，迎向雄鸟，于是，一对情侣通过喂食完成了两心相许的初吻……
那些日子，他显得特别忙碌，白天辗转追踪于情爱现场，夜晚则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整理录音，补写笔记，他一遍又一遍听着录音——那些天下最美的情歌，他笑了，双眉舒展，嘴咧开，一道柔软的弧线沿唇边蔓延开去，夜深了，他依仍坐在灯下，翻检整理白天拍下的影像资料，一本《鸟类图谱》摆在手边案头，时而，他翻开图谱比照查找着什么，有一刻，他忽然静止在那了，两眼发愣盯着那张无意间书中滑落下来的白纸，“辞职报告”——他盯着纸上的四个黑体字，无形间，笑容在萎缩，褪色，一点点隐去……
那年，他为弟弟担保贷款买车跑运输，结果弟弟经营亏损，欠下十二万元贷款无力偿还，银行催逼无奈，他只好帮弟弟承担了六万元债务，加上他自费报考中南林业科技大学读研前后五年花掉了四万八千元，这样，他累计欠债便达到了十多万元，那年他月工资不到三百元，如此巨额欠债压在身上简直就是一座大山，恰在这时，他的一位老师在广州开设了一家银行，得知他经济上的窘境，特意伸出援手，邀请他去广州银行工作，开出月薪五千元高薪，广州那边老师几次敦促，与此同时，银行数次下达催款通知，那段时间，他整夜整夜失眠，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一天夜里，犹豫再三，他含泪写下了辞职报告，凌晨四点，他的生物钟准时醒来了，起床开门，楞在门口，远处传来宿林的鸣声，先是一只灰林鸮在叫，紧跟着，一只鳞头树莺接声了，金胸雀鹛在另一面山坡开腔在叫，棕颈勾嘴鹛在更远的峡谷也在叫，并且，叫出不同的鸣声，“蓑衣坨坨，出日头，我爱国，摩洛哥……”，他不自觉往外走，循着鸟鸣声，愈走愈远，后来才发现自己正走在那天的例行鸟类监测样线上，他站住，脸仰起来，眼睛望向迎面群山，白岚缥缈，翠色朦胧，鸟鸣繁发，四山应答，无端地，他的两只眼窝湿润了。
他看着辞职报告，淡笑，他把它点燃了，眼看着它变成了灰烬。
紧急呼救
九岭村民打来电话，说是一只金雕不知怎的摔在地上，只见两只翅膀拍打，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他闻讯刻即赶往现场，并随身携带了必要救护设备：一只硬壳纸箱——挨近盖顶开了两只圆型通气小孔，一条纯棉织物，一只密封热水袋。鸟类很容易因体温降低死亡，有时候对于人类感觉舒适的温度，鸟类会觉得冷，因此，热水袋为鸟类救护所必备。另，塑料套管一只，那是预防猛禽喙击用的，一瓶瑞泰奇碘伏是为创伤消毒备用的，外加一双预防自身病毒感染的乳胶塑料手套。他是开车赶过去的，车到九岭村，他背上救护包便往山上赶——原来是只幼雕，猛禽不像其他动物刚出生形体幼小，猛禽孵出两天随即为亚成体，体型与成鸟相差无几。金雕匍匐在地，虽不谙飞翔，但两翅翼展宽近两米。他蹲在离金雕约两米处，细心观察——眼睛，眼神，羽毛，口、鼻、肛“三液”，分析金雕坠地原因。金雕堪称禽中之王，生性猛锐，虽说眼前这只尚未成年，但其暴戾刚猛与生俱来，他知道，施救切不可迎面而上，那样会遭遇其喙爪电闪式袭击。他从后侧慢慢靠近，手出其不意伸上前去，拿那块先前备用的黑色布幔将幼雕双眼及头部蒙住，而后，手从后背翅下挟入下去，轻如抚摸，稳准则似一名切中肯綮的外科手术医生。几乎就在同一刻，他固定住了金雕的翅膀，鸟类骨质娇嫩易碎，施救切忌直接抓挠翅膀，如此不仅有被翅膀猛力张扬伤及眼睛及面部危险，且易导致施救对象二度受伤。那天，他将那只金雕带回管理局，观察发现并无创伤，也无病象，坠地原因很有可能是初学飞翔不慎从树上摔落。他开始给金雕喂食——金雕为肉食类猛禽，第一餐，一只亚成体的金雕竟然一口气吞下了一斤瘦肉。之后，即便食量有减，但每餐仍须食肉半斤。那些天，他像一位哺乳期的母亲，成天守护幼雕跟前，喂食，送水，测试体温，悉心照料，同事笑话说，你这是捡了个幺儿子啊。他说，恐怕比幺儿子还金贵哩。这是一次意外获得的与金雕零距离接触的难得机会，自然，他不会放过哪怕最微小的一个观察细节。半月后，幼雕翅翼丰满，他将其带回原地，眼看着金雕振翮奋起，呼啸一声，没入蓝天。
距离壶瓶山镇三十五公里，管理局下辖南坪管理分区的一片深林里面，一只灰林鸮身负重伤。每年一至四月，是灰林鸮繁殖季节，此时的雄鸮往往会因争夺配偶而彼此展开生死搏击。他闻讯火速赶往现场，只见眼前残羽断翮，一片狼藉，一只雄性灰林鸮瑟瑟作抖脖颈仄歪蜷缩在地。他看到了裸露的血红及惨白的筋骨，灰林鸮属猛禽，虽然眼前这只遭遇重创，救护同样丝毫大意不得，蒙眼、套喙、固定伤翅，做好以上后，他这才开始为其创伤作消毒处理，并施以包扎，他将灰林鸮带回管理局，经历一个星期悉心护理，雄鸮伤情痊愈，他特地选择了一个大好晴天，将痊愈后的雄鸮带到黄虎港大峡谷上面的簸箕山，任其穿云而去。
某日深夜，他接到救助电话，一只红腹角雉误入室内，在窗玻璃上撞成重伤，接听电话一刻，他眼前闪现那只通体栗红头生两只古蓝色肉角的华丽的鸟儿，红腹角雉喜在流水林丛栖息，属于国家二级保护鸟类，与红腹锦鸡一样，堪称颜值极高的林中佳丽，深山峡谷，三十余里，他不敢丝毫怠慢，接到电话，连夜迅速赶赴现场。
一只“怪鸟”被困水边，他将其解救后比照《鸟类图鉴》，发现刚才自己解救的乃是中国特产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列为全世界三十种最濒危鸟类之一、有世界最神秘的鸟之称的海南鳽。
二0一五年，壶瓶山自然保护区新辟出两条特别“样线”——
繁殖鸟类监测样线。由中南林业科技大学设置，并作为国家环保部“全国生物多样性（鸟类）观测项目”实施。
校园观测样线。他走进壶瓶山镇中心学校，此时的他既是鸟类专家，同是爱鸟达人，他科普鸟类知识，讲授鸟类与自然环境与人类生存的密切关系，他带领学生观鸟，组緥开展“爱鸟周”活动和观鸟比赛，该校学生先后在校园记录一百二十余种鸟类，其中鸲姬鹟、鹗、红嘴鸥、白眼潜鸭、白翅浮鸥、鸿雁等六种为壶瓶山鸟类新记录种。
晨昏寒暑，日复一日，他始终如一行走在方圆六百余平方公里大山深处。监测显示，壶瓶山鸟类种类和分布格局正在发生新的变化，鸟种逐年增加，记录种类较二00四年增加了一倍，尤其，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华秋沙鸭，在壶瓶山及周边区域溪河有一百余只越冬种群存在；部分鸟类由原分布区向壶瓶山扩散，如分布西南区的灰翅鸫、峨嵋柳莺扩散至壶瓶山成为留鸟；分布西南和华南区的高山短翅莺扩散至壶瓶山繁殖；分布华北区和西南区的灰蓝姬鹟扩散至壶瓶山繁殖；分布华南区的黑眉拟啄木鸟也扩散至壶瓶山；白眶鸦雀则由鄂西部扩散至壶瓶山成为留鸟；迁徙鸟类不断刷新记录，近年，鸟类迁徙季节，壶瓶山自然保护区域内先后记录到小天鹅、东方白鹳、黑鹳、黑翅长脚鹬、灰头麦鸡、扇尾沙锥、短尾贼鸥等三十六种旅鸟。
音疑
水声淙淙。一株立在水边的领春木枝条上，隐藏了一只鸟儿。背羽棕红，下颏云白，长尾黧黑，眼罩浓墨勾勒，后延直至颈弯，那是一只棕背伯劳。立在枝头的棕背伯劳壮喙利钩，圆翅楔尾，跗跖距爪，壮硕劲挺，别看它体形小如鹃雀，却是食肉性雀类小猛禽，更令人称奇的是，棕背伯劳极具歌唱天赋，尤其仿声，堪称天才绝唱。
他隐在丛林深处，盯着枝头的棕背伯劳，眼神惑疑，拿在手里的微型录音机里面录了多条棕背伯劳叫声，让他疑惑不解的是，这只大头棕背的鸣禽，居然每次叫声都不同，“吱咿啊，吱咿啊，”短促的哨音，单调重复，这是它的原声。此外，更有数不胜数的仿声，模拟各种鸣禽，黄鹂、鹪鹩、灰林鶺、乌灰鸫、红尾水鸲、白顶溪鸲、红嘴相思鸟，甚至，模仿母鸡下蛋的声音，“咯咯哒，咯咯哒”，惟妙惟肖，他作过统计，一只棕背伯劳，居然能模仿发出五十多种不同声音。鸟类鸣啭叫啼实为语言一种，求偶、预警、觅食、唤友呼朋——不同发声传达出不同的情感与含义。显然，五十多种发声，且绝多为仿声，完全超越了以上意义。不停翻新繁多的拟声，是否意在引诱——诱惑猎物们上勾，送上美餐？他躲在暗处观察寻思，以上推测似乎并不能答疑。譬如，棕背伯劳模仿母鸡下蛋的声音，身处丛林水泽，诱惑一只母鸡前来岂非穿越时空的奇想？要不，是棕背伯劳天性使然，就像一个顽皮孩子，站立枝头不断变换花样拟声，纯属率性而为？再不，棕背伯劳天生偏好奇巧取宠，五十多种仿声翻唱，实为一场秀嗓子的刻意表演？
大峡深壑，危岩高巅，走进壶瓶山，犹如走进别开生面的音乐会演奏大厅，山峦屏围，鸟鸣相竞，或婉啭，或明媚，或生脆，或清妙，余音衔连不绝，乃至每一片翠色每一泓波影皆是鸟鸣的和声。他每日行走其中，以一名鸟类专家的严谨科学态度监听记录着它们，四千多个工作日持续不断“听鸟”，两万多条鸟鸣录音，使之他成为壶瓶山中的“鸟知音”，但是，在棕背伯劳——这只天赋异禀的鸣禽面前，他遇到了“音疑”——实在找不到破译如此鸟语的密码。
另有一种音疑，只闻其声，不辨其鸟。
在神景洞监测样线上，他听到一种陌生的鸟鸣声。夜晚，回到住处，他将录下的声音反复辨听，“听音辨鸟”——尽管多次国内乃至国际大赛夺魁，但此刻他实在辨听不出那究竟是只什么样的鸟儿在叫。他将录音发送国内几位鸟类专家，竟无一人能以辨认。一天，抱着一试态度，他将录音发给曾经来壶瓶山考察的瑞典鸟类学者Pre Alstrom，次日，Pre Alstrom告诉他，那是一只鳞头树莺。他不胜惊喜，鳞头树莺繁殖地在东北、华北，迁徙季节途经华中、华东至东南沿海包括台湾岛越冬。此前，鳞头树莺壶瓶山极少发现，他录音时间分别为四月、十月，也就是说，鳞头树莺已经成为壶瓶山的留鸟。
另有两种“音疑”，不仅至今未能发现鸣禽，更为棘手的是，他无法录下它们的声音。它们出现得那么突兀，啸声骤发，如疾风掠空，根本来不及监听，甚至不待仰目望寻，呼啸即成过往，只余空谷余音。
抬丧鸟。壶瓶山乡民如是称呼它。但至今无一人亲见目睹。“嗨嗬，嗨嗬，”空谷回响，异声骤发，短促，浑厚，捎带嘶哑，类似抬丧发出的吆喝，乡民们闻声色变，说，抬丧鸟就是只报丧鸟，每次，只要它过身（发出声音），十有八九，就会死人。乡民们的传言他自然不会信，凭藉辨音经验推测，那应是一只隶属鸮形目的猛禽。他想录下声音，但无法找到确定的声源。十三年鸟类监测，他共记录鸮形目鸟类两科十三种：东方草鸮、黄嘴角鸮、领角鸮、红角鸮、雕鸮、褐渔鸮、黄腿渔鸮、灰林鸮、鹰鸮、长耳鸮、短耳鸮、领鸺鹠、斑头鸺鹠——十三种鸮形目猛禽的发声他无不耳熟能详，但“抬丧”发声独特，因为无法录音，辨音求证，这样，“抬丧”的真实身份便成为一个令他难以释怀的谜。
鸮形目鸟类广泛分布于除南极以外世界各地，全世界有两科二十七属二百零五种，我国有两科十三属三十一种。鸮形目鸟类大多昼伏夜出，两目前生，独具夜视特异功能，其头部可作一百八十度旋转，两耳上方羽簇直立，功能是集聚声音，两侧耳朵开口呈不对等位置，因此，双耳对不同频率的声音具有不同程度的敏感度，可同时在两个平面上定位声音。中国古代将猫头鹰一类鸟通称“鸱鸮”，从仰韶文化至汉代四千余年，鸱鸮被作为一种“神鸟”而奉为崇拜，尤其，商代将其奉为始祖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鸱鸮于此被直接神化为商王朝始祖。汉字甲骨文中“商”字，鹰目瞵视，其造字象形正源于此。一九七六年，考古学家在河南安阳殷墟发掘妇好墓——妇好为商高宗王后、军事统率，其出土四百六十八件青铜器中，有两件鸮形尊，圆眼，尖喙，小耳高冠，双翅并敛，头面天微举，威严而神秘。《东周列国志》载，“此鸟名鸮，昼不见泰山，夜能察觉秋毫。”正因为其独具的夜视功能，远古时代，鸮——这种神秘而威严的鸟类被视为人神沟通的特殊使者。
有时，他分明走在某条监测样线上，思绪却从眼前危岩绝巅无形中“逸出”，穿越进入数千年前时空，浮想之际，那只至今无缘谋面的“神鸟”，益发成为心底的牵挂。
和“抬丧”一样，还有一种“疑音”，同样无法录音。较之“抬丧”，它的发声尤为锐厉，旷远，震慑心魄，他调动每一根敏感神经，捕捉来自夜空的突发声音，啸声划然远去，他的两边耳膜犹在长久震荡，无法目睹到它，无法录下它的声音，他站那里，脸高高仰起来，目光穿越肥绿的阔叶，他在寻找那些遗落天空的“疑音”，期待某一刻能奇迹出现，一睹两只奇鸟的真容。
一只大鵟出现云端高处，两翼平展，凝然不动。
大鵟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一般在中国北方及青藏高原繁殖，冬季南迁中、东部地区越冬。近年，大鵟开始出现壶瓶山区域，成为自然保护区内的冬候鸟。他望向大鵟的眼里透着一种暖色奇妙的光，十三年鸟类监测，一批又一批珍稀濒危鸟类为他监测发现，他的鸟类监测日志里面，现已记录鸟类三百六十四种及亚种，属于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的有四种，包括金雕、中华秋沙鸭、黑鹳和东方白鹳。属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的包括鸳鸯、红腹锦鸡、红腹角雉、普通鵟、雀鹰、白尾鹞、游隼、鹗、褐冠鹃隼、黑冠鹃隼、红角鸮等四十九种。属于中国特有鸟类十一种，包括白冠长尾雉、红腹锦鸡、宝兴歌鸫、棕噪鹛、橙翅噪鹛、峨嵋柳莺、白眶鸦雀、银脸长尾山雀、红腹山雀、黄腹山雀、蓝鹀。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具有重要科研价值的鸟类二百二十一种。按世界自然保护联盟评价标准，壶瓶山现有记录鸟类中有一种濒危鸟类，五种易危鸟类，二十一种近危鸟类，也就是说，他的职守——鸟类监测保护，肩负责任重大。
穿越“死亡谷”
循着金家河望峡谷纵深进入，前方，深壑隐约，巉岩峥嵘，千仞峭壁下，一条由无数暗河形成的深流，色如冻玉，静寂无声，峡谷两岸藤萝蔽日，林杪之上，雾岚飘浮，终年不去。眼前，纵深数十公里的峡谷，即是人们谈之色变的“死亡谷”。
对于这片人迹罕至的谷地，即便当地乡民同样不敢涉足。一次，石南山村龚伦新的儿子壮着胆子准备入进峡谷去剥杜仲皮，进山不到半里，只见树林深处到处是蛇，盘伏的，游走的，悬挂树枝上的，有的看上去分明就是一截腐木，一动不动横在草丛里面，当一只脚就要从上迈过去，猛然发现，原来那是一条蛇，龚伦新儿子那天没有剥到杜仲皮，连滚带爬奔回家里，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九七五年二月初，当时的中岭公社采育场场长关成业带领一行人进至峡谷准备采伐木材，其时春节刚过，雪地冰封，当锯下第一截树筒滚向山坡，撞翻一块大石，滚向深谷时沿途撞翻石块下面，只见数以百计尚在冬眠的五步蛇，关业成一行人见状，吓得心惊肉跳，连斧头锯子也顾不上拿，亡命逃奔而去。一九九六年，湖南省林业厅曾组织一支“敢死队”，对这片“死亡谷”进行过一次考察。时间选择蛇类进入冬眠后的十一月进行，即便是“敢死队”，结果也未敢深入其中，走过一段，考察队发现，所谓“死亡谷”，实则就是蛇谷，其内近乎为五步蛇所垄断，此外，另有王锦蛇、眼镜蛇、黑眉锦蛇、虎斑游蛇、尖嘴黄花蝮、大王蛇、菜黄蛇、乌梢蛇、竹叶青、翠花蛇、血三根、铬铁头、银环蛇，等等等等。不止于蛇，猛兽、猛禽随时可见，地理环境更是险象环生，溶洞暗河，悬崖绝壁，每一步踏下去，无不暗藏凶险。那次，由湖南省林业厅组织的“敢死队”结果进入峡谷不到一半，再也不敢往前深入，中途放弃而返。
距离“敢死队”进入“死亡谷”十余年后，他再次进入这片有史以来前人未敢深入的禁区。三月暮春，山外飞花落红，“死亡谷”则仍滞留在冬余季节，残冰犹在，风挟料峭，雾霭笼罩之下，直觉得一股阴冷从谷底阵阵袭来。那天，他带领十名同事，天不亮动身，朝“死亡谷”进发，临行前一日，有人还在劝阻他，千万别拿生命去冒险，大凡壶瓶山本地人都知道，那可是真正的“死亡谷”，祖祖辈辈，没有一个人敢深入到里面去。况且，那里并非鸟类监视样线，他完全无必要去冒那个险。作为土生土长的壶瓶山人，他自然知道此去一趟该有多少未知与风险，但作为一名事从鸟类监测保护的科研工作者，他更清楚穿越“死亡谷”的价值与意义。出发前，他作好了充分准备，一身全副武装——头盔、绑腿、野外作业防护服、必备日用品及急救处理药物，包括思想上——他和十名同事均向单位主动写下了“志愿书”，称此次进入“死亡谷”科学考察，纯属个人自愿，如途中发生意外，其后果概由个人自负。
清晨五点出发，至次日凌晨两点三十五分，历经二十一小时三十五分，他们一行终于第一次完成“死亡谷”穿越。
蛇类冬眠未竟，他们没去惊扰它们，他看见了蛇类的天敌——蛇雕。“嘎儿——嘎儿，”一只蛇雕先声夺人现身林莽高处，前额斑白，头具缁色羽冠，云雾敛收，阳光穿透婆娑枝叶，蛇雕随上升热气流盘旋，缓缓上升，升至极目高处，展开双翅，尾羽呈现一道U型白带，如同裙罗镶边。他那天无缘历见蛇雕捕蛇场景，但其后，在神景洞鸟类监测样线上，他亲眼目睹且全程记录下了一只蛇雕捕食一条原矛头蝮的惊险场面。那只蛇雕先是在高空盘旋，悄无声息，突然蛇雕出现原矛头蝮身后，几乎与此同时，两只粗短且兼具锐钩的爪子钳住了原矛头蝮脑袋，原矛头蝮本能呲开毒牙，电闪一般朝向蛇雕腿部攻击，但蛇雕跗跖上为坚硬如盾牌的层层鳞片覆盖，原矛头蝮见毒牙袭击未能奏效，改而以身体缠绕，身体缠绕是蛇类捕食的独家本领，其巨大的缠力可致猎物窒息而死，但对于蛇雕，那条长过一米的原矛头蝮的缠绕术同样失效，蛇雕的两只爪子紧紧钳住原矛头蝮脑袋不放，双翅平展，保持重心平衡，不紧不慢，辗转腾挪，摆脱原矛头蝮反扑，最终，原矛头蝮不再反抗，于是，蛇雕一嘴下去将原矛头蝮脑袋咬碎——蛇雕因大多囫囵吞食，嘴不及其他猛禽发达，但颚肌发达强大，他眼看着蛇雕将原矛头蝮的脑袋吞进去了，继而蛇身，再继之是尾巴，蛇雕并没有将整条原矛头蝮吞进肚里，它留下了长约五寸许一截尾巴露在嘴外，蛇雕飞走了，他追踪那只蛇雕，发现它最后停歇在了一颗金钱柳树巅，原来，蛇雕在那里用树枝搭建了一个平台式的鸟巢，一只雏雕出现巢边，蛇雕凑近去，将露在嘴外的那截原矛头蝮尾尖送到雏雕嘴边，让雏雕叼住，随后，雏雕一点一点将蛇尾往嘴内吞食，蛇雕则随雏雕吞食时拽拉，将原已吞进去的原矛头蝮身体一段段吐出来……
穿越“死亡谷”之行，他不仅拍摄到了蛇雕出没，令他意外惊喜的是，还拍摄到了一对游隼的“婚飞”场景。
游隼属大型猛禽，翅长而尖，颊下，一绺髭纹，粗壮，乌黑，垂直向下，那是它的形象标志，同是勇猛锐厉的性格象征。游隼秉性凶悍，领域主权意识极强，如遇巢穴遭受侵犯，即便面对金雕、矛隼、鵟如此“大块头”强敌，也毫无畏惧，敢与搏厮。因其空中巡猎捕食，游隼具有比其他猛禽更快的飞行速度，其天生窄翅短尾，以利减少空气阻力，飞行时速最高可达每小时三百九十公里。发现猎物，游隼会快速升至高空，占领制高点，继而，双翅折起，头朝后肩收缩，疾如闪电，从高空俯冲而下，靠近猎物时，双翅展开，利用高速俯冲的冲击力或以后趾猛力击向猎物，或用尖锐如匕首的前爪将猎物攫住，使其重创或当即毙命。据科学测算，游隼超高速俯冲直下接近猎物时那一瞬间，身体所承受的压力高达自身二十五倍重力，是已知大型动物中的最大值，战斗机飞行员在进行俯冲时所能承受的最大重力为自身重力九倍，若超越以上值数，飞行员将在瞬时失去知觉和意识，由此可见，游隼几乎就是一台天生超高速战斗机，它不仅拥有专利速飞的翅型与羽毛，双眼同是特殊构造，围绕眼球长有一层特殊“瞬膜”，因为极速俯冲时往往会碰到扬尘砂砾，而加速度下的每一颗砂砾都是致命的子弹，撞击到眼球，会即刻将其击穿，“瞬膜”则恰好起到屏蔽护眼的作用。此外，游隼身上还有一件特殊构造——鼻孔锥体，生长在鼻腔外，用途高速飞行时防止空气绕过鼻孔，以利气流顺畅进入体内。人类早期发明的喷气式飞机，正是借鉴了游隼这一特殊构造，在进气道前端中央设置了类似游隼一样的“鼻孔锥体”，借以突破了飞行速度限制。
雌雄两只游隼出现头顶上空，雄鸟一边引吭欢叫着，一边双翼平展作滑翔式低飞。雌鸟则形似一架僚机，紧随雄鸟比翼翩飞，侧飞，翻飞，旋转，一忽儿，两双翼翅作平行展开，一忽儿，作交叉式穿飞，两只游隼不断翻新飞翔花样，嘴里则伴以和鸣呼应，游隼平时叫声锐厉，一声唳啸，众鸟竦惊，此时，两只游隼的叫声则完全变了，变成一首空中情歌二重唱，夫唱妇和，明媚悦耳，每一声，无不传达出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发自由衷的喜悦。在一堵凌空绝壁上，雌雄两只游隼双双立在了那儿，雌鸟稳住身体，面朝雄鸟，双翅轻轻扇动。雄鸟见状，跃上雌鸟后背，欢叫声中，雌雄两只游隼完成了生命的神圣结合……
游隼在壶瓶山是留鸟，他曾多次监测拍摄，但如此全程现场“婚配”实录，则是第一次。
寻找白鹇
他看见它朝他走过来了，覆羽、项绒、胸毛、尾翎，皎皎一身雪白，尤其，拖曳其后的尾翎，那么优美，优雅，如妙笔写意一抹，冠羽烟蓝，脸颊嫣红，脚丫同样是嫣红色的，落叶窸窣，他看见它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了，他听见了它的鸣声，在河谷，在山坡，在浓荫簇拥之上，在夕照波影深处——从事鸟类监测十三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它，犹如一段铭心的相思，每一次的梦中遇见更令他魂牵梦萦，难以释怀。
它叫白鹇。
别名鸟中仙子。
春秋师旷撰《禽经》称白鹇为“闲暇”之品；宋代李昉家畜五种珍禽，白鹇被其称之为“闲客”；安史之乱后的落魄诗人李白，更是独有“鹇癖”，听闻黄山隐士胡公养有一对白鹇，竟然不远千里，寻求往奔。
他梦中遇见的白鹇，来自上世纪七十年代。那年冬天，壶瓶山遭遇一场持续一个月之久的大雪冰冻。此后，四十多年过去，白鹇再没有在壶瓶山出现。他每天行走在鸟类监测样线上，就像电影镜头的“闪回”，无意间，那只白色大鸟，出现眼前，他煞往脚，屏住呼吸，听聪进入特别警觉状，两目逡巡，朝森林纵深搜索深入。
没有白鹇。
他怅然若失，望着某株树杆发怔。
全世界每天有七十五个物种灭绝，每小时就有三个物种被贴上死亡标签，很多物种还没来得及被科学家命名就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自工业革命以来，地球上已有冰岛大海雀、北美旅鸽、南非斑驴、印尼巴厘虎、澳洲袋狼、直隶猕猴、高鼻羚羊、普氏野马等众多物种不复存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发布的《受威肋物种保护名录》表明，二十世纪有一百一十个种及亚种的哺乳动物、一百三十九种及亚种鸟类从地球上永久消失了，目前，世界上已有五百九十三种鸟类、四百多种兽类、二百零九种两栖爬行类动物和二万余种高等植物濒于灭绝。美国加州大学动物学家沃尔特·杰兹称，“如果我们的某个假定成立，那么到二0五0年，地球上将有四百余种鸟类灭绝，到二一00年前，将有九百五十至一千八百种鸟类会因气候变化和栖息地被破坏而濒临或完全灭绝。”
他脸仰起来，目光穿越头顶上空的浓荫，浓荫之上的巉岩与云朵，望向广袤深邃的蔚蓝，眉峰凝聚，双唇闭阖，目光冷峻幽远，他像在沉思，脸上表情庄严而神圣。
凌晨四点。他准时醒来。背包搁在床前写字台上。GPS定位仪、照（摄）相机、录音机、望远镜、帐篷、饮用水、饼干、胃药等监测设备及生活必需品提前昨晚上就收拾好了。山影朦胧。晨曦尚在天际酝酿。登山鞋踩在青石板街道上，发出声声回响。他从壶瓶山镇的梦境深处径直走过去。天黑了。夜深了。他或独自蹲守在监测帐篷里面。或一人躺在山顶哨所的木架子床上。窗外，银河低垂，无数不朽的星辰，既是他内心的良伴，同是夤夜孤影的见证。夜鸟鸣声寥落。他开始整理一天的监测记录。就着微弱的灯光。影像的。音频的。文字的。什么时候，他停住了手头工作。屏声静气，凝神贯注，或许，就在刚才某一瞬间，他又看见了那只银妆素裏的大鸟——白鹇。
爬山。涉水。冒雨。冒雪。六百六十五点六八平方公里旷野深山。十五条鸟类监测样线。十多公斤的鸟类监测设备包。日复一日。一个现代版的苦行僧。生活轨迹与全部日常。不歇地艰难地走。走。走。
二0二一年七月一天，监测爬山途中，他膝部内外侧半月板再度撕裂，髌骨严重软化，无奈之下，被送往湖南省中医研究院接受治疗。躺在病床上，理疗、药疗，热敷、扎针，望着病房垩白的四壁，置身浓重药物气味，他第一次感觉到时间之于他竟然那么漫长，难捱。离开壶瓶山，离开十五条鸟类监测样线和那些晨昏习见啼鸣的鸟儿，他的心底似乎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第一次，他那么强烈地感受到，那片林海，那些鸟儿，原来已经和他连系在一起，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天，他正在做理疗，突然，手机振铃响起，是壶瓶山自然保护区下辖江坪片区一名村名打来的电话，说是他在山上看到了一只大鸟，一身雪白，屁股后面拖着好长好长的尾巴——白鹇！他条件反射脱口而出，豁地一下，就要站起来——忘了自己正躺在那把理疗的“电椅”上，医生制止了他的行动，躺在“电椅”上，他的心“突突”在跳，他对医生说，他想出院，今天就想出院。医生说，你膝部裂伤很严重，刚才开始恢复，至少还要住院治疗半个月。他说，我感觉已经好了。医生说，不能凭感觉，至少还要住院治疗半个月。
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凌晨两点，他从床上蓦地坐起来，他开始收拾行李，他决定明天出院，不管医生说什么，必须出院，他想看到它，马上看到它，那只追寻了整整十三年的“鸟中仙子”，他拿起手机，准备拨打先前打来电话的那个南坪村民，发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就要按键的手复又收回，后来，他实在按捺不住还是拨打了那个人的电话，他需要求证那只大白鸟的真实身份，渴望得到更多那只大白鸟的信息，电话接通了，但无人接听，他继续打，终于电话里面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
大半夜的，你谁呀？
他抑止不住兴奋，大声说——
康祖杰……
【链接】：连续十三年，康祖杰监测记录鸟类三百七十三种，拍摄鸟类影像资料图片二十余万张，录音二万余条，发现灰蓝姬鹟、长尾山椒鸟等二十二种湖南鸟类新纪录种。二00一年，康祖杰被中国林业局评为“全国自然保护区先进个人”，二0一一年，获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斯巴鲁生态保护奖”，二0 一四年被湖南省委组织部评为“扎根山区优秀人才”，二0一九年，获“全国生态建设突出贡献先进个人”奖励。二0 二0 年，获广东省林业局设立的面向南方八省区动植物保护一线工作者的“长隆动植物保护年度特别奖”。二0二二年八月七日，央视十七套农业农村频道以《风雨听山人》为题，播报了康祖杰鸟类监测保护的事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