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的守望者
惠民买来的媳妇没了,昨天埋了。
自此,村里又少了一个。
说又少了一个,是指年初刚刚结束了一生疯癫的川他娘。川他娘生前远近闻名,死时寻人启事贴满了方圆三十里的朋友圈,也算走得轰轰烈烈。
她虽居有定所,也有大概的活动路线,但还是找寻了三天。与那只与她相伴几十年的麻袋相比,她躺在水库坡上的样子不算体面:麻袋独自在寒风里发抖,里面还放着捡来的柴火、剩饭;她不再动弹,血肉却粘连着野草。冬雪撒盐似的落下来又化掉,川他娘就这样随着雪融进了大地,一起消融的除了那个常年裹着棉袄,扎着头巾,时而嘟囔时而大笑的形象外还有人们的记忆。年轻妈妈怅然若失,因为自此少了一句顶管用的咒语:“再不听话就让川他娘把你装袋子带走”。人们也不再提及,就像春天的风、夏天的雨,来来去去再自然不过。对于川来讲,应该会少一份负担和惦念吧!临走前川他娘给川留了一份赔偿金也算是对他这些年的补偿。
川无疑是幸运的——娘虽疯,但川不傻,现在他在外为自己的小家奔波,跟上了普通人的步伐。
与川相比,惠民就没那么幸运。惠民他娘疯,他也不算灵光。娘死后,陪伴他的除了爹还有一鞭羊。年龄三十大几的时候,爹卖了那鞭羊换来了惠民的媳妇。
惠民媳妇来时已是深度中年,不知底细者很难分清是惠民的新娘还是后娘。爱看热闹的村民一波接着一波的涌到充满羊骚味的院子里,弓着腰在昏暗的小屋里进进出出。村里人笑笑不说话,惠民笑笑不说话,坐在炕上的媳妇笑笑不说话。
惠民媳妇是一生下来就傻还是后来变傻的,谁都不知道。当然这些也无关紧要。如同本是富家小姐的英莲后来成了香菱最终变为秋菱被打死,也不过赚几滴读者的眼泪而已。可以确定的是,惠民媳妇找到了个好人家,门当户对,吃喝不稠。
十几年过去了,惠民媳妇与川他娘相比,名气上总归还是差一截。原因繁杂,总结下来有三点:其一,川她娘在本地已经经营几十年,早出晚归,走街串巷,村子里的每一条狗都向她递过恶狠狠眼神,但并没有对她疯叫。而惠民媳妇四十几岁才从西南迁入本地,又无根基,又不努力,天天村里躺平。其二,川她娘脾气暴戾,在孩子心中享有威望,而孩子的传播力是可想而知的。而惠民媳妇只喜欢软绵绵地笑笑,没有这样的气场。其三,川他娘疯,惠民媳妇傻。
惠民媳妇走得急,没等到医院就咽了气。惠民没有赔偿还得交救护车费。现在,羊没了,爹没了,媳妇也没了。孑然一身的惠民走出齐整的院子,走出村落,向麦田走去。
惠民走在满是车辙的小路上,阳光生硬地打在脸上,在皱纹的沟壑里形成了明暗调子。目光所及,空无一人。他很满意,因为没有人就没有人放火,而他是一名防火员。
防火员的主要职责是巡视村里的每一块田地,发现放火意图及时阻止,发现火情及时上报。村里留守者多为老残妇幼,经过层层选拔惠民才得到这份工作,还有一名同事是大千。
巡视,每月有八百块,外加低保,月收入竟已过千。一亩地一季粮食,毛收入也不过千把块,还要刨去土地、化肥农药、机器的成本。因此惠民在留守者里也算是高收入人群,毕竟挣得多的没他轻松,比他轻松的没他挣得多。
前几天田野里还满满当当的,玉米、棉花、豆子高低错落,田间地头小河边的空隙里也被地瓜、萝卜、花生塞满。外出打工的人们一回,一顿机器轰鸣,人声鼎沸,鸟雀欢跃之后,田野空了,只留下河沿上的一排杨树如同秃顶上聊以慰藉的几根长发。西风起,树木空摇着几片叶子,唱一曲:今年欢笑复明年,春月秋风等闲度。
刚下麦种,就被连绵几天的秋雨泡成了粥,现在刚长出的麦苗贴着地皮,一垄垄的如同在黄色地毯上游走的绿色针线。明年的收成如何,或许只有等到明年机器轰鸣的时候才知道。
田野里新隆起的土包上压着黄纸,惠民没有停留,他向麦田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