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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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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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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

天色湛蓝,阳光明媚。水乡沉浸在过大年的氛围之中。绍兴盛产老酒,这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酿酒,几乎人人都会喝酒,城乡间总是充溢着阵阵酒香,这醇香的酒味,也将天上的云朵醺得醉红。

大年初六,时已中午,我匆匆来到渡口。一叶乌篷船正横在湖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岸边已几近掉光了叶子的树枝,无精打采地垂挂下来,随风拂着湖面,枝梢处生出一圈圈涟漪。

乌篷船上,有一老伯正歪着脑袋打旽。他看上去约七十挂零。他将头上戴着的乌毡帽拉下,遮盖在脑门上。我不好意思叫醒他,不过因要赶回编辑部交差,故也顾不上正在乌篷船船头上小憩的摆渡人了。

“老伯,我渡河去。"我低声试探性喊了一下。他将毡帽移上去一点,眯着眼,仍歪着脑袋,然后慢慢睁开了一只眼睛,斜了我一下,像怕阳光照似地重又合上眼皮,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瞧他脸色微醺,断定他中午一定是刚刚喝过一大碗老酒。我只好坐在河边,耐心等他午休醒来。无聊之极时,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忽然想起小时在河边玩“打水漂”的情景,童心未泯的我,从身后杂草丛中,找寻来一些小片碎瓦。我站在河边,用力一甩手,玩起了“打水漂“的游戏。小瓦片贴着湖面,嗖、嗖、嗖地飞擦过去,湖面上瞬间划过一道线,看上去像几何题上添加出来的虚线。

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问世。我百无聊赖地一边玩水漂,一边耐心等着摆渡老伯酒劲过后快点醒来。

过了一会,老大不小的我,自觉无趣,便停止了这个游戏。午后的阳光正浓,眼看摆渡老伯正入梦乡,为了赶稿,我坐在河埠头台阶上,打开采访本,在膝头上写起稿子来。

“上来吧。“摆渡老伯低低地嘟囔了一下,仿佛是在梦呓。而我抬头瞧他时,他却仍然保持着原样,一动不动,正享受着午后冬日阳光的温暖。

天上有几朵云彩,散来散去,很好看。河中央处,有一座黄墙围着的墨瓦的庙,墨黑的瓦片,正反射着太阳的正午的光茫,古庙的金顶上,仿佛全透足了阳气。我从黄颜色围墙一跟望去,里面金光灿灿的大殿之上,金光片片,这与太阳下闪闪湖面,相映成趣。我想,这真是佛光普照啊。

“咋?还不上来,要我雇八抬大桥来抬你么?"老伯已分明醒来,脸上泛出狡黠的神色,他在眯眼打量着我。我立马合上采访本,收拾好公文包,小心翼翼,又颤颤巍巍地迈步,上了他的一叶乌篷。

当我一踏上小船,这一叶乌篷就抗议了。我只感到它在剧烈地晃动,这气势像是非要將我甩出舱去。这吓得我连忙蹲下,以降低重心,与此同时,我又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在了舱门口横置着的一块狭窄的小木板上。

“你是城里来的吧?"老伯娴熟地用脚划起了船,而将自己的两手抄在了袖管里。他嘴里还叼起一根烟,一副悠闲的样子。他含糊不清地问了我一句。

“嗯,嗯、嗯。“我一脸堆笑,语气中还夹有几分讨好的成分。

"呵。"老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个湖好大啊!"我自言自语道。此时,船在云中行,云在湖中漂,这景致仿佛就是在天上人间了。

“唉,这湖小啦,从前还要大很多呐。"老伯比划起来,“那边厂房,喏,这边的田地,从前可都是湖啊。那时候,湖真大啊!"他沉浸在过去对湖的印象之中。

“你就是这儿的人吧?“我被这湖中景色所陶醉,颇有兴致,随口问道。

 “当然。“老伯自豪地点点头,“自出世娘肚皮以来,我就在这里了。“

“你一直干这个?"我是指摆渡。

"呵,多啦。抲鱼,种田,摸螺蛳,摇船。“老伯细数家珍一般,掰着手指说着自己这一生所从事过的营生。“年轻时我还撑航船载货。“随后,老伯又补充道。

“你知道,这个湖叫什么名字么?"过了一会,老伯问我。我听得出来,他明显有考考我的意思。

我心里一乐,感觉跟前这位样子看上去极普通的水乡老汉,是非常健谈的老人,而且,还很有趣。

我答道:“犭央 犭茶 湖呗。"为了说清楚,我用手指在空中比划这俩字的写法。我知道这俩字很难写,对老伯来说,怕难以搞懂这两个古怪字的写法。

老伯一阵大笑。“我知道你会这么写。你们文化人都知道是这么写。“他咽了一口唾沫,饶有兴趣地说,"错了,大家都这么写。——对啦,你过湖去做啥呢?这大过年的,也不好好呆在家里,酱鸭老酒咪咪呀!”

我向老伯说了我的情况。“我是去采访湖对岸的一位种粮大户。每年过年后,我都要去采访他,了解他今年早稻种植计划,浸了多少稻种等等。——这是我的工作。“此时,老伯早已抽完了烟。他仍用脚魔术师般地划着乌篷船桨,船头、船沿踊跃着一群透明色的小浪花。他听我说着,还呵、呵、呵地应付着。他从袖管里伸出右手,沾了点唾沫,在船舱头横着的小木板上,写起了这个湖的名字来。

我别扭地努力顺着老伯的视角,判断出是“昂桑湖“三个字。

老伯微笑着。他的笑容,看上去像小孩子那样充满天真。他为了打消我的疑惑,解释道:“我是一个抲鱼种田佬,唉,过去家里穷,没有多少文化,不像现在的孩子都能读上书,这多好啊!读完初中,再读高中,读大学,再读出个什么“士“来,多好!读这个读那个。我是一读不读。穷啊,小时我家里就知抲鱼种田。“说完,老伯显现出惋惜的神态。我们俩都沉默了。

片刻,老伯告诉我,他的儿子辈比他大有出息,孙子孙女辈更是有出息了,都在上海、北京读大学。“读只有‘四个头字’的大学。"老伯提高了声音,自豪地强调着。照老伯的话说,“他们都是文化人了。”

我内心对这位衣着普通的摆渡人肃然起敬了。他虽文化不高,记不住孙辈们读书的大学校名。但聪明的他,找到了一个记名牌大学的"巧门“,他所说的只有"四个头字“的大学,大多都是名校。

快到岸时,老伯透露了他家上代的一个“秘密“。他家上代,出过一个秀才。这个秀才是他的爸爸的爷爷,这是他们家属的骄傲。他们世代居住在这个大湖岸边,鱼米之乡,丰衣足食。而这个大湖的名字叫“昂桑“而非“犭央 犭茶“就是那位秀才太公传下来的,并说,要他们记住,以防“以讹传讹"。

但说实话,我闻言后,内心还是将信将疑。

许多年后,我已不再从事记者工作了,但我倒真的去查考了一翻,找了一些资料。

知道此湖是绍兴第一大湖,历来是绍兴一大景点。

当地一本学刊上,有这样记载:

苍穹蓝天之下,大湖风平浪静之时,极目浩瀚,涟漪轻波,使人心旷神怡。微风二三級,则水意微动,浪波轻翻,动人心弦。风吹至四、五级,湖中银浪翻滚,涌浪不停,泛舟湖心,手足无措。若遇大风如暴,惊涛骇浪,浪拍石岸,撞起堆堆飞雪……

据说,在这样的大湖中行船,往往是十分危险的。"险险乎“在风浪中沉没的事故历代很多,以致于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围湖造田“运动中,发现湖底存有大量的泥煤。所以,途径此湖,旧时绍兴有经验的“撑船头脑"往往早早把船摇入避塘。

而关于"避塘“,也如是记载:

明天启中,有石工覆舟遇救得免,遂为僧,发愿誓筑石塘。十余年不成,抑郁以死。会稽张贤臣闻而悯之,于崇祯十五年,建塘六里,为桥者三,名曰天济、永济、中济,盖罄资产为之五年而工始竣。

后又于道光年间重修,增三桥名为平济、通济、普济。

1962年围湖造田,部分被毁。

1989年被列为浙江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013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我总结了一下,这湖除了上述两名外,历史上还有盎觞、黄颡、汪爽和沆漺之称。

“这位摆渡人真不愧为老秀才的后人哪。"多年后,我忽然想起了这位摆渡老伯,惦记起他来,他为我摆渡的情景还恍如昨日。

现在绍兴已无摆渡人这一营生了。以前那是‘水乡路水云铺,进庄出庄一把橹'的水乡风貌,而现在是村村通公路,这方便是方便了,但似乎也缺少了一点什么。

然而,究竟是缺了什么,失了什么呢,我一时还倒真概括不出来。

“那位摆渡老伯如今也应有九十几了吧。"我想。

               2020.1.28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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