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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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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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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那年,我初到靖江时,已临傍晚了。

 随大伙下车后,我望了一眼屋顶上空悬着的一轮夕阳,黄通通地显得耀眼。此时,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在了报社门前那条不太宽敞的马路上。虽说刚刚初夏,但气温却按捺不住,躁动着往上蹿。虽已近黄昏了,但夕照依旧显得有些闷热,它肆意地将街上的行人、车子和建筑物的影子任意变形,且又将它们拉得老长。"夕阳昏黄照古槐",这意境颇有点像旧戏中所唱的,也合了我当时的落寞心情。

 报社门前的街道显得拥堵,无序。可能是正处在上下班高峰期,故那些车水马龙的街道看起来更显得局促和狭窄了。

 靖江这边的记者朋友倒十分客气。他们从楼上匆匆下来,像迎接什么大人物似地将我们一行请进另一辆事先预停在报社门口的小车里。小车七转八拐、左避右让地行驶了一段路程后,便在当地的一家有点气派的饭店门前停下来。

 晚上,靖江同行特意在这家饭店备了酒席,设宴款待了我们。

 席间,一道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菜被端了上来。主座称其为“黄金豆腐”。初我以为仅仅是这道菜的名字好听而已,心里并没有真的认可它为"黄金+豆腐“。我知道中国菜的名字,素来有取得好听的习惯,总以诱客人食欲为目的。比如,有一道莱,叫“翡翠白玉汤"。据说是乾隆皇帝的御膳。其实,这道菜也不过是“白菜+豆腐"而已。故菜名好听点,不一定内含的食材也由此而高端。再说了,哪有真的是将黄金与豆腐弄在一起的菜肴呢?却不说黄金是地球上最坚硬的贵金属之一,而豆腐则是世界上可以说最软最嫩的食材了;单说这两者,一硬一嫩,又怎能混搭在一起,和谐共生呢,且还要烹调成一道可口的莱品呢?不仅如此,这道菜还要能被我们人类的胃消化掉。这就难了。

 我的疑问被一位临座的靖江同行猜到。他迅即解释说:“这道菜里的‘黄金’食材,还真的是黄金。只不过这种黄金已被打造加工得极薄极薄,且可以食用了。大厨将这样加工过的食用黄金与豆腐和在一起,然后高温蒸煮而成。"

 我听了介绍,感觉耳目一新。这道菜一眼望去,汤上面,零星漂浮着一片片黄金,而黄金的通俗形象已被颠覆。它不再是沉甸甸的坚硬面目示人,而是蜕化成了黄油一样的东西,轻轻地浮在豆腐的汤汁上面。此时的黄金已变得极其温柔,甚至有些“做作"。大厨在汤上面还撒了一大把碧绿的香葱。这样一来,瞥一眼这碗汤,黄、绿、白,三色合一,看起来真是既诱人又可口哪。

 我当时想,所谓的黄金豆腐,从外形上看,像极了我老家绍兴的家常菜“苋菜梗卤蒸豆腐”。只不过,我老家的那道菜,因价廉而普通,却因普通又美味,而深受当地百姓的青睐。

 我用汤匙舀了一点黄金,慢慢送入口里品尝。说实话,我没有感觉出特别来,那菜的味道也是一般般的。黄金原本就是金属嘛,哪有什么味呢?故我庆幸自己的味蕾是敏感、准确的,而且还不世故,不骗主人。平心而论,凭我这样的俗人,是断不能品出这道莱其中的奥妙和美味来的。这道菜从内容上说,也就是一大碗豆腐汤,只不过在一碗普通得最普通不过的豆腐汤上,因漂了几小片看起来极像油一样的黄金,而在食客眼中显得弥足珍贵罢了。

 临坐的另一位靖江同行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我:"好吃么?"我低声答道:“这味道,我还真没有品出其中特別的味来。“原本我想套用一句当时很流行的广告词,调侃敷衍他说:“味道好极了!”。

 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来。我的回答是真诚的。其实,菜品与人品一样,烹饪厨艺是一方面,而食材本身的地道就更显得重要。我并不是想敷衍或恭维同行。但我是从心底里感到了靖江朋友的热情、真诚与好客。

 正当我们一大帮记者同行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的时候,笑靥如花的服务员又推门进来了。她又为我们端上了一大盆莱,很远我就嗅到了四溢的香气。主座是一位当地报社的领导,随口问我:“你是浙江来的吧,鱼在你们那儿不算什么,多得是,”他捏着筷子,点点新端上来的那道菜,继续得意地说道,“但你不一定吃过这种鱼吧。”说完,他先笑了起来。看他笃定的样子,我已猜到那肯定是当地的一道特色菜肴了。

 大家停住了手中的筷子,望着我,似乎要看我什么好戏。“

 你知道这菜是什么鱼做的呢?”一同从姜堰而来的一位朋友藉着他们是江苏同乡,问我道。我瞧着他问我的神情和样子,大有点儿帮腔的味道。我只好摇摇头,一脸疑惑地说:“不知道呀”。

 “那你敢吃么?”对方继续“帮腔”道。

 说实话,这菜香喷喷的,要是他们没有那么多话,我早就伸出筷子去,大快朵颐了。我便随口答道:“敢啊,这有什么不敢吃的呢。”主座和姜堰朋友相视一笑,眼光里掠过一些神秘的色彩。

 主座告诉了我,那道莱叫红烧河豚鱼。一听这名字,使我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传说中带有剧毒的河豚鱼就在我眼前了。难怪他们一个个神秘兮兮的样子。到那时,我也已有点骑虎难下的意味,只得硬着头皮,犹犹豫豫地伸出筷子去。

 “浙江朋友,你尽管吃,这安全得很呢。”主座在侃侃而谈,语气坚决,且带有很大的安全感。我一边吃河豚鱼,一边听主座对这道莱的解释。他说,在靖江一带,老百姓沿长江而居,捕食河豚鱼成了一种自古以来的习惯,或说是他们那一带的一种习俗,成为一种饮食文化。而且,还没有渔民因吃河豚而命伤黄泉的例子。主座略带自豪的口吻说:“这神奇吧?哎,这主要是鱼的剖杀、清洗和烹饪大有学问,很有窍门的呵,"未了,他呷了一口酒后,又添了一句,“这其中是十分讲究的噢。”

此时,主座有了些微的醉意。他似乎看出了我内心因惧怕而略显斯文、迟疑的神情。他继续好客地宽慰我道:“怕,是对的了。你应该是没吃过这种鱼吧。“我尴尬地笑笑,点了点头。他继续劝我,甚至有点怂恿的意味,“没事的,一点儿没事的。你就大胆吃吧。"旁边,几位江苏这边的当地同行也笑嘻嘻地附和着。于是,我的担心也渐渐消失,我伸出筷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说实话,现在我对河豚那道菜的味道也没有记忆犹新的感觉。其味道也随着吃完而就淡忘。只记得,那晚吃河豚鱼,其味道也就像普通的鱼差不多,没觉得有非常特殊的滋味,并没有像人们所传说的那样,“味道异常,至鲜至美”。味虽无特别之处,然而我当时吃河豚鱼时,是真的达到了那种“拼死也要吃河豚”的境界了。

 那晚,大家推杯换盏,吃喝完毕后,我和大伙儿一起驱车回到宾馆。

 回房休息时,我忽而想起自己上小学时的那一幕情景来。

 那时,我们的老师好像还特别邀请县里的相关专业人士到校,向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宣传介绍过河豚有毒,大家不能吃河豚的道理。同时,还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教我们这些小学生如何去辨别河豚鱼。

 时间煮雨。已过去好多年了的那一幕,竟在那晚,我吃过了河豚鱼之后,重现于我的眼前,而且当年老师和同学的音容笑貌,竟还那样历历在目。而那晚吃河豚鱼的一幕,彻底颠覆了我在小学里所获得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以及老师们对我的殷殷教诲。

 那时,我们小学校教室的走廊墙上,挂满了许多幅河豚鱼的图片,像现在司空见惯的一个教育展览。有一个专业人员还向我们这些小学生认真介绍过许多因吃河豚鱼而中毒至死的事例,他还同时给我们讲述万一误食河豚,如何解毒的方法。我还记得大概要服用一种叫“天目黎芦"的中草药。为此,放学回家后,我还特意向母亲做过一番认真的宣传。这种小时候的记忆,那晚竟电影似地一幕幕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想得我意兴阑珊,睡意全无。

 至夜很深时,我才朦胧睡去。

 翌日早上,我醒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了一把自己。感觉好像自己还活着,心头一闪:“原来真的没事啊。“一阵窍喜。一种做错了事得以逃脱的孩子般的侥幸心理竟油然而生。

 多年后,我偶尔阅读到一篇文章,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春季,伴随着窗外樱花飞舞,吃着河豚鱼美味,怡然之感宛如日本诗人芜村的俳句:‘食过河豚蒙头睡,醒来仍觉在人间。’”。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世上出现像我那种孩子般的侥幸心理的,并不只有我一个啊!芜村这位日本诗人,还有这位写文章的作者,好多年前,也经历过我那样的心路历程。看来,这世界上,有一些经历、体验和感受是大家共同具有的,也不止单单自己一人之感受。这位素昧平生的日本诗人,好多年前也经历过我同样的“生死之劫"。

 由于时光尚早,室友还在梦中,我坐在宾馆的房间里,无意间瞧着窗外明媚的初夏阳光。长江边的晨雾好大啊,对面建筑物就从晨雾里一点点地在突围,慢慢透出了它们的轮廓。这景色仿佛就是我刚才从混沌中开始“觉醒”的那一瞬间。当时我想道:“现在我感觉多好啊!自己竟然还活着,还依然在人间。"我的内心荡漾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生的情愫。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自己年轻时吃河豚的那一幕。不仅如此,我常常想,有时人生的“生死”感受是非常有意思的,“醒来仍觉在人间"真是非常幸运和不容易的。作家史铁生说过,“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

 我以为,真正难能可贵的是,当一个人醒来之后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依然在人间,并强烈地感受到生的幸福,从而顿悟到生之不易。倘若如此,那无论如何那晚吃河豚鱼是值得庆贺的,它强烈地使我感受到了“在人间"的愉悦。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讲述起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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