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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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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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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乌篷去东湖

我最近一次去绍兴东湖,屈指算来,距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虽说在同一城市,且又近在咫尺,但往往越是近便的风景区越是赖得去游览一番;好比是越是容易得到的,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是越不加以珍惜了。我所在的城市是一座全国历史文化名城,名人辈出,古迹众多;但因为平时总为繁琐事务而忙碌,即便空将下来,也不愿意再抬一抬腿了。空闲时光总是有的,倒往往喜欢宅在家里,喝杯茶,看本书,望一望府山的葱郁,听一听无忧的鸟鸣,或干脆欣赏一支好听的音乐,写几笔自以为是的花鸟画;有时,就发一阵子呆,放空心情。过着散淡庸赖的日子,其实倒也是一种人生的快意和幸福。总之是没想到近旁的风景区、博物馆和纪念馆,去那儿走走看看。

想起我家以前有一张画,贴在客厅的上首位,这是客厅的重要位置——绍兴人尊称为“上横头“,就在主席画像的下面。倘若家里有客人来,他们总是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嗞嗞地吃着刚沏好的平水珠茶,又闲聊起什么话题来;客人们往往会无意浏览着上横头帖着的这幅画。其实这画是一幅摄影作品,题目大概叫《绍兴东湖》,是全景式的展示,拍摄得非常不错;看了这幅照片,就等于游览了整个东湖。这幅摄影作品还有一个显著特点,让我记忆犹新。作品展示的是早晨的东湖,曙光初露,风光秀丽,瞧着就给人提气,总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势,很适合当时的那个时代特点。在客人们闲聊时,也常顺口提起浙江境内以方位名命的三大湖:绍兴东湖,嘉兴南湖,杭州西湖。而一旁的我,这时总要显示一下存在感,诡谲地插上一句,遂问客人:“东、南、西,那么,‘北湖’呢,它在哪呀?”于是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嗞嗞地低头吃着茶。

那年,市里搞了一个旅游推介活动,邀请一大批全国及省市记者来绍兴旅游及采访。而我的任务是对这个推介项目本身的采访报道,因而我很荣幸被邀请在列。活动的组织者还给我们每一位参加者发了一个通行证之类的证件,挂在脖子上,煞有介事。那天上午,按照事先的安排,旅游部门的官员领着一大帮省内外记者先到八士桥进行参观采访。结束后大家前呼后拥上了一辆面包车,再向东湖出发。

“何不坐一只乌篷船到东湖呢!”我想。于是我与另一位同行相约后,便悄悄来到八士桥桥洞下,站在河沿的“踏步档“上,寻找下船的机会。此时刚好有一两只乌篷船徐徐划来,正穿过桥洞下时,我便向划船的“船头脑"大声招呼,向他说明我们的意向。我一瞧这位“船头脑“感觉他就是很好说话的人。当时,他眯眼瞧瞧我们俩的胸前,每人都有参加活动的“胸牌“挂着,于是,也就应允了我们的要求。我与那位同行迅速下了船。好像假如慢了一点,那位“船头脑”会立刻变卦了似的。后来我才知,那天八士桥下划过的乌篷船有十来只,但它们是作为水乡风景而点缀的,主要是为了电视画面的好看。乌篷船们并没有载我们去东湖的义务。

这样,我与同行,坐着乌篷船,优哉游哉地向东湖驶去。乌篷似乎是绍兴特有的,是小船的通称。它通体乌黑,体量极小,只可容一二人乘坐,算上船尾手脚并用划船的“船头脑”,最多也不过载三人而已。在河网密布的水乡绍兴,曾经它可是司空见惯的出门工具,其重要性类似于我们后来的自行车。

那天,天公作美,上船后,天上时不时飘落着细细雨丝,这样零星的雨滴反而更给我们增添了别样的水乡情趣,似乎这样更与三四月间江南水乡烟雨朦朦的景色相匹配。

我与同行相对而坐,且都伸直了脖子,仰着头,眺望着高出河平面一米多的两岸风光。这时候,我、同行还有后面为我们划船的“船头脑”都不说话。乌篷船则卧在由船桨划出的细微波浪上,悠然前移,且又在左右轻轻摇晃,这给我一种重回摇篮的错觉。“感觉不错嘛。”我与同行会心一笑。乌篷船所特有的那种悠然自得的速度,带给我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这种感觉,对我来说,非常新奇。现代文都一味追求快,其实,慢才是适合人类的。一路上,我们都欣赏着两岸水乡美景。这犹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来,而我好像在观摩一位大师正在天地之间的宣纸上,挥毫作画。这幅水乡春色图,我美美地尽收眼底。

绍兴那些历史悠久的老房子,白墙黛瓦,暗示着一种绍兴人的哲学及性格特点,这些自不必说。我从远处眺望时,它们都疏密相间地挨着。那些房子仿佛也惊讶于我的唐突造访,纷纷透过朦朦水雾窥见着我。近处是摇曳着的岸柳,修长的枝条上已爬上了叶子的萌芽,它们随着柳枝在微风中款款摆动。不一会,我的眼前是一大片开阔地。我远远望去,勤劳的农民正忙着在田间或地头耕耘;他们的身后不远处,有一大片或几小簇的油莱花正在怒放;一时间,鹅黄的和金黄的颜色,与其它作物的深深浅浅的绿色,都热热闹闹地跑出来,映满了我的眼前。

那时候,这地方还没时兴大拆大建。我眼前的古城景色,虽说旧了点,总是灰蒙蒙的,但却是古意盎然,仿佛在你不经意间,在一条小弄堂里或台门里,会迎面碰上鲁迅、秋瑾和蔡元培来。

乌篷船随着桨声在慢慢悠悠地摇晃着前行,岸上的景物也在不断地变换着视角。它们在缓缓旋转,那些景物,我看上去,便有了生命的呼吸。

乌篷船在不断前行,耳边传来“船头脑“溪刮溪刮的划桨声,很有节奏感。“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船头脑”是一位划船的好把式。他戴着乌毡帽,静静地划着船,并不言语;而划船的动作且很麻利,娴熟。

不善言辞的“船头脑”专心致志地为我们划着乌篷船,不知不觉间,小半天过去了,他竟载着我们绕了半个古城。

时光快近中午,雨雾也正在慢慢地散开来、淡下去了;原来浸润在其中的水墨画一般的水乡风景,渐渐有了它另一番特有的美景。原来,这三四月间的水乡,竟有如此的风光,妩媚、婉约、轻柔,如同一位处在豆蔻年华中的女子,真是好看。

一路上,有秀丽风光相伴,故也不觉得乌篷船行船之慢了。

等我们悠悠然摇到东湖时,那儿一场关于东湖的官方介绍会早巳散场了。许多人坐在乌篷船里畅游东湖,但我一细瞧,他们是在乌篷船上做采访。湖面上乌篷船很多。顷刻间,东湖变得热闹起来,那场面,让我联想到冬季茶干湖上的捕鱼节。载我们的“船头脑”,是一位极忠厚的老实人,为我们绕了半个古城的水路,肯定是受了不少累,我们也不忍心再去打扰他。向他道过谢后,我赶紧寻找另外泊在湖沿的乌篷船。因为时光已晏,得抓紧去湖上做采访,以完成任务。好在东湖毕竟我是很熟悉的,没有介绍资料,我也无所谓,做个采访并不难。

东湖是绍兴的盆景,大多数游客都是到了东湖才坐上乌篷船,湖面上坐船游玩。平时在那儿揽客的乌篷船,往往仅载你游一圈外面的湖面而已。那时,景区划乌篷船的大多是“按钱论点“,你肯出的租金多,“船老大“才肯带你多游一些景点。而像我那天是从绍兴古城内八士桥下,坐乌篷船来东湖的,照现在来说,可能绝无仅有了罢;除了那些没有陆路可走,而只能走水路坐乌篷船的那些日子外。

几个外地记者知道我是本地媒体的,也很愿意与我合作。这样我就与外地记者“搭伙“采访,我也“就地取材”,从现场请了几位比较善于言辞又有些现场感的“船头脑”。很快我们几个便分别坐上了各自的乌篷船,边游边进行采访了。一番“较量”下来,我觉得这几位“船头脑”都不错,很灵光,谈笑风生,见多识广,回答问题,幽默风趣。他们与前一个载我们而来的那位“船头脑”明显不同,这几位都比较健谈,更可喜的是面对录音、摄影和摄像,都不胆怯,挺那么回事,尤其是他们的绍式普通话,也说得蛮顺溜。总之,他们慢慢划着乌篷船,侃侃而谈,配合默契。这样可以省却了后期制作上的许多麻烦。与我同船的“船头脑”神态自然,对答如流。他领着三二只乌篷船,熟门熟路,非常自然好客地将我们几个“划”进了湖内的景点:仙桃洞和陶公洞。

乌篷船缓缓划入洞内,洞内静悄悄的。洞壁不规则岩石的缝隙中,不时有水珠一滴一滴地从崖壁渗落下来,滴到水面时,发出清亮幽深的脆响,“噗咚——噗咚——噗咚“的声音,这倒为我们打造了一个安静的小天地,人在这样的氛围中,会迅速将浮躁的心安静下来,“蝉噪林逾静”我脑子里想到了这句古诗。这时,洞内我们的说话声,被洞璧本身砍凿而成的凹凸,装饰得有些润泽,好比在录音棚里,起到了很好的音响效果,咋一听,个个像是播音员的声音,非常好听,宏亮,有质感。“船头脑”将乌篷船划得缓慢,大家抬头,几乎用九十度视角,仰望着洞璧四周布满的一簇簇,一笔笔的暗绿色苔藓。望着这些,大家都不愿说话,静静地用目光轻轻抚摸着这历代采石匠们用辛勤的汗水,大刀阔斧采石而遗留下的断崖峭壁。洞内清凉,还有些阴森,面对这些,令我顿生敬畏之心,四周仿佛有一种什么力量将我置身于这神秘的险境,或想告诉我一点什么信息。

我们一行坐井观天,感受着这洞穴的幽深与清清。不一会儿,有人问“船头脑“,这洞壁的高度,“船头脑”答道:“大约是五六十公尺罢。“接着,又作了补充介绍,说道,“下面水深与上面悬崖峭壁的高度,大致一样。据说,上面约摸五六十公尺高,水面下的深度也是这个数。“他轻轻地划动着船桨,自言自语:“这是不是像一口大井啊?"大家都打量着洞壁四周凿痕的苍桑,聆听水滴穿过千百年后所携带的远古回声,以微笑或点头作了回答。这里很安静,我们都不愿破坏这样的环境;这里与洞外的热闹与嘈杂,是两个天地。

仙桃洞和陶公洞是东湖的“看点“。许多来东湖的游客必定会坐乌篷船去游一番的。

我闲坐在乌篷船上,而同行的外地记者们在忙着采访“船头脑”。

仰望着那洞壁上遗留下的斧凿之痕,我浮想联翩起来。

我仿佛看到了古代采石匠们正在采石的场景。半山中,石匠们将自身绑住,正一锤一锤地在石崖上锤击着一支短钎。而一旁,两个石匠正用大锤子,轮番锤击着石缝中的长钎。采石匠全身悬在半空,只有一条腿点在绝壁的凸起上,他似乎手握长钎,随着大铁锤的猛砸,他有节奏地将手中的钎子慢慢旋转。而我看到了石匠们布满老茧的手掌,虎口处都震出了殷红色的血,鲜红鲜红的。在采石场,弄破手指脚指肯定是常有的事。大冬天,北风呼啸,采石匠们个个衣着単薄。他们脚着草鞋,手脚皲裂。整个采石场布满了钉钉铛铛铛的釆石声。石匠们仿佛正在愚公移山,以斧,凿,劈,锤,砍,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了,一块质地坚硬的巨石正揺摇欲坠,一刹那间,那巨大的石块脱离了山体,轰隆隆滚落到了地面,一路灰尘蒙蒙如烟。我似乎听到了采石匠们的相互提醒,大声尖叫:“小心,小心!”。就这样,古代石匠们用极原始的锤子和凿子,硬生生劈去了半座石山,采出了一块块一片片质地坚硬的好石材。

对于采石场,我还比较熟悉,曾去过几次。知道采石是艰苦又危险的工作,要不是我当时有任务在身,采石工是拒绝我进入他们的工场的。原因很简单,采石场不是风景区,没事就别往那儿钻,那儿处处暗藏着危险。

然而,当年的石匠们肯定没料到,他们的采石场历经千百年风雨后,却成为真正的风景区,且风光旖旎。

我以为东湖之美,在于它是手工开凿出来的,在于它的历代采石匠艰苦劳动的积累,它并非是坐享其成的一个天然湖泊和天然溶洞。他是绍兴古代采石匠们的无意之作,或称之为“无奈“之作。一代一代古代采石匠用他们布满老茧的双手,甚至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这里“刨食”,这里的“石头”都有情感的,它们不仅养活了父母与自己,还养活了老婆及一大群孩子。他们是感恩石头的。

 然后,他们抡起大锤,一锤一锤地开凿着的恰恰是自己辛酸的人生,在不断的锤击中,完成了自己卑微的使命。这一代是这样的命运,石匠们的下一代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命运呢?不少石匠后辈复制了他们父辈的命运。时光终于一代一代地过去了,老天终于开了眼,采石匠们在天上回眸他们当年的采石场时,却被下面兀自出现的波光潋滟的湖泊所感动,风光竟会如此旖旎呢!或许第一次感到,自己当年的劳动竟是如此美好。瞧瞧下面,那湖内不仅有奇石,奇洞,还组成了奇景和奇观,好一个秀丽的人工湖泊。一个曾经的采石工地,竟然演变成了人们休闲的风景区,这对他们——古代一代代的采石匠来说,我想一定是想不到的罢。石匠们感情粗犷,或许不会“泪飞顿作倾盆雨”,但他们定会感叹万分。这是他们不辞辛劳,一代又一代的血汗所积累啊。

不知经过了多少代,多少年,才能把这上千万吨的上好石材采挖出来。又多少年过去了,聪明的采石匠们终于发现,这里可采的优质石材资源越来越少了。于是,采石匠们不畏艰难,兵分两路:一路向山顶方向延伸开采,一路向地面以下采挖。这样又是一代接着一代的采石。然而,终于有一天,采石匠们又发现了一个涉及自己生计的大事:这里已无石可采了。

我愿意称这里为古代的采石场遗迹。因它为建造绍兴古城几乎贡献了全部的石材。我以前听老人说过,绍兴城内包括城外附近的一些乡镇,所用的石料大多来自绍兴的两个地方,一个就是这个东湖;还有一地是离东湖远一些的羊山。但主要是东湖。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疮痍满目的废弃采石场,后来蜕变成了一个风景区。

众所周知,绍兴多雨多湿。有时只要挥手抓一把空气,一拧紧拳头,也许会挤出几滴水来。老天爷一年又一年下雨,雨水渐渐地灌满了这个采石场所遗留的地下挖坑,最后满溢至坑外。当然,一个采石场演变成风景区,人工的修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必须的。历代绍兴有识之士,将眼光集中在了这个被废弃了的采石场。一些地方绅士为建造出一个美丽的风景区,出钱出力,做出自己的贡献。比如,其中有一位比较杰出的人物是陶浚宣,系陶渊明第45代孙,我的这位本家热心公益,出巨资修筑了东湖。后人为了纪念陶先生的慷慨,湖内的一个石洞,命名为陶公洞,以此作为纪念。

 现在,东湖与羊山这两处绍兴采石场遗迹,都不约而同地升华成了人工风景区。我常常想,倘若那些曾在这里拼命采石做苦力的一代代石匠,看到昔日自己的艰苦劳动场地,竟变成了这样优美的风景区,他们如天上有灵,地下有知,无论如何会感觉欣慰和自豪的。这风景区其实是古代采石劳动的历史纪念碑。

当时我想,我坐在乌篷船上看风景,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但这里的每一条凿痕,都深深地在提醒着我:这里曾经是采石场,是一个艰苦的劳动现场,来这里采石的石匠们工作非常辛苦,收入也是微薄的,而生活又是非常艰难的。或许,石匠们被生活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在这里,我不愿意想到,那一代代采石匠中,有的不幸死于非命……

我的想象或许未免有点悲哀,但由此想到,到这里来,除了旅游上的意义之外,我似乎还应当具有两种态度或两种精神:一是对劳动的敬畏;二是对劳动者的尊重。劳动不分高下,劳动者不分贵贱,恰恰是劳动者的辛勤劳动,才创造了我们美好的世界。

“这世界唯有劳动才是永恒的。”我在采访本上,记下了我当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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