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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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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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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竹青青

清明时节,趁天气不错,我特地起了个大早,赶到深山里的那个特别之地;这个地方,秀竹青青,布谷声声,流水淙淙,空气中负离子浓度也相当高;而我之所以称呼这个地方为“特别之地”,是因为平时,总有人比较忌讳谈起这个地方,更别说来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便是墓园,每个人人生列车车票上都写着的终点站。

天色尚早。我行走在崎岖小路。有零星几个赶早的山民,在竹林深处挖掘竹笋。除此外,这里空寂无人。远眺峰峦叠嶂,山岚俊逸,近瞧竹林青翠,小溪环绕。最有味的要数竹林间那些青青竹叶了。细瞧,那一滴滴清露儿,凝结了一夜的空气,正从从容容地顺着叶脉,流淌下来,将晶莹的水珠子挂在了叶尖;而有些心急的水珠已慢慢滴落下去了。峰回路转,忽然发现耳旁山涧溪流在哗哗作响,这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不过,从山间飞来的二三声鸟鸣,很是清亮,将这两种声音混杂后,如同江南丝绸一般华丽、柔软,听起来也悦耳许多。

我踏进墓园时,山坡上所有的墓碑,仿佛昂着头,齐刷刷地朝着同一方向,翘首以盼。墓碑们在等待什么呢?我驻足眺望这些墓碑时,好像它们也仿佛在看着我;而这时候的我,犹如站在舞台上大合唱中的一名指挥。这当然是我的一时所想罢。我能指挥这群曾在人世间热闹行走好几十年,而如今走到墓碑里的人么?我这样的奇特联想,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这样的想法,倏忽而过。

我迈着轻轻的脚步,顺着山坡,拾级而上;怕惊扰于此的任何灵魂,那怕是一茎一叶。一路上,我寻找着属于我父母的最后归宿——那一块墓碑。那块碑用手去摸,是冰凉冰凉的;但若用心灵去触碰,它却带着人的温度。我想父母可能也在翘首以待罢。也许我只是凡胎肉眼瞧不见罢了。以前,父母健在时,我每次回家,他们也总是这样兴冲冲地等着我。

一路上,我放眼望去,所有的墓碑,依然昂着头。墓碑并没有人所想象的充满着悲哀之气,反而看上去都是雄赳赳的样子,它们都齐刷刷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当年秦始皇的兵马俑,个个精神抖擞,大约也是这个样子。而我拾级而上时,它们又仿佛一齐瞟我,当我停下脚步时,它们又在打量着我,盯着我看。我倒像是一个贸然闯入幼儿园的大人,小朋友们也齐刷刷地昂着头,看我。我内心笑了。笑我自己一路上的联想,真有点五彩缤纷,却又有点不伦不类。但这时我的联想,又迅捷被另一个联想所覆盖:莫非墓碑的主人早已返老还童,返璞归真,回归童趣了,所以它们也需要有一番惊喜;抑或是他们寂寞太久了,正眼巴巴等待着他们各自的儿孙或亲戚来祭祀他们呢?

我继续登着一级一级台阶,寻找我父母的墓碑。我猛然记起,自己读小学时,每逢“六一”儿童节登台表演,我也曾用这样的眼神,在舞台上睃巡观众席中微笑着的母亲。现在母亲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没有消失,她还是老样子,远远地挤在小学大操场上的人群中,望着我;那眼神又出现了,就在我眼前,而奇怪的是母亲却没有了。我现在想来,人类的表情竟如此单一哪。你比如说流泪,当人欣喜若狂时流泪,当人悲痛难忍时也流泪;但这两个流泪,单从人的表情上看,一模一样。再说现在的我,儿时我寻找父母时,是这样的眼神,现在我在寻找父母的墓碑时,居然也是这种眼神,仿佛父母还在观众席上看着我,并没有离去。而所不同的,他们的表情上没有了我所熟悉的微笑。因为,他们已化作了一座并不高大却是庄严的冰凉墓碑。我静静地肃立在墓碑前,双眼瞅着那墓碑时,墓碑也似乎肃穆地注视着我。父母在里面,而我在外面,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交流”。

墓园,其实是人思考“生与死”的最好场所,其次就是在医院了。我望着父母的墓碑,犹如望着生前的父母,没有一丝一毫的戚戚之情,反而有一种重回父母身边的亲切感。我记起父母人生旅途的最后光景。

父母住老年医院的那几年里,是最考验子女的时刻,也是最考验人性的时刻。民间有谚语云:“久病床前无孝子”,或许存在着它的合理“颗粒”;然而,生而为人,不说尽孝道,至少须尽人道吧,这也是考验人耐心的最佳时刻。

当父母亲的生活不需要他们的子女照顾时,或再说父母亲还健康时,子女们的孝顺,往往是口头上的,浮于表面和形式。不是有一首歌这样唱么,父母不期望孩子为家作多大贡献,只是希望多回家看看。我以为,“回家看看”的表面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但这个时候,倘若孩子工作忙、生活忙,父母肯定是向着孩子这一面的,总是为孩子着想,站在孩子的立场看问题。他们往往会叨叨:“工作要紧啊,回不回家来,再说吧。”

然而,当父母一天天老去,最后进入老年病房,特别是当我母亲有一天微笑着望着我,叫不出我的名字,认不出我是谁,经好长时间的努力,终于唤我为“哥哥”时,我笑得流泪了。我巳知道母亲真的老了,而且归期无多。

而父亲的中风,母亲的一天天衰弱,我才开始真正领悟,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孝;思考怎样活着,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子女等人生问题。

我知道,生我养我的父母不再是谈笑风生的父母了,不再是我们的避风港。他们已进入耄耋之年,离我而去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当母亲住在老年医院时,我反复问医生,“这样子我妈会感到痛苦吗?”得到的答复是“不会”时,我稍稍宽了一心;我郑重向医生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我并不奢望医好母亲的病,或延长母亲的生命,我只求母亲不感觉痛苦就行,包括精神上和肉体上,这是我的最高要求,也是我唯一的恳求。母亲老了,又患上阿尔茨海默症,风里雨里一生了,现在她如风中残烛,熄灭只是时间问题,没有悲伤可言。我只求她平平安安,无疼无痛地离去,那就是我的唯一心愿。母亲的失智是安静的,她安静得像乖乖的小孩子,却有强烈的依赖需求。我是不管多忙,无论严寒、酷暑,还是刮风、打雷、落雨、飞雪,我每天必去医院探望。因为母亲不像一般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爱说车轱辘话,爱乱发脾气,爱怀疑一切,人还变得固执,难以沟通。她却显得非常安静。总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拉出了屎尿,也静静躺着;假牙脱落硌在肋骨下,也静静躺着;打吊针打得手臂像一只装满了水的塑料袋,也静静躺着;没人给喂饭,也静静躺着。当医护人员问她话时,她也总是一律作肯定的回答。比如,问她“饭吃了没有”,她一定回答“吃过了”。其实我知道,她没吃过饭。问她“人感觉好不好”,她答“好咯。”而我总是不放心,担心护工敷衍,护士粗心,故自我规定,每天须去瞧瞧母亲,同时也去“查房”。当着我的面,病房的医生护士倒总是满面春风,客客气气;都夸我母亲脾气真好。但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心。与此同时,我还要为母亲洗脸擦身喂饭梳头,并与她说笑。我明知她听不懂,但还是这样,日复一日,与她说笑。而每当我要离开回去时,母亲却表现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样子,但又表露出那种“懂事孩子”一样的克制心态。她内心可能深知面前的这位“哥哥”是必须要回去的。她只是情感上,一时有些不愿意,舍不得。母亲的这种心态,还是与一名小孩子有所区别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母亲的慈爱。而母亲这种所表露的心态,一般人是瞧不出来的,也包括她引以为豪的女儿们,但我十分明白。这可能是母子连心吧。有时我不忍立刻离开,总是要提前告诉母亲,我马上要离开回去家了,好让母亲事先有一个心理准备。然后,我故意到走廊上呆一会,或与护士站的护士聊一下,再悄悄潜回母亲病房;当我看到母亲安静地侧身躺着,我就放心,真的回家去了。但有时母亲的眼睛正好盯着病房门口,我进来时,恰好被母亲瞧见,这时候,她会非常开心,表现出像个小孩子一样的高兴与天真。她会问我;“你怎么不走呀?”。那神态确实像个纯真的小孩子了。我想母亲的潜意识中,知道这个“哥哥”就是她的儿子,只是想不起来,“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他。母亲不想我离开她的那种情景,与我小时候不想母亲在晚上离开我去单位开会的情景,真是一模一样。莫非这世间亲情也是轮回的?平时,诵读《地藏经》《阿弥陀经》等佛教经典时,总是对“轮回”参不透,而现在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其实,一个人从老衰到死亡所走的那一段路,是人一生中最为艰难,最为不易的了。想到了我的父亲。因为他非常喜欢吃肉,平时中餐晚餐时,还爱喝一点绍兴老酒。本来很健康的父亲,自中风后,突然老了。为父亲康复计,我就不再让他喝酒了,吃肉也有所限制,总是很少让他再吃肉。父母住的敬老院,虽说是当地条件较好的,但总归不如家里,尤其是伙食方面根本不行,又硬又冷。那敬老院只是外面宣传得好罢。看着父亲步履蹒跚,在一天天地衰老时,我也束手无策。后来,父亲脾气越来越古怪,总爱无缘无故发脾气。敬老院方面不得不时时给我打电话。但只要是我一出现在他面前,他立即情绪平稳,回归正常,还像个健康时期的父亲一样,与我问长问短,问及孙子学习如何。我突然明白,父亲早已不再是尊严的父亲了,他也像母亲那样,有强烈的亲情依赖,希望我陪在身边。当我突然感到父亲离归期也是不远时,遂问父亲道:“爸,你是否要喝点老酒,我结你去烧一碗红烧肉来吃?”父亲一听,竟摇摇头,慢慢说道:“我不要吃了。”住到医院后,父亲的胃口还算可以。然而有一天,我晚上去医院“查房”,才七点左右,父亲已和衣而睡了。父亲体胖,行动极为不便。我叫醒父亲,想扶他上一趟厕所后再脱掉外衣,舒服安睡,但他昏昏欲睡,朦朦胧胧,又糊里糊涂的。我想为父亲脱掉外面的马甲都困难,他又深深睡去。我只得将被子给他盖好,床头边放好他的拐杖,并摆正父亲的鞋子,便悄悄出了门。第二天下午四点多,我又一次来到医院。三楼电梯门一打开时,我看见护士站医生护士在进进出出,斜对面一个病房门前,聚拢一大群人,有医生有护士,当然还有看客。忽然,我一个激灵,这不是我的父亲母亲的病房么?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油然而生!

那晚我叫醒父亲,父亲朦胧作答,竟成为了我们父子之间的最后交流。父亲离开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我心目中的坚强不屈,像大山一样的父亲,真的走了,而且走得很快。这虽在意料之中,却在意料之外。由于他的女儿们远在天涯海角,那一晚,我一个人在殡仪馆陪着父亲。我握着父亲的手,以原本父亲所给予的体温,又传递给了渐行渐远的父亲。当晚九点多,殡仪馆工作人员说,他们还没有见到过像我这样胆子大的人。“这么大的一个火葬场,只有你一个人陪着,难道你还害怕么?”抬尸的工作人员好意劝我道:“将你父冰着,三天后再作处理。”被我断然拒绝。夜深人静时,偌大的殡仪馆只有我。不。应该说还有父亲,所以我根本没有一点点地感到害怕。怕什么呢?有时,我无意间偶尔一瞥父亲时,奇特的一幕发生了。父亲仿佛在望着我,并向我眨眼睛!但我再仔细瞧他时,他很安然地“睡着”。那一夜,父亲这样的“眨眼”,我感到多次。第二天白天,父亲也照常在向我“眨眼”。我解释不出,这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并不感到害怕。我猜想一定是父亲还有事要向我叮嘱。我深深检查自己,心里向父亲高喊;“爸,你放心上路,一切我会照你的要求,尽力做好的。"第二天晚些时候,他的大女儿我的姐姐和外甥女天南海北地匆匆赶到,妹妹他们太远了,在地球的对面,就不回来。没过多久,性格直爽的姐姐悄悄对我说,父亲好像在向她“递眼色”,我说我也有,从昨晚到现在不断。我遂问外甥女,有否见到此情况,她说,没有。我想,这是父亲灵魂深处,给最亲近的人,做一种深深嘱托罢。我以为这并不是什么迷信。

父亲在抢救时,母亲就躺在旁边的病床上。她虽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但她那时刻,我注意到母亲努力地向我父亲这边转过头来。而且,那晚母亲的脸色有点潮红,神思恍惚,情绪低落。

父亲走后,母亲依然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依然每天晚上去看她。有时,我为了宽慰母亲,打消疑虑,我故意提到父亲。我主动问母亲:“妈,爸在哪儿?”母亲焦虑地回答道:“是啊!一天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原来,母亲并非真的“无知”了。在她的潜意识里,充满着对父亲的挂念和担忧。她静静躺着的背后,也在不安地“寻找”多日不见的父亲。

有作家曾经说过:“过去,我们对普通人死之将至的那些时光,带着本能的忽视,似乎人老了,就理所当然活在角落里。尤其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我们既不理解,也无从抵达——人和死亡之间的某一节,就这样成了空白。”而我通过感受父母亲从年老到衰弱再到离开的那段时光,切切实实觉得人是生之短暂,老之不易。每个老人都是这样不容易地老去。

错乱的不仅仅是时空。一时间,我在沉思中混淆了生与死。记得20世纪日本文坛巨匠井上靖,在《我的母亲手记》里这样写道:“父亲离开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活着的父亲还充当一个角色——庇护我远离死亡。……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子没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 井上靖这话,说得有点道理,但细细琢磨,却发现又没道理。在父母亲健康时,我根本不去关心人的死亡问题;当父亲母亲一个个离世后,我才突然关注起人的衰老和死亡;发现其实死是我们每一个在世上活着的人,所要面对的课题。只是父母亲健在时,他们将所有能扛的困难自己扛,所有能吃的苦自己吃。他们是庇护着我们远离困难和死亡。

望着空寂的墓园,这群静静的墓碑,它们的主人可曾是热热闹闹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都尝遍了世上所有的酸甜苦辣,而现在他们都匆匆变成了冰凉而沉默的石碑,这带给我人世恍惚之感,一种慈悲的情怀占据了我的心灵。我面对这些墓碑,双手合十,默默不语。

我想道:“既然人生有如此徒劳的结局,那活着究竟是什么意义呢?”对于这个问题,大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回答,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回答。井上靖通过《我的母亲手记》给读者的回答是生之孤独和人生的徒劳以及非徒劳。

我以为,生当是一名勇士,需具有一种向死而生的英雄气概。然而,总有太多的时候,太多的人,免不了身不由己,或是斤斤计较,或是糊里糊涂,或是自以为是,或是贪图虚荣。大多数人,在当他们健康之时,会忘我地拥挤在时间的这艘巨轮上。而时间有时会让人生眺望悠悠白云,但有时会让人生经受惊涛骇浪。这大概是普通人的一种人生。林徽因说过:“许多人都做了岁月的奴,匆匆地跟在时光背后,忘记自己当初想要追求的是什么,如今得到的又是什么。”我们中的多数,在不知不觉间,一批又一批旅客,被时间悄无声息地摆渡到了生的对岸,并前赴后继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墓碑的中间。

从理论上讲,人一出生,就走向了衰老;我们每个人,总有一天都会成为老人。这也许是人的最大不幸,但从某种角度看,也许这是人的一种最大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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